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杂协理论研究委员会委员)
图︱上海杂技团提供
随着我国杂技剧剧目数量的增多,技艺与剧情之间的融合问题越发突出,进而出现了两个较难统一的问题:一方面,如果技艺完全服从于剧情,那么难免出现因技艺“支离破碎”而无法展示杂技技艺精彩的问题;另一方面,如果剧情完全服务于技艺,又必将受困于杂技连贯展示将技艺推向高潮,会打断剧情连贯发展,进而导致“跳戏”的问题。长期以来,大多数杂技剧为了保持杂技的特点,采用了单一简单叙事的方式,即为了迁就技艺的充分展示,而选择非常简单的故事,通过旁白或独白、字幕等方式辅助观众对剧情的连贯理解。此外,杂技以肢体技艺为主,具有“善抒情而拙叙事”和大多数技艺高难远远超越了现实生活的特点,大多数创作者也因此选择超越现实的神话题材,或较为诗意化的浪漫题材,似乎这种题材能够为技艺的应用和发挥提供更大空间。在以往的创作中,现实主义题材的杂技剧仅有为数不多的几部作品,其中不乏在技艺和剧情有机融合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2019年,上海尽展中国艺术智慧高地优势——一部舞剧《永不消失的电波》和一部杂技剧《战上海》红透大江南北。舞剧是一个比杂技剧发展历史更长且理论体系建设更完善的艺术门类,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引发专家、学者和媒体的竞相评论与报道可谓情理之中。与之相较,让人意外、惊喜和难能可贵的是,杂技剧这个崭新的剧种居然杀出了一只黑马——《战上海》,并引起了杂技、戏剧、文艺理论等多个领域专家的热议。中国杂技家协会主席边发吉高度评价:“几乎无可挑剔”。上海市杂技家协会秘书长姜学贞盛赞“《战上海》一剧之新,则更在于其所力图构建的中国杂技剧创作新标准”。更有广大观众在网上为《战上海》给出了“惊艳!全程精彩到底”,“有动作有血肉有感情的好戏”等高度评价。
杂技剧《战上海》无疑是成功的,它有很多与其他艺术门类共通的成功经验,如剧情合理完整、逻辑清晰、演员表演到位、制作精良等。然而,我认为它的成功最大区别在于“杂技技艺”与“剧目情节”的高度融合,许多专家、学者和观众也正是在这点上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创新惊喜。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上海》引领中国杂技剧的技艺与剧情的融合从“形象”走向“意象”。这种成功的引领,主要取决于杂技之“技”应用于剧目情节的创造性“解构”及杂技演员对戏剧化表演的有效把握,而促成这两个成功的关键因素,则是项目团队各方面力量的有效聚合。最终,“技艺”与“剧情”的有机融合,让情节在技艺语言的表达下更加丰满与别致,技艺在情节的推动下超越感官刺激,走进了观众的内心。
杂技是从生活中走来的艺术,传统杂技中的很多道具都是生活中常见的物品。杂技艺术在去草根化的过程中,追求艺术化发展并成功地实现了审美升级,但杂技艺术在“居庙堂之高”的同时似乎也日渐脱离了地气。本剧编剧董争臻认为,在杂技剧的创排过程中,希望通过实践努力,让杂技的技艺再回归到生活中去,这种回归不是追求草根化的倒退,而是建立在生活审美基础上的创造。
创作团队秉持现实主义题材的生活化创作理念,在杂技的技艺与故事情节的关系方面,力求打破以往两者穿衣戴帽的“贴合”状态,竭尽全力追求故事情节的合理性与杂技技艺可行性的契合。在细节创作过程中,创作者对技艺进行大胆的取舍和改造,对“剧”和“技”任何一个方面的过度偏爱都可能导致整体结果的偏颇。在既尊重“剧”也尊重“技”的基础上,对两者进行双向解构与互动创作,才有可能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在这里,笔者尝试归纳出该剧对“技”和“剧”融合运用的几种解构方法。
在《战上海》的九场表演中,完整应用杂技技艺的剧情不在少数,如集体力量、男女双人爬杆、魔术换装等。这种应用手法是大多数杂技剧最擅长也应用最多的方法。但是《战上海》对这些技艺的完整应用并非简单地“拿来”,而是对其进行了富有故事性的编排。以“男女爬杆”为例,节目的完整技艺在富有探戈情调的场景中展开,演员们既要表演技艺,又要时不时地在其他助演角色中穿梭进行剧情表演;又如“智取密件”一幕中的集体换装舞蹈,剧情表演的角色穿插在舞者之中,舞者们服装的变化帮助女主角白兰成功脱身。在这些场景中,一段舞、一个眼神、一个神态在技艺和剧情中穿插编织,让技艺的表演富有了故事色彩,虽然用了全套的技艺,但因为技艺的展示符合剧情发展,并没有产生“跳戏”的问题。《战上海》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完整技艺的大篇幅应用,才没有陷入“剧”对“技”简单肢解的误区中去。
在剧情展开过程中,全部应用完整的杂技技艺效果是不理想的,因为杂技节目的展示讲究通过难度由低到高的技艺累加,展现技艺的精彩,从而推动节目走向高潮。如果按此逻辑,完整应用数个杂技技艺必然会导致观众专注于技艺欣赏而忘记剧情的“跳戏”问题。所以《战上海》在几个完整技艺应用之外,还结合剧情应用了大量的杂技技艺片段:有些难度并不高,如“血战外围”一幕中的翻腾技艺;有些则选取了节目中的精华部分进行展示,如“生死黎明”一幕中的跳板和蹦床。在节选应用中,有时是根据剧情遴选技艺片段,有时则根据可行的技艺来发挥想象去设计剧情细节。
在该剧中,有一处被广泛赞誉的片段应用——在尾声“碑”中,一组以力与美著称的力量造型表演之后,一只和平鸽飞落在“塑像”的手上。该剧总导演李春燕曾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代表主创团队向剧组提出了让鸽子飞到指定点的设想,而这在杂技马戏领域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让剧组始料未及的是,很多观众都为这个“和平使者”的翩然而至感动落泪,白鸽的到来赋予了尾声无限的灵动和意义的升华。可见,技艺如能在剧情中获得恰到好处的应用,那么无论难度系数的高低,都会呈现事半功倍的效果。
技艺在剧情中的创造应用,是最难也最考验创作者的一种方法,这种创造性的应用不仅是停留在“技艺”与“故事情景”的形似层面,而是需要深入挖掘技艺精神内核,在与故事情节意欲表达的精神境界之间找到完美的契合点。
在《战上海》中,可以肯定的是,类似的应用绝不仅仅是“灵光乍现”,而是主创团队在深入细致地研究和不拘一格的想象中,才能描绘出“神来之笔”。如“暗巷逐斗”一幕中的晾衣杆与钻圈翻腾技艺的结合,创作团队在运用滑稽表演调节全剧气氛的同时,大胆突破了传统道具对“圈”的依赖,将颇具上海生活特色的晾衣杆、弄堂里常见的生活场景和物品,演化成在情节中展示翻腾技艺的辅助道具。这种大胆突破传统程式的创造应用,在“雨夜飞渡”一幕中也有完美的表现,“梅花桩”被巧妙地设计为渡河过程中的桥墩、暗桩等,而各类高难技艺恰恰体现了渡河的艰难险阻和解放军战士的英勇无畏。
在该剧中,技艺在剧情中的创造性应用还有另一种体现:这就是为了满足剧情要求,剧组演员主动投入新技艺或技艺升级的训练中。这种投入建立在创作团队和演员共同认可的科学判断基础上,所以它不是盲目的,而是主动且目标一致的协作。在“铁骨攻坚”一幕中,为了表现解放军战士顽强拼搏和前赴后继的精神,最终剧组演员在科学的训练指导下,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创作团队对技艺的要求。此外,在“智取密件”一幕中,男女爬杆本是演员已经掌握的成熟技艺,但是为了满足老上海高级宴会中女子穿高跟鞋的造型要求,竟然将平底胶鞋表演的爬杆节目,改为了穿高跟鞋表演。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耐心,最终技艺升级在《战上海》中不可思议地成功实现了——有了高跟鞋,老上海高级宴会中女士们的万种风情得以绽放。
杂技演员的舞台表演以技艺为主,但是形体、舞蹈、戏剧化的表演中往往很难全面兼顾。杂技演员在戏剧化的表演方面难掩水平不足的问题。综合艺术能力的参差不齐,也成为杂技剧中技艺与剧情有机融合的无形屏障。
在《战上海》中,主角连长、特务、弄堂里的老太太等许多角色形神兼备,令人印象深刻,杂技演员整体的戏剧化表演水平令人惊喜。在最初看这部剧中,笔者发现过程出乎意料——这些演员中既没有戏剧演员,也没有经过专业的戏剧表演课程训练。那么这些普通的杂技演员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做到近乎专业水准的戏剧化表演呢?
该剧总导演李春燕介绍:在创排的过程中,创作团队带领大家去苏州河与邮电大厦采风、观摩电影《战上海》、瞻仰烈士陵园……让演员首先身临其境地感受先烈们为上海解放所付出的巨大牺牲。然后,编导充分发挥“引导”和“指导”作用,让演员们思考如何酝酿与情节相符合的情绪和设计恰如其分的肢体表达。
该剧主演王怀甫介绍说:在排练中,演员们逐渐从不知所措,到慢慢积累起丰富的情感,甚至在一段时间内,演员的情绪过度饱满而难以自抑,这时候编导们又需要继续引导演员学会在表演中控制情绪,既保持丰盈又不至于过犹不及。杂技演员在这部剧的创作过程中,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二度创作。
《战上海》剧组的演员非常幸运,他们在这部作品中收获了戏剧化表演的宝贵经验,从传统的以杂技展示为主的单一表演,逐渐走向具备感染情绪、感动心灵和启迪智慧的深层次戏剧化表演。从这个意义上说,该剧让上海杂技团和上海市马戏学校拥有了目前国内最好的一组演员团队,同时也对未来大龄杂技演员延长舞台表演的艺术生命做出了有益探索。
《战上海》这部作品之所以成功,除各个专业的艺术水准到位外,重要的是整个项目团队目标高度统一,行动充分协调,团队力量得到了有效的聚合。
在这部作品中,很多创作成员都是军旅出身,他们对战争题材的作品怀有特殊的情感,认为让艺术回归生活,是军旅创作者应该对这个社会承担的使命。上海杂技团和上海市马戏学校的演员们也希望通过红色主题杂技剧在全社会树立崇尚英雄、缅怀先烈的良好风气,激励大家不忘初心、砥砺前行。最终这些人走到了一起,为了做好《战上海》这部剧,形成了统一的目标共识。
在创作过程中,剧情的设计以编剧为主,但也充分融入了编导、甚至演员的智慧;情节编排也充分结合了编剧的意见和演员们二度创作的努力;演员的表演有自身专业优长,但综合能力的拓展,甚至杂技技艺的突破,也离不开编剧和编导的贡献。《战上海》团队在成绩面前的谦虚、谦让令人动容。它是一部突破杂技技艺组合模式的“剧”作,“剧”不再只是“技”的外衣——“技”成为“剧”的骨架,“剧”成为“技”的血肉。所以,《战上海》还是一部精心打磨的集体智慧之作,它有如此令人信服的精良制作,不仅体现在技艺呈现上,更体现在迁换、舞蹈、舞美、戏剧化表演等举手投足的细节之间。
传统杂技表演的高超精湛,往往能带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这或许是杂技艺术曾经引以为傲的专业优势。但放眼当下,这种专业优势满足的是观众一时的猎奇新鲜感,单纯的技术优势与观众体验之间的距离,已经成为杂技艺术与观众之间的沟壑。当然,毕竟专业水准才是引领艺术进步的标准,这里需要一种恰当的呈现或表现方式,使其成为能够触达观众心灵的艺术语言。
杂技剧《战上海》的成功重要的是它在观众中取得了广泛赞誉,因为它的技艺通过剧情的“加持”成为情节、情感和思想,让杂技所蕴含的艺术精神,与剧情所传递的解放军在解放上海过程中发扬的“顽强不屈”“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等革命精神融为一体,技艺在剧情中的展现加强了作品对观众的情感冲击;剧情则通过杂技的“演艺”,实现了表达方式的创新,加深了观众对故事思想的理解。董争臻认为:杂技剧《战上海》走进了观众,是通过对“技艺”和“剧情”的有机融合,让观众在技艺表演中看到了动人的故事,在故事的感动中欣赏了技艺。
好作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宣讲,不需要更多的文字陈述,它时刻都牵动着观众的心,都浸润着观众的灵魂。杂技剧《战上海》从小人物的故事描绘着手,以小见大地刻画了人民解放军正义之师、仁义之师的光辉形象,在中国杂技艺术的发展史上成功矗立起一座具有标志意义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