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九点过后,住户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小区的空地,属于带小孩的老人。
彼此见面,互相问好:奥斯卡爷爷你好、小蜜桃奶奶你好、轩轩外婆你好、萱萱外婆你好。老人们一手推着童车,一手小心翼翼地打着扇子,扇出的凉风,都是送给童车里的小孩的。小孩不能热着,小孩也不能被蚊子咬着。至于老人自己,他们是没有名字的人。
没有名字的老人们,从全国各地飞来。他们停在小区的空地里,如一群候鸟,为他们的孩子而来,更为他们孩子的孩子而来。他们用夹着乡音的普通话聊天,介绍自己的来历。
奥斯卡爷爷,江苏人,当过兵,下过海,在街头摆摊儿卖衣服,供养一对儿子读完大学。如今奥斯卡奶奶在深圳,为大儿子带大孙子。奥斯卡爷爷在上海,为小儿子带小孙子。
小蜜桃奶奶,山东人,儿子在上海读书工作,结婚定居。儿子的大宝,是孩子的外婆带的。这次儿子添了二宝,她于情于理,要过来换手值班。早上张罗大宝出门上学,现在就带着二宝下楼兜圈。
轩轩外婆,说一口客家话,周边的邻居,少有听懂的,只是连猜带蒙,知道她女儿在大学工作,她过来替女儿带孩子。
还有萱萱外婆,上海人,总是吐槽女婿不着家,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在出差,把家务和育儿都扔给她女儿来承担。她看不过去,又实在心疼女儿,因此放著自己的家不住,挤住在女儿女婿家,就是为了替女儿分担。但其他的老人,听了她的抱怨,都反过来劝慰她——“年轻人忙呀,不要抱怨,正常的”。
因为知道年轻小夫妇忙,因为知道年轻小夫妇辛苦,因为知道年轻小夫妇不善做家务,因为知道上海物价高请人不易,因为知道自己能提供帮助,所以这些老人过来了。他们住在女儿女婿的家里,住在儿子儿媳的家里,称得上是自己家,也自知只是暂居者——老来移居他乡,夫妻分居,人生地疏,形同保姆。但老人们从不抱怨。
天长日久,老人们起初是抱着孩子在楼下散步,然后是牵着孩子在楼下走路,后来是追着孩子在楼下跑步。用脚步丈量了小区里每一寸土地后,他们逐渐熟悉了绿化带里的树木花草,知道哪一丛灌木几月开花,知道哪一棵果树要结什么果。他们认识了保洁员,熟悉了保安。他们知道了隔壁楼里的某件绯闻,也知道物业门口哪一处墙粉脱落。
实际意义上的业主们,都在忙,对小区里的微小变化,多半是不知道的。
有一天我回家,门禁卡一时没有刷开门。只见保安正在指挥一辆车停车,无暇顾我。这时,从门房里钻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奥斯卡爷爷,他一手抱着奥斯卡,一手替我开了门。等保安回来,老哥俩相视一笑,对我点点头,关上门房的小玻璃门,调整一下电扇的吹风,然后各自取出一只大玻璃缸喝茶。
多少对儿子也未必能说的事,现在,都有了出口吧。
轩轩外婆也很有趣。有一天我正等电梯,身边忽然出现一位头戴草帽、脚上沾土的农妇荷锄而归。定睛一看,可不是轩轩外婆?!我指着农具和肥料袋子,问她从哪儿回来。她说了一通,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只好一起默默进电梯。但临出电梯,她忽然从篮子里取出一大把沾着泥巴的新鲜青菜,硬是要塞给我。
是萱萱外婆告诉了我答案。原来小区一侧走过去几百米,河道边有一小块荒地。施工队用石棉板围起来,即将修建成河边步道,但目前暂未动工。小区里的几个老人发现了,就去开荒种菜。我特地绕过去看,才发现我其实是日日经过这里的,但之前从未扒开石棉板。
现在钻进去一看,这一小块荒地,已经被老人们开垦得蔚然成形。整齐的一条条田垄上,有高高的玉米,有在爬藤的豇豆和丝瓜,还有些菜蔬的叶片,在微风里贴着地面。围栏里面,是这样一个世界。
那些子女回家后的时刻,老人们得以暂脱“保姆”之责,可以出门散心。可偌大的城市里,他们哪里也没有去,他们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场景里。
夜幕降临,我抬头看我们的小区。晚饭过后,高楼里,一扇扇窗户,灯光渐次亮起,像是一种召唤。站在这片田里,望着那灯光,像一个守护者,守护着一种明亮的希望。一阵风来,菜蔬的叶片在轻轻点头。隆起的田埂上,虫鸣渐起。这都市里难得的自然之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轻,却持续地撼动着我,几乎叫人落泪。
没有名字的老人们,在结束耕种和浇水后,从这里直起身子,也从这个角度,久久凝视过这片子女和孙辈居住的小区吧。
(选自《新民晚报》2019年10月6日,有校改)
【导读】
城市小区里独特的群体——带小孩的老人,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作者对这些“没有名字”的老人的感情也是独特的。你如何理解标题《没有名字的人》?
(本组插图/稻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