姚易柠
每每提及要归乡,我总有点胆怯。
我胆怯于漏水后老屋的霉腐味道,胆怯于泥泞的石板路,胆怯于暗淡无光的夜晚。但又偏偏也畏惧四四方方的商品房,畏惧撬去石板浇上沥青的柏油路,畏惧灯红酒绿长昼无眠的不夜城。久客城中,对记忆里模糊的故乡总有矛盾而复杂的忧心,可随着回乡之日的临近,某种惴惴不安竟在心底日日发酵起来。
汽车从钢筋混凝土的桥面上碾过,桥下是波澜起伏的河水,有货轮悠哉地开过来,悠长的鸣笛仿佛现代化的产物对木橹的宣战。我的不安仿佛得到了验证,心随着眉一起重重地被撞了一下。货轮在宽阔的河道里耀武扬威,我眼前却总是水面尚没有这么开阔时,乌蓬船上星点的烛火。
柏油路与石板路相接,有电动车驶过,松动的石板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声。走在道旁,我低头凝视着脚下的青石板,仍不减心中的怯意与伤怀。
“近乡情更怯”,也许正是这样。
已是薄暮时,老屋的轮廓被余晖渲染得温暖而柔软。乳白色墙面粉刷过,被此时镀上了薄薄一层金色的黛瓦映得厚重又清丽。雕着简朴的纹饰的木窗仍是原来的样子,经年未变。进屋时,阿婆正在窗边角落里擦拭着什么。
一支木橹,我一眼便了然。
在交通远没有这么发达的时代,一支灵活又结实的木橹,是水乡人家的生活必需品。一支长橹,在静谧的清波上轻轻一点,荡开一圈涟漪,狭长的乌篷船就在碧色的河面上拖长了银白的尾,行过了纵横的水道,行过了古镇、阿婆、乌篷船与橹的整个青春。
橹的手摇处被磨得发亮,尽管阿婆精心养护,岁月侵蚀的痕迹也不可避免地爬上了橹身。
我伫立在橹前,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喟叹:“现在交通这样发达,这橹又有什么用呢?”
阿婆含着笑,低头摩挲着橹:“水乡的人,总不能忘了本。”她沉默了片刻,起身推开临水的木门:“况且船还在呢。”
我一怔,撞入眼帘的是一整个小镇幽深而璀璨的夜。沿河人家暖黄色的灯光,在烟雨迷蒙中晕出温润的气息。河畔的街灯与远近的装饰灯带映在水中,粼粼流动着满河的波光。
在这样明亮又静谧的夜晚,一只狭长而轻巧的乌篷船,沉默地泊在石埠前,像一只归乡的黑色水鸟栖息在此。
它一直在这里。
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平和了几分。
翌日清晨醒来时,我真正知道,一直以來的惧怕,是因为我一直都错了。
蹑手蹑脚地捧起木橹,推开木门,坐在乌篷船里,划亮一根火柴,点起船头的灯笼。昨夜下过雨,狭窄的船舱里有些潮湿,木质的板凳上搁着一本薄薄的书,边角已经打卷泛黄。橹斜斜地搁在船尾,我终是没舍得划船。
破晓时分,天边已渐渐地透出些亮光,那抹影影绰绰的晓月,像极了不小心滴落在深蓝色天幕上未擦去的白颜料。苍老的石拱桥安静地立在水上,与我的倒影一起勾画出一轮浑圆的满月。
对岸有辆电动车驶过,溅起一片积水。卖糖粥的老大爷从车上下来,支起了他的摊子,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远方有一声渺远的鸡啼,夹杂着轮船的低鸣,撞入了清晨里。
“卖花哎——”清亮亮一声吆喝,拖着千回百转的尾音。清风翻书,诗集吹开的一页,恰好是那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仿佛变了,又似乎一直没有变。
我想,我已知晓了答案。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