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宗鹂
上世纪50年代,我出生在一个江南水乡的诗书世家。我的父亲是明万历年间大学士申时行第十二世孙。
祖上中过状元,当过帝师、首辅大臣,自先祖文定公(申时行)始,申家在姑苏渐成世家望族。到曾祖那一代,家道开始败落。我祖父早亡,父亲为生计所迫,十岁上就给人当学徒做工。
满师后,父亲不辞辛苦奔波于京杭大运河,贩卖起了布匹。他为人正直,又不怕吃苦,生意越做越红火。后来,父亲于姑苏老城东北一隅择地起楼盖房,开枝散葉。
父亲虽然是一位出色的商人,但骨子里始终流淌着读书人的血液。他在后花园专门建造了一座独立的小洋楼,作为他的私人藏书楼,二楼的四个书架摆满了书,有《古文观止》、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基督山恩仇记》……一得空闲,他便半躺在藤椅上翻着书,逸兴遄飞时,还泼墨自创几句诗词,大有鲁迅先生笔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境。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的哥哥、姐姐们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复旦等高等学府。而我却因生不逢时,初中时就随下放的父亲来到苏北农村。
物质上的贫匮,精神上的空虚,对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一段迷惘的岁月。我看不到未来,不知道是否会穷尽一生,老死在这个穷乡僻壤。
父亲深知儿子的苦闷,常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等诗文来鼓励安慰我。
父亲还凭记忆默写下《古文观止》及唐宋八大家的名篇,夜间逐字逐句解读给我听。“安心读书,总会有出头之日。”父亲温暖的话语使我在恶劣的环境中燃起了对生活和未来的憧憬。
后来,我和父亲返城,原来的大宅院被“七十二家房客”分占,我们父子分配在一间小阁楼里。身子骨衰弱的父亲没多久因突发脑溢血,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知道,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在电表厂当工人的小儿子。
高考恢复后,我以“引锥刺股”的拼劲终于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脑海里顿然浮现了父亲耐心为我讲解诗文的身影。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为我打下了扎实的文学功底,可惜,父亲却再也无法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思至此,我热泪盈眶。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迎来了事业上的春天。后来,国家落实政策,被没收的老房又退还给我们。
我走进杂草丛生的后花园,推开藏书楼那扇虚掩的木门,踏着“吱吱嘎嘎”的木楼板走上二楼,茶几、藤椅、空荡荡的书架落满灰尘、蛛网。恍然间,我看见藤椅上半躺着一位面目清癯的老人在读书,他抬起头,冲我微笑。“父亲!”等我回过神来,藤椅上空空如也。
我将藏书楼上上下下打扫一遍,书房里弥漫着父亲的味道。我知道,父亲舍不得离开这里,这里是他的根。
藏书楼的书架上渐次充盈起来:《史记》《古文观止》《资治通鉴》《复活》《乱世佳人》……这些都是父亲以前珍藏的书籍。
闲时,我会泡上一杯炒青茶,学着父亲的样子,安安静静半躺在藤椅上读书。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女儿看着我读书的身影长大,并且也热爱读书。3岁时,她就自己摸上楼,探着小脑瓜,缠着我讲书上的故事。只有书,能让顽劣的女儿安静下来。她在书香陪伴下,慢慢长大。
我们一家三代人,父亲是喜爱读书的儒商;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学术领域各自作出杰出的成就;我的侄子、侄女毕业于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我的女儿热爱写作,从地市级的《苏州日报》到省级《新华日报》,再到国家级的《人民日报》,她发表了不少文章,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
后来,老宅迁拆,藏书楼消湮得无声无迹,唯有那一缕书香却世代相传,致远而弥香。
编辑 王淑娟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