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写作与语文

2020-05-22 22:26梁晓声
北方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望文生义鹧鸪天语文课

每自思忖,我之沉湎于读和写,并且渐成常习,经年又年,进而茧缚于在别人看来单调又呆板的生活方式,主观的、客观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世上有懒得改变生活方式的人。我即此族同类。

但,我更想说的是,按下原因种种不提——我之爱读爱写,实在也是由于爱语文啊!

我是从小学三年级起开始偏科于语文的。在算术和语文之间,我认为,对于普通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本是不太会有截然相反的态度的。普通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更爱上语文课,也许只不过因为算术课堂上没有集体朗读的机会。而无论男孩儿、女孩儿,聚精会神背手端坐一上午或一下午,心理上是很巴望可以大声地集体朗读的机会的。那无疑是对精神疲惫的缓解。倘还有原因,那么大约便是——算术仅以对错为标准,语文的标准还联系着初级美学。每一个汉字的书写过程,其实都是一次结构美学的经验过程。而好的造句则尤其如此了。

记得非常清楚,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山羊和狼》。山羊妈妈出门打草,临行前叮嘱三只小山羊,千万提防着别被大灰狼骗开了门,妈妈敲门时会唱如下一支歌:

小山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妈妈回来了,

妈妈来喂奶……

那是我上学后将要学的第一篇有一个完整故事的课文。它是那么地吸引我,以至于我手捧新课本,蹲在教室门外看得入神。语文老师经过,她好奇地问我看的什么书,见是语文课本,眯起眼注视了我几秒,什么也没再说,若有所思地走了……

几天后,她讲那一篇课文。“我们先请一名同学将新课文的内容叙述给大家听!”——接着,她把我叫了起来。教室里一片肃静。同学们皆困惑,不知所以然。我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懵懂,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普通的孩子对吸引过自己的事物,无论那是什么,都会显示出令大人惊讶的记忆力。我几乎将课文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了。那一堂语文课对我意义重大。以后我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我也更爱上语文课了。我认为,大人——家长也罢,托儿所的阿姨也罢,小学或中学教师也罢,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若善于发现其爱好,并以适当的方式提供良好的机会,使之得以较充分的表现,乃是必要的。一幅画,一次手工,一次好的造句,一篇作文,头脑中产生的一种想象,一经受到勉励,很可能促使人与文学、与艺术、与科学系成终生之结。

我对语文的偏好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当年我的人生理想是考哈爾滨师范学校,将来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我的中学老师和同学几乎都知道我当年这一理想。“文化大革命”斩断了我对语文的偏爱。于是习写成了我爱语文的继续。获全国小说奖以后,我曾不无得意地作如是想——那么现在,就语文而言,我再也不必因自己实际上只读到初中三年级而自叹浅薄了!在我写作的前十余年,始终有这一种得意心理,直至近年我才意识到想错了。语文学识的有限,每直接影响我写作的质量。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我初三的语文课本中没有鲁迅那一首诗。当然也没谁向我讲解过“华盖运”是恶运而非幸运。二卜余年间,我一直望文生义地这么以为——“罩在华丽帷盖下的命运”,也曾疑惑,运既达,“未敢翻身已碰头”句,又该作何解呢,却并不要求自己认认真真查资料,或向人请教,讨个明白。不明白也就罢了,还要写入书中,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此浅薄已有刘迅同志在报上指出,此不哕唣。

读《雪桥诗话》,有“历下人家十万户,秋来都在雁声中”句,便又想当然地望文生义,自以为是凭高远眺,十万人家历历在目之境。但心中委实地常犯嘀咕,总觉得历历在目是不可以缩写为“历下”二字的。所幸同事中有毕业于北师大者,某日有兴,朗朗而涌,其后将心中困惑托出,虔诚就教。答日,“历下”乃指山东济南。幸而未引入写作中,令读者大跌眼镜……

儿子高二语文期中考试前,曾问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句,出自何代诗人诗中。我肯定地回答,宋代翰林学士宋子京的《鹧鸪天》。儿子半信半疑,爸你可别搞错了,误导我呀!我受辱似的说:呔,什么话!就将你爸看得那么学识浅薄?于是卖弄地向儿子讲“蓬山不远”的文人情爱逸事。子京某日经繁台街,忽然迎面来了几辆宫中车子,闻一香车内有女子娇呼:“小宋!”——归后心怅怅然,作《鹧鸪天》云: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儿子始深信不疑。语文卷上果有此题,结果儿子丢了五分。我不禁默然,双手出汗。若是高考,五分之差,有可能改写了儿子的人生啊!众所周知,那当然是李商隐的诗句。子京《鹧鸪天》,不过引前人诗句耳。

某日我在办公室中,有同事笑问近来心情,戏言日:悲欣交集。两位同事——一毕业于师大,一先毕业于师大,后为电影学院研究生——听后连呼:高深了!高深了!……一时又不禁疑惑,料想其中必有我不明所以的知识,遂究根问底。他们反问:真不知道?我说:真的啊!别忘了,我委实是不能和你们相比的呀,我才只有初三的语文程度啊!于是告我,乃弘一法师圆寂前的一句话。

我至今也不知“华盖运”何以是恶运。

至今也不知“历下”何以是济南。

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虽也遍查书典,却终无所获。某日在北京电视台前遇老歌词作家,忍不住虚心就教,竟将前辈也问住了

几年前,我还将“莘莘学子”望文生义地读作“辛辛”学子。

有次在大学里座谈,有“辛辛”之学子递上条子来纠正我。条子上还这么写着——正确的发音是shen,请当众读三遍。

我当众渎了六遍。自觉自愿地多用拼音法读了三遍,从此不复读错。

一个实际上只有初中三年级文化程度的男人成了作家,就一个男人的人生而言,算是幸事;就作家的职业素质而言,则是不幸吧?起码,是遗憾吧?写作的过程迫使我不能离开书,要求我不断地读、读、读……读的过程使我得以延续初中三年级以后的语文学习。我是一个大龄语文自修生。

摘自《梁晓声谈作文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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