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静如
摘 要: 加缪在《局外人》中,塑造了一个由于清醒意识到世界荒诞性本质而处于绝对孤立中的默尔索。对于自身和世界的把握,促使默尔索形成了一套自己世界的规则和逻辑,与惯常世界的社会规范和道德约束完全脱离。本文从荒诞的形成起点出发,分析默尔索“把握”產生的两个层面,探究其对于“荒诞之后”的发现和领悟。
关键词: 荒诞 意义 清醒 把握 本质
在《局外人》中,加缪塑造了一个始终与世界保持距离同时又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主人公默尔索身上,展现出强烈的冷静、清醒,以及对情感关系和世界本质的认识,具有远超“漠然”之外的丰富层次。一方面,他在母亲去世后表现出的一系列反应与社会规则和道德准绳要求下的标准格格不入,不仅如此,他仅仅因为灼热阳光的炙烤便做出枪杀阿拉伯人的举动,且在漫长的审判过程中表现出了置身事外的冷静。从这些描述中能够看出默尔索自身与世界相分离的状态,这种置身事外给了他高于生活的眼光和进一步对自己的维护。另一方面,他对于世界有着强大的感受力,这使他具有了完全区别于“麻木”的深层特质,被赋予更具挖掘意义的复杂性。作为加缪笔下“荒诞人”的重要代表,默尔索无疑是发现了生活及世界的荒诞之处的,他对自己“很有把握”根植于在认清荒诞后所拥有的强大的清醒和细致的感知,而对于“荒诞之后”的发现,则赋予默尔索这一形象更高的文学和哲学价值。
1.荒诞的形成:以默尔索的行动为依据进行的双层面分析
1.1荒诞的发现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赋予荒诞这样的表现形式:“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其发端往往都微不足道......背景某天势必倒塌。起床,有轨电车,办公或打工四个小时,吃饭,有轨电车,又是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个节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时间便轻易过。不过有一天‘为什么的疑问油然而生,于是一切就在这种略带惊讶的百无聊赖中开始了。”①(13)由此可见,荒诞概念的第一个层面是发现人与世界的分离与冲突。日常生活的重复与单调让身处其中的人们形成了习惯性的依赖,这种依赖遮蔽了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也不能使人们敏感地意识到生活本身所带有的“令人反感的东西①(13)”及其中的痛苦与生存困境,这种没有痛苦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假象②。当这种假象在一个看似平常又特殊的节点被揭开时,当脱离重复性和惯常性的庇护时,人们就陷入对自身和世界关系的质疑与思考之中,它让人们对自身有限性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感知,从而产生了自我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割裂。人们既无法回到生活营造出的幻觉之中,又无法通过自身经验回答提出的问题,当这二者形成了强烈的冲突时,局外人由此产生。例如具有清醒意识的人开始思索活着的意义和价值,通过观察身边的人事物认识到了时间对人的驾驭,他渴望改变这种被动情况的同时却发现人始终处于一条曲线的某个时间点上,人必须通过身处时间的控制从而获取某种价值,这二者之间的不可调和性就构成了荒诞。
在具有了人与世界相分离的倾向之后,紧随其后的问题便是意义的建构,由此便引发荒诞的第二个层面:意义的消失所引发的痛苦的孤立。一方面,摆脱了生活假象的人第一次意识到世界失去了我们所赋予的幻想意义,因为数千年来我们通过形象和图画理解世界的途径彻底被推翻,而且这些形象和图画是我们预先赋予世界的①(15),人们陷入了一种无所依靠的状态之中;在精神层面的“上帝已死”把人与世界相联系的纽带又彻底割裂,人们所具有的满足感和安全感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在原有的意义和所依赖的内心秩序被“清醒和追问”完全推翻时,人们必然会追求一种新的对于事物明晰而统一的解答,但世界的模糊性和多样性又必然让这样的愿望落空,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不确定性,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所引发的冲突便是荒诞。那么如何面对荒诞呢?加缪认为,使荒诞存活的首要因素是正视荒诞,无论是肉体自杀还是哲学自杀都在一定程度上赞同、屈服了荒诞,只有保持清醒不断坚持,才是反抗荒诞的方式,才能真正实现自我价值。
在《局外人》中,默尔索便是一个清醒地意识到人与世界的分离,并且已经面对意义消失所带来的绝对孤独的人。加缪并没有详细说明默尔索发现荒诞及荒诞状态的形成过程,而是着重描写“荒诞之后”默尔索的生存状态。正如萨特在《〈局外人〉的诠释》中所说:“《局外人》不是一本提供解释的书,因为荒诞的人不作解释,他只是描写。这也不是一本提供证明的书。”③但是,对于荒诞的发现又是如此重要,只有在理解默尔索是处于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荒诞性的基础之上,才能对他的行为和思想建构的方式做出解释,才能真正理解他的“很有把握”源于何处。
1.2默尔索“把握”的两个来源
1.2.1认识到荒诞前提下的绝对清醒
首先要明确一点,在加缪的体系中,世界所处的荒诞现状与对这一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是荒诞的两个不同的层面,在默尔索的故事中,荒诞的现状使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对这一现状的清醒认识则使他陷入了绝对的孤独,与他的孤独共存的是他对于自身“很有把握”的认知。在母亲的葬礼上他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冷静和漠然,甚至达到了让人觉得恐怖的程度:当玛丽得知面前和自己约会玩乐的男人“就在昨天”失去了母亲却仍然要去看一部喜剧片时,“她吓得往后一退”④(19),他记不清母亲的年龄,在葬礼上没有流一滴眼泪,母亲的死对他的生活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当玛丽询问默尔索爱不爱自己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爱。默尔索意识到世界的荒诞性后,便脱离了原有的社会规则和道德约束体系,以一种冷静而深刻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的同时拒绝参与其中、拒绝对俗常要求的回归。他之所以在面对母亲的离世时表现出为常人不可理解的冷漠,以及在处理与玛丽的爱情关系时所展现出的过分冷静,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不过是由瞬间感觉组成的情感体验在抽象整体上的投射,在剥离世俗道德的前提下对他并没有约束力。他在意的是情感发生这个当下的体验,他清楚地掌控着片刻间的感情及由此引发的本能欲望,但当这一刻结束,情感便随之走向死亡,他拒绝长时间的、持续性且不在场的感情,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玛丽,当“离开”这个动作发生的一瞬间,情感便随之结束。在处理与他人的关系时,他始终以身体为主导,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身体是完全属于自我的部分,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可掌控的,而情感则依赖于双方的沟通,脱离了单方面的绝对控制,默尔索对于亲情的冷淡和对于爱情的漠然是保护自己完全独立性的方式,是使他能够始终处于“局外”的重要途径。因此,在他的体系中,爱情、亲情、友情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他不会为世俗标准意义上的感情停留,只认可眼前具体、可感受到且可被掌控的事物的价值,这一价值贯穿他行动和思想的各个层面,由此形成了他对于自身的“极有把握”。
正是因为脱离了世俗的标准和要求,且为了保持“把握”的完整性所形成的新的角色架构,默尔索变成了一个格格不入且不为众人所理解的局外人。与他杀了人所犯下的罪相比,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无动于衷更令人毛骨悚然,他对于游戏规则的破坏与漠视清楚地宣告了自己与众人的不同,当他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待世界、认识世界且在无意中介入了局内人的游戏时,必然不为他们所容。但这种脱离是默尔索主动做出的选择,正如前文所说,他认识到了世界荒诞性的本质并尽力与其保持距离,他以冷静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并在自己的体系中消解了常规生活的惯性和合理性,在认识到荒诞后依然清醒地生活,从而打碎了生活对他的约束和限制。与他相比,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是空虚而机械的,例如当默尔索在塞莱斯特饭馆吃晚饭时遇到的“怪怪的小个子女人”④(44),她始终保持着看似忙碌而充实的状态,但实质上这种状态完全是出于生活的惯性,她不能说出其中的意义,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存在什么问题。这种对于无意义的遮掩恰好是符合社会标准及运行规则的,她身上的荒诞性被日常生活赋予她的“正常”所遮蔽⑤。与他们相比,默尔索自然是“充满把握”的。
1.2.2在“当下”概念指导下对世界强大的感知力
在对世界的荒诞性有深刻认识的前提下,默尔索没有因为绝对的孤立而走向自我的毁灭,在加缪的哲学框架中,意识到荒诞只是一个起点,重要的和最关键的部分是以怎样的态度认识荒诞,如何面对荒诞。如果默尔索仅仅停留在发现荒诞的阶段,就必然处于忧郁和寸步难行的漩涡之中,而他选择了冷静坚持的与生活共处的方式反抗荒诞,从而产生了行动。恰恰与麻木相反,默尔索具有对世界强大而细致的感知能力,这一能力使他能够完美地践行“当下”的哲学,从而对自身的存在更加“有把握”。
一方面,他能够全身心地感受生活,甚至以精准的眼光分析生活,如在海滩度假时,他对于周边环境细致的感受和描述远远高于一般人:“我们穿过一幢幢小型的别墅,这些别墅的栅栏或者是绿色,或者是白色,有些幢连同自己的阳台,隐没在桎柳丛中,有些幢则光秃秃地兀立在一片片石头之间。快到高地边上时,就已经能望到平静的大海了,还有更远的一处岬角,它正似睡非睡地横躺在清凉的海水里。一阵轻微的马达声从寂静的空中传到我们的耳际,远远的,我们看见耀眼的海面上,有一艘小小的拖网渔船缓缓驶来,慢得像是一动也没有动。”④(49-50)默尔索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仔细地感知着世界,他能够看到平常人眼中别墅栅栏颜色的差别,也能够捕捉到不易被发现的“轻微的马达声”“远处的岬角”,可见他对于当下、此刻的世界感知的广度和细致度远超常人。默尔索关注的是眼前欲望的释放,是当下环境与自我形成的互相反馈,他对过去毫不在意,对未来也不忧心忡忡,这赋予了他对“此刻”高度的专注和细致的感受。他对世界的理解建立在当下时刻的详细感知上,与对过去念念不忘和对未来充满忧愁的大多数人来说,他对世界有着更加切实且完整的理解。
另一方面,默尔索对于当下感受的坚持形成了他对于认识世界及处理各类关系的绝对忠实。他本能地热爱生命,以强烈的感觉系统体验着世界,他忠实于自我感受,拒绝谎言和抽象,他通过在这种绝对的忠诚和真实中确认自己的意义,达到对自己生命和自我的“把握”。他杀人是因为当时当刻的太阳像“铙钹一样压在我头上,那把刀闪亮的锋芒总是隐隐约约威逼着我。灼热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两眼发痛”④(60),他在葬礼上真实地感受到“很疲倦,腰酸背疼”④(10),这些感受都来源于默尔索当下的身体和情感体验,他的许多在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行动恰恰是对当下时刻身体感觉的忠实反应,是瞬间的情感指导⑥,而清醒地认识这种体验、忠实地把它们展现出来是默尔索生活的信条。因此,当默尔索即将被处以死刑,神父不断地质疑他选择的合理性和面对这个世界态度的清楚与明晰时,默尔索是无法忍受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清醒被质疑,无法接受自己的忠实被说成“我在这里就是你的父亲。但您不明白这点。因为您的心是迷茫的。”④(125)对于默尔索的生存来说,最根本的一点是在清醒地意识到世界荒诞性的前提之下忠实地面对自己、反映自身,他的清醒与忠实共同构成了他强烈而自信的“把握”。
2.“荒诞之后”意义的发现
如前文所述,默尔索清楚地意识到世界是荒诞的这个真相,他已经走过了发现荒诞的起点,而选择继续生活,以一种冷静而抽离的方式把自己活成了世界的“局外人”。他看到了生活的惯性、机械性和虚伪性,因此有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他顺从身体本能的欲望,顺从瞬间情感的支配,在“当下此刻”的指导下忠实地感受生命,形成了一套自己世界的秩序和体系,由此完全与“大多数人”生活的现实社会脱节,直到行刑的前一天他对于惯常的世界仍旧充满警惕和防备。但当他以爆裂的方式嘶吼出内心的忠实、骄傲与看待世界的根本性规律后,当他在夜晚的牢房中醒来时,默尔索对于“荒诞”的认识进入了一个更深层且更本质性的层面。
“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温情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④(128)。
加缪指出,由荒诞产生的虚無意识并不必然导致绝望,而是开启生命另一种可能性的方式,正因为如此,荒诞被称作具有起点性的思想。默尔索在极其接近死亡的境况下,终于向世界敞开了心扉,他依然忠实,依然依靠强大的感受力理解世界,依然清醒且永远清醒,但他不再对世界充满防备,而是“准备把一切再过一遍”。他不是与惯常而虚伪的世界和解,而是在认识到了世界的本质后仍然对生活充满热情。他在这个瞬间清醒地意识到人类精神的力量,并且勇敢而坚定地生活下去。他在这一刻真正达到了义无反顾地生活,他坚定地处在意识到生活荒诞性本质和自身清醒意识指导下依然生活的永恒对立之中。这一刻,他就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注释:
①[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②曹卫军.荒诞境遇中的生存焦虑与精神突围——以《局外人》《鼠疫》为例[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9(03).
③[法]让-保罗·萨特.萨特文论选[M].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④[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⑤张博.荒诞及其出路:作为起点的《局外人》[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2).
⑥杨龙.自我的坚持与毁灭——“局外人”之死浅议[J].国外文学,2006(03).
参考文献:
[1][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2][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3]王洪琛.加缪的思想世界[M].桂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傅佩荣.荒谬之外——加缪的思想研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
[5]杨龙.自我的坚持与毁灭——“局外人”之死浅议[J].国外文学,2006(03).
[6]张博.荒诞及其出路:作为起点的《局外人》[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2).
[7]曹卫军.荒诞境遇中的生存焦虑与精神突围——以《局外人》《鼠疫》为例[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9(03)
[8][法]让-保罗·萨特.萨特文论选[M].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