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惟 婧
(北华大学 东亚历史与文献研究中心,吉林 吉林 132013)
目前,学界对毛文龙建镇皮岛的研究多从政治及军事角度出发,探析战略得失及其与明、后金和朝鲜的关系①,从经济角度出发的研究尚显薄弱②。探析皮岛的粮饷来源,以期深化对明末皮岛的经济状况以及明朝与后金和朝鲜3个政权之间关系的研究。
天启元年(1621)五月,毛文龙取得“镇江大捷”后,遭到后金的猛烈回击,无奈退处朝鲜境内。后金威胁朝鲜交出明将毛文龙,朝鲜处境艰难,深恐激化与后金的矛盾,劝毛文龙暂避铁山,但是毛文龙并未采纳朝鲜的建议。后金在天启元年(1621)十二月,由义州进入宣川林畔,突袭毛文龙部。毛文龙部不敌后金,“延颈待戮”惨遭败绩,最终酿成“林畔之变”[1]743。此后,朝鲜派官员“往谕毛都督率假鞑入海”[2]3164,朝鲜认为“许多假鞑,真伪难知,恐有日后之患,言其利害于毛将,使卷入海岛”[2]3164。天启二年(1622),朝鲜光海君甚至直接提出了“愿移入海岛,姑勿轻举,是乃万全之计,千万慎重”[2]3192的建议。林畔之变后,毛文龙也开始考虑移入皮岛,将其作为联络属国和牵制后金的军事基地。皮岛在朝鲜文献中称作椵岛,属朝鲜平安道[3],在今西朝鲜湾。同年十一月,毛文龙进驻皮岛,在此建立帅府,是为东江镇。东江镇以皮岛为中心,统辖“辽东半岛东面的广鹿岛、大长山岛、小长山岛、石城岛”[4]等岛屿。
为了支持毛文龙在皮岛的抗金斗争,明廷以海运供应其粮饷,但受诸多因素限制,无法满足岛内粮饷需求。于是毛文龙向朝鲜寻求粮饷救助,并屯田养兵养民。
明朝对东江镇的海运供给始于天启二年(1622)[5]105,这是在聚集海岛的辽民日渐增多的情况下开始的。
归附辽民日众主要是因为后金占领辽东后在辽地烧杀抢掠,实行高压统治,辽民苦不堪言。如毛文龙招抚辽民时描述:“归投男妇老幼共计四千名口,并无尺布遮身。”[5]15也正是由于后金以暴力镇压辽民,迫使其沦为奴隶,辽民才积极投奔毛文龙。如汪汝淳所说:“奴性情又极严酷,日事杀戮,故辽之降民凛凛思叛。”[6]此外,毛文龙也积极吸纳辽民入岛,“精壮入营伍,老弱入屯种”[5]98。《明史》载:“岛上兵本河东民,自天启元年河东失,民多逃岛中。文龙笼络其民为兵。”[7]6715同时,明廷对待辽人的不友好态度也是毛文龙能够广招流民的重要原因。明廷认为,“残辽流移之氓,混乱窃入内地者,定以奸细论”[8],因此“登莱之地,辽民不敢逾望海涡一步,则夫遗黎之在辽阳者,势必尽驱而置诸海岛间”[8]。据毛文龙天启三年(1623)八月塘报所载,“臣悬师绝域,接渡辽民老幼男妇三十余万口,士兵达三万六千余名”[5]20。与毛文龙初抵镇江时不足200人的队伍相较,3年之间其统辖军民人数大幅增加。对于归附的辽民,他每口每月给粮3斗。面对如此庞大的粮饷需求,毛文龙多次向明廷申明招抚辽民的重要性,并以此请求拨饷。“正谓今日养海外之民,与养方内之兵,原自不同。不饷方内之兵,止少一兵耳;若辽民不养,逸而归奴,则增一敌也。且已归者不养,来投者无心,其何以招降散党,行间植标,图此剿复大事。”[5]20在这种情况下,明廷开始以海运接济东江。明廷供应的粮饷主要来源于天津和登莱两地。根据《东江疏揭塘报揭抄》,天启年间明朝供应物资情况可见表1。
表1 天启年间明廷接济皮岛情况
由于天启四年、六年和七年均有补发前一年粮饷的情况[5]106-107,因此从这6年东江镇所获粮饷的平均值了解明廷海运所能供养岛上士兵的人数更为容易。天启年间,毛文龙所得饷银的平均值为175 162两,米豆杂粮的平均值为155 763石。根据“一兵给月粮一两四钱,米一斛”[5]135的定额,每名士兵每年需要银16两8钱,米6石。但从所得之数看,银两只够发给1万余士兵,粮食也只能供养两万余人,这与皮岛实际军队人数相距甚远。如毛文龙在塘报中所陈:“即如部怨所议,以一十二万之粮,足当二万兵之食,则所余一万六千之众,尚引领而望。”[5]20明廷海运粮饷数量本就不足以养兵,再加上漂没和官员贪污等问题,更使海运供粮数量大打折扣,10余万岛民的供养更无从谈起。
首先,海运次数少且多有漂没,这是受皮岛“海天寥阔,十月冰坚,仲春开冻”[5]123自然条件的影响。明朝发运安排为“三月装粮,四月开船,五月抵鲜,六月空回,一年止可一次”[9]1638。由于“八月季风盛行,东北海域和黄海海域常有飓风大浪”[10],失风和漂没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因此,为降低人员和财物损失,海运船只在“六月空回”后,要等到次年才可运粮,每年“止可一次”的海运接济直接限制了运往皮岛的粮饷数量。“海面辽远,中多险阻”[9]1638,有限的海运次数使海运过程更加艰难,且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其中多有漂失而浥烂者”[5]99,实到之数往往与明朝所发相距甚远。如天启二年(1622),总理辽饷户部右侍郎毕自严奏:160只运船,共装粮料109 888石,其中仅漂没就达到了17 581石[9]1638。毛文龙塘报中说:“每年津运十万,所至止满六七万,余俱报以漂没。臣欲图其来年之运,不得不出实收与之。”[5]131情况严重时,不仅损失粮饷,甚至人物两空,“粮船遭飓,每年定坏二十余只,或有人船俱没者,或有船没人存者”[5]125。艰难的海运,使皮岛实收粮米数量和明朝的人力与物力皆蒙受损失。
其次,官员侵冒粮饷。东江海运过程弊窦丛生,运往皮岛的粮饷成为贪官侵冒的目标,“二、三年间,即有零星发给,通遭翟栋等之侵冒,而查算不明矣”[5]87。另外,官员勾结,克扣饷银:“天启三年间,臣(指毛文龙)差都司毛应时、吴宗武管理饷务,辄取欺瞒作弊,凡遇货客领价,营官领饷,每百两扣除二十两;及后商众饷迟,兵商争领,至以加三、加四扣之”[5]78。官员在管理饷务时贪污粮饷中饱私囊,“致兵丁饥死载道,泣诉满前”[5]87。海运过程中滋生了腐败,贪官侵冒粮饷,使本就没有获得足量供饷的皮岛雪上加霜。
明朝的海运供给并不能解决东江镇的粮饷问题。因此,毛文龙利用皮岛距朝鲜较近的地理优势,从朝鲜获取粮饷物资维系辽民和士兵的生存。朝鲜通过无偿赠予和有偿贸粮两种方式支援皮岛粮饷,并就近以平安道为主要供粮地点。
朝鲜在毛文龙初入海岛立足未稳之时赠予其粮饷物资,正如备边司所启:“义州(留储)米太三四十石、盐五六十石、牛只等物,请令该道备给。”[1]803“朝鲜龙川府使李尙吉又以赞划使分付,请纳粮米二百石于总兵,为言:‘寡君念老爷久留境上,必有军中乏食之患,命纳军饷若干石。’云云,则总兵曰:‘此是俺前日请贷之数耶?’臣对以:‘此实寡君周急之义,非为假贷而送也。’总兵喜谢不已”[1]737。毛文龙借道朝鲜袭扰后金时,也接收了朝鲜的赠予。据其塘报记载:“职(指毛文龙)每假道出奇,持三日粮,以示必死。及贼破而回,壶浆相迎,馈饷不绝,则丽供也。”[5]38
毛文龙将明廷供给的大部分银两用于从朝鲜买粮。史载:“第缘顷者解到银一万两,已将三千五百五十两给赏前功,余尽付差官李华先赍往朝鲜买米,接济兵众。”[5]27此外,由于毛文龙所得粮食多出自朝鲜平安道,久而久之,平安道供粮力不从心。据平安监司驰启:“毛将送银子一万两换米,自本道计无所出,请令庙堂善处事。”[1]810从获得的物资数量看,朝鲜方面统计得出其历年运至毛文龙处的米谷总数为268 700余石[11]551,这是毛文龙在明廷粮饷未能及时运抵海岛时“借食于朝鲜”,“设法养活”[5]30岛上军民,朝鲜的救济一定程度上为皮岛解了缺粮的燃眉之急。但朝鲜的救济在东江镇巨大的粮饷需求面前仍是杯水车薪,朝鲜也无力为毛文龙源源不断地供应物资,供粮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与朝鲜内部和外部情况有直接关系。
第一,朝鲜国内受壬辰倭乱的影响,经济尚未恢复且粮食歉收。如《朝鲜王朝实录》中记载:“今年以来,连遭凶歉,军饷已乏,天兵陆续(来到),万无接济之策。”[1]759又如朝鲜仁祖上奏明熹宗云:“顾以小邦封疆褊小,土瘠民贫,兵兴数载,外内骚动,四民失业,毛镇统兵民男妇数十万口,其明则支给,固已不资,即种种取资,动以贸迁为名……而藐尔之地,生谷有限,内以供本国之军饷,外以济毛兵之待哺,一人所耕,百人食之,设令积货如山,奈无粟何?”[9]3733朝鲜国弱民贫,自给自足尚有困难,在年成失稔的情况下为毛文龙提供救济之粮,使得国内百姓更加艰难。
第二,后金对朝鲜虎视眈眈并向朝鲜施加压力,使朝鲜进退维谷“举国遑遑”。后金崛起后,为拉拢朝鲜软硬兼施,朝鲜深感不安,唯恐后金来犯。朝鲜认为,“因毛将生衅之故,贼兵出来,方欲追逐云,极为可忧”[1]729。毛文龙退入朝鲜后,后金亦言曰:“朝鲜素与我相好,而今与唐人协力,为我仇雠,在我一番报雠,势所不已。”[1]787为了迫使朝鲜交出毛文龙,后金不断向其施加压力。但作为明朝属国的朝鲜不能接受后金绑送毛文龙的要求,因为朝鲜一直视明朝为天朝上国,壬辰倭乱时明朝倾力相助,更使朝鲜感其再造之恩。因此,当面对后金指兵本国的危险,毛文龙作为天朝将领驻扎境内时,朝鲜不得已为其供粮,亦尽属国之责。
第三,毛文龙强行向朝鲜索粮,危害属国。在朝鲜不提供粮饷时,毛文龙便责备朝鲜,派兵生事,朝鲜往往迫于形势供粮。史载:“辽民之饥饿者,相继出来,赈饥继饷之责,专靠于我国,而一向搪塞,不许换兑,则非但都督、中书之嗔责可虞,亦不无众兵作挐生事之患。请令管饷使郑斗源,驰往督府军前,量给二三千石,以为周急之资。”[11]108毛文龙部军纪松弛,骚扰边境朝鲜百姓。“差官时可达、王辅等,领兵自北道,还向铁山。时王辅等,各率军兵,自北道还到永兴,一行夫马,多至五百余匹。又托称乏粮,责出郡县,定平以南,则纵兵作暴,掠夺牛马,搜括家藏,沿路一空,民皆号哭。”[11]126
可见,国内与国外的环境皆不利于朝鲜对毛文龙进行救济,这直接决定了朝鲜无法解决东江镇缺粮的现实问题。而且朝鲜不得已为毛文龙供粮,不仅消耗国力,更使百姓备受扰害。
随着东江海岛军民人数的不断扩充,明朝海运供给不足,加之漂没以及官员贪污,明廷远远不能满足岛上的物资所需。毛文龙向朝鲜贸借粮食,但依旧无法解决东江镇的缺粮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毛文龙开始屯田补贴岛内所需粮饷。屯田由海岛屯田和在朝鲜境内的屯田组成,起初在东江镇所属海岛展开,在朝鲜仁祖即位后扩展到朝鲜边境。由于毛文龙在朝鲜设置屯田时已经开始通商,因此下文主要从更具代表性的海岛屯田来看皮岛通商前的屯田情况。
毛文龙从开始招抚辽民起便将其进行分类,“老弱悉以屯田,丁壮尽编行伍”[6]。由此可见,辽民中的老弱群体是屯田耕作的主要承担者,“凡来乡,迹有可以无认保者,俱发在荞麦岛屯种,仍每月给粮二斗,配与妻室,设岛官董之”[5]16。从给粮、分配屯种和设置岛官管理可以看出,这时海岛屯田已经有较为完整的经营方式;从屯田类型来看,这是典型的民屯[12]。屯田所需耕牛及器具也是由朝鲜赠予[1]803。
关于海岛屯田的地点、人员及收成等情况,依据史载:“公招集辽民,安插屯种,周回岛屿星列棋置,如石城,如常山岛,如鹿岛,如广禄岛,如弥串、千家庄等处皆数十百里,有田四十余万可屯种,今俱次第安插辽民。去今两岁开垦颇多,各岛除选兵外,合有辽男妇四五十万,今秋成熟便可积谷十余万。”[6]屯田各岛均为东江镇所辖,其中“有田四十余万”和“积谷十余万”不免有为毛文龙述功的夸大之嫌。因为海岛地理环境特殊,时常有海水冲灌,岛内又多山地,屯田面积及收成必定会受影响。而且海岛耕种更加仰赖天时地利,灌溉依赖降水,“遇旱即颗粒无收”[6]。有时因缺少物资,屯田亦不能被充分利用,有“今春(天启三年)尚乏种子,故屯种尚不及半”[6]的情形。因此,海岛屯田收入十分有限。
屯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东江镇粮食紧缺的压力。据毛文龙崇祯元年(1628)塘报载:“自天启二年起至七年终止,收过各营屯获杂粮共计六十六万四千九百一十三石五斗二升二合”[5]107,平均每年屯田所得约110 818石。按照前文的算法,这些屯粮可以供给18 000余名士兵。这是东江镇粮饷不可缺少的补充,但也难以自给自足。如督师孙承宗所言:
“旅顺口、广鹿、长山、石城、獐子、皮鹿诸岛,有自去年九月缺米者,有自去年十月缺米者,有自去年十一月缺米者,惟长山岛一营可支至今年二月耳。即减其兵而犹是民也,宁可坐视其死。且未经明汰,历日已深。前崇焕今登州运买十万以济冬春,而收买迟误,仅发二三万,其达于岛者不过数千而已。惟在皮岛者尚可与鲜人交易支吾,而各岛远在二千里间,每岛屯种腴者不过千石,瘠者不及数百石。民既再倍于兵,即照兵给廪,犹苦不足,况兵粮已久绝乎?”[13]1710
由此可见,缺乏粮饷的问题在东江镇所辖岛屿内普遍存在,一旦明朝海运供给不足和屯田歉收,只有皮岛可以依靠朝鲜获取帮助,其他各岛屿由于距离较远无处得粮,便会爆发粮荒,“万众枵腹”。东江屯田的目的在于养兵养民,是在粮饷紧缺状况下的自救措施。但最终无法解决粮饷匮乏问题,明朝海运接济和朝鲜的救济仍然是东江镇粮饷的主要来源。
综上所述,以明朝海运接济为主,朝鲜救助和岛内屯田为辅的方式供应粮饷都没能解决东江镇粮饷不足的现实问题。因为辽民归附日众,对粮饷的需求也不断增加。但明廷海运数目不定,正值国内贫困的朝鲜在后金威胁和承担属国责任的困境中不得已为东江镇供粮。海岛屯田收入有限,就更使得岛内粮饷入不敷出,爆发饥荒。在这种情况下,毛文龙于天启三年(1622)向明廷奏请通商,以此为东江镇军民生存提供物质保障,后发展为以皮岛为中心,联系明朝和朝鲜甚至东亚范围的海上贸易。
注 释:
① 代表性的研究有:李光涛《毛文龙酿乱东江本末》,《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48年第十九本;李善洪《试论毛文龙与朝鲜的关系》,《史学集刊》1996年第二期;赵亮《浅析明末东北亚政治格局中的东江因素》,《满族研究》2007年第二期;张士尊、张晓明《明末毛文龙辽东活动二三事考》,第十五届明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五届戚继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3年;陈生玺《关于毛文龙之死》,《社会科学辑刊》1983年第二期;姜守鹏《毛文龙与皇太极的关系——〈毛文龙书信〉简析》,《史学集刊》1984年第一期;李尚英《明与后金对辽沈地区的争夺述评——兼论毛文龙与毛家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0年第五期;孟昭信、孟忻《“东江移镇”及相关问题探析——再谈毛文龙的评价问题》,《东北史地》2007年第五期等。
② 代表性的研究有:王荣湟《明末东江屯田研究》,《农业考古》2016年第六期;王荣湟、何孝荣《明末东江海运研究》,《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六期;赵世瑜、杜洪涛《重观东江:明清易代时期的北方军人与海上贸易》,《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三期;郑炳喆《明末辽东沿海地区的局势——毛文龙势力的浮沉为中心》,《第十届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