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论输赢
——评周涛长篇小说《西行记》

2020-05-22 09:21陈木齐
新疆艺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周涛文学小说

陈木齐

周涛的长篇小说《西行记》,近20 万字,新近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面世。这部小说曾在《当代》杂志2018 年第二期刊登发表。仔细对比,杂志登载的内容比单行本少了七个章节,部分词句也有调整。是刊物编辑对小说作了删改,还是单行本出版前作者对小说进行了内容增补?不得而知。相较于刊载内容,单行本的程墙鱼姗姗形象更加充盈丰满,脉络气韵更加顺畅完整,文中议论独具特色。

《西行记》是周涛公之于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为已经成名的诗人、散文家,挑战自己曾声称并不擅长的文学体裁,需要勇气。周涛已年逾七旬,尚且如此劳心劳力,可叹、可赞。

周涛曾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他这么说便也是这么做的。穷毕生心血,一以贯之,在当下社会更属凤毛麟角。借用阳明心学形而上的说法,算得上知行合一了。名与利,周涛,早已淡然。但七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体验和思考,写出来就成了生活。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作家以文学的眼光审视生活,势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社会环境影响了人、造就了人,反过来人也影响和改变社会环境。就文学艺术形式来说,讲故事谈命运解读生存环境,非小说不能完成,非长篇不能尽意。因此,周涛写小说,从心所欲而已。

文学即人学。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败荣辱,永远是文学艺术特别是小说的题材和主题。《西行记》展现了一连串人物,这是周涛以前的文学作品不曾有的。之前他写诗歌和散文,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塑造人物群象,尚属首次。人物这个词,生活的理解与文学的理解不尽相同,评价的标准体系大有区别。生活中,凡称得上人物的,或者官做得大,或者钱挣得多,或者在某个领域极有建树,总之,要有些不平凡不普通。而在文学中,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只要写进作品,均可称为人物;只要真实、鲜活、个性突出,就是成功的人物形象而为读者牢记。《西行记》中,绝大多数人物的身份和生活都很普通。机关职员、公安警察、乡镇干部、中学老师,如此等等。时至今日,在我们生活中,这些人也随处可见。虽然老红军、老八路今天已经为数寥寥,但四十年前,他们身处一线岗位,并不稀罕。这些普通人的故事构成了小说《西行记》。

只有一个人物例外:姬书藤。姬书藤职务不高,工作能力也并不显得多么与众不同;入党和提拔,进步速度甚至赶不上王镰、哈皮;论官场的成熟与老到,也不及成志敏;日常生活中,更显得稍稍低能,家务琐事全靠妻子打点料理。姬书藤的不寻常在于:心气之高,他人莫及。仿佛卧龙先生预测诸葛四友的人生前程,“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姬书藤的好友同事,多为官场中人。但姬书藤自己,志不在仕途,现实生活中的功名利禄,对他虽然时有诱惑、影响,但出于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极富自信,他最终选择了文学。他是野马群里最桀骜不驯的那一匹,在文学的荒野尽情恣肆;他是珍奇罕见的稀世之鸟,寻常难觅踪迹,只是在文学作品中,华彩尽显。广大读者对姬书藤的兴趣和关注,恐怕不完全局限于他在喀什噶尓的经历,肯定还会延续到小说故事结束之后:一个人能否以及如何初衷不改,一步一个脚印,走完自己的心路历程。毕竟,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能把一件事做成、做好并不容易。因此,姬书藤就像一面镜子,年轻人老年人都能从中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西行记》诸多人物中,塑造最成功的,当数庄延。通过小说对话和叙述,读者不仅对庄延的外貌长相、家庭出身、出生地、学历、年龄、工作岗位和职务有了一个轮廓性定位的认识,还通过一些事件和情节发展,感受到她的性格特征。婚姻上,面对父亲反对婚事、面对丈夫谈论假设离异,她表现出一以贯之的简单明确和坚毅决绝;打理家庭生活,学烹饪、干体力活儿,她吃苦耐劳又心安理得;丈夫经常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异想天开甚至自言自语,她表现出宽厚、容忍,某种意义上还有点欣赏,如同母性溺爱幼雏;招待姬书藤的朋友来访,她表现出热情,不失主妇风范;丈夫被告发不得不作检讨,她显得镇定和冷静;在家庭生活中,她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细致和执拗;对待成绩和荣誉,她不卑不亢、从容淡定;对于丈夫的文学创作,她未必理解却真心信任;姬书藤为了前程需要去乌市,乘飞机费用不菲,关键时她毫不犹豫,大气豪爽,庄延身上汇集了中国传统女性诸般美德,真实而温馨。在这个人物的身上家庭单一的男女之情丰富、充实、升华,集恋情、亲情、柔情、恩情于一体,是中国传统家庭理想女性在新时代的现实版。

但《西行记》的主题并不是女性。无论周涛笔下的庄延多么高尚、贤淑、真实和亲切,无论周涛怎样不吝以最美好的词句赞美神圣的女性,其构思的重点、其冷峻的思考、其深刻的剖析,还是在男人。男人的功名利禄输赢成败。《西行记》里讲述的男性人物故事,其人生结局莫不带有输赢成败的烙印。小说中主要人物姬书藤、屈铭、成志敏、程墙,可以看作相互映照对比的两组:一组姬、屈,喜好文学;一组成、程,专事从政。喜好文学的若想成功,需要具备才华天赋。才华天赋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既不能遗传,也不能授受。屈铭热爱文学,创作也很勤奋努力,才华天资有限,因此难有作为。从政的,若要成功也需要很多条件,其中最关键的是势。势这玩意儿同样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约可以理解为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的集合总成。程墙年纪轻轻就有纵队司令的风范,并得到过当时中央二号领导的接见和嘉许,本可青云直上,然而势尽事败,未能善终。成志敏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水到渠成。天赋侧重个人内在特质,势则主要指外部环境和条件。诚然,文学成就需要天赋,但也需要适合文学创作的外部环境,需要势;从政者需要因势利导,也需要天赋才能。只是,在各自领域中,势与才的表现形式及所占的权重有所不同。从政和从文,不好比较输赢成败,毕竟是不同领域不同行当,不同的人生道路。各得其所而已。

真正与成志敏构成对比的,是程墙,可谓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单行本里的程墙,着墨甚多。这是一个悲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悲壮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出卖姬书藤,所以不是一个小人;他没有选择苟且偷生,所以不是一个懦夫。他能吃苦爱读书努力向上学习,正常环境下,应该有所作为。程墙的命运不能用个人人品来衡量。他因家庭成分问题打入另册,又被视为盲流。程墙的生命终结预示着尘埃落定,93 岁的“三八式”老干部屈铭则一直保留着他的日记。周涛冷峻的这一笔,如锥划沙,却令人唏嘘。

人生输赢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部环境条件。常常,这些环境条件又不由自己个人掌控。因此,命运这个词也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绕不过去。《西行记》开篇的第一句话是“1972 年的春天,有两个倒霉蛋呆立在那里”。缘何倒霉?因为他们要去“一个比边远更边远、比艰苦更艰苦的地方”,且并非自愿。其实,细读小说,会发现姬书藤和哈皮的经历与结局,在常人看来并不算多么倒霉。身处机关,有一份职业和薪水,即便是今天也应该算是不错的。何况在四十年前。很明显,周涛无意描写展示当时的物质匮乏和当地恶劣的自然条件。作家关注的是人物的内心感受。姬书藤感觉的苦,是心灵的苦。三十功名尘与土,人最怕前途无望,功名无寄。如姬书藤所言,埋没,“比死亡更可怕”。读到姬书藤以自己的人皮书写检讨那一节,只能掩卷太息。1976 年,是中国当代历史的转折点。国家政治格局的改变,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人们的命运。远在离北京四千公里之外的姬书藤也时来运转,迎来了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五福临门”。《西行记》通过西域南疆喀什噶尓几个小人物的人生境遇,折射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变革。个人是渺小的,小到如同激流中的水珠。《西行记》第四十一节引出了虚无一词。人生无常,祸福旦夕。周涛的寓意读者自可体悟。

当绘画、音乐、雕塑、舞蹈等艺术门类纷纷使用语言、语汇这样的字眼来诠释其特点的时侯,文学艺术似乎更有资格讨论语言。毕竟语言是文学艺术的不二法门。长篇小说《西行记》,语言特点鲜明。首先,大量的议论,极富感情色彩,又不失哲理。几乎每一个人物出现,每一个故事告一段落,每一个时间情节的节点,叙述之后多有议论。这种议论的铺陈,也许来源于作者平素大散文的写作惯性,语句流畅,个性鲜明,鞭辟入里,警句迭出,已然超出小说中为人物所设立的时间和环境背景。只能以跳出的方式,由作者讲述和评点,如同电影艺术创作中常见的画外音。其次,对话生动。既凸显人物性格,又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比如第七节与醉汉阿不都克里木的对话,第八节和第二十节与屈铭的对话,第十七节与程墙的对话,第十八节与庄延的对话(这一整节,全部由对话构成)。

读过中学语文的人都知道凤姐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知道仅凭一句“包好,包好”就给几代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康大叔。小说塑造人物时言语对话必不可少。对话是否生动、是否接地气,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由此分出艺术品味的高下优劣。不能说《西行记》已经创造出了新的小说对话经典,但作者着力通过对话刻画人物让人印象深刻。其三,心理活动描写徐疾有致。内心活动描写也是小说常用的手法。中国古代章回小说里已有“寻思”、“暗忖”、“转念”之类的运用,外国小说中有“意识流”。《西行记》心理描写恰如其分。姬书藤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和文学世界两个领域,为展现其精神面貌,内心活动的描写篇幅显然要比别的人物多。心理描写适应读者理解习惯的语句和节奏,力避晦涩和不必要的跳跃、怪诞。道理很简单:小说心理描写是为了提示人物性格,不是猜迷语。总之,小说《西行记》在语言上承袭了周涛诗歌和散文的优良品质,营造的艺术意境是诗性的。激情的议论和对话犹如火山迸发,魅力四射;叙述和描写相得益彰。

不少朋友都把《西行记》看作自传体小说,因为姬书藤的故事与作者周涛的个人经历非常相似。从姓氏学角度来看,姬姓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姓氏之一,相传黄帝因长居姬水而取此姓。黄帝的四世孙后稷则是周姓的始祖,所以周姓直接起源于姬姓,姬、周同为一脉。后稷出生于稷山,稷山今属山西省。周涛出生于潞城,山西人。由此看来,《西行记》的主人公设置为姬,周涛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小说中的姬书藤以文学创为尊,现实生活中的周涛诗文俱佳,硕果累累。三十年前在新疆三两好友酒酣之时周涛私下表露,说此生希望能有一部如《静静的顿河》那样分量的扛鼎之作,以为自己的文学生涯盖棺定论。毋庸讳言,比对这样的标杆《西行记》尚显份量不足。但仍不失为一部独树一帜的长篇佳作。1919 年,一位姓周名树人的作家在小说《药》里“平空添上一个花环”,事后解释是为了表示对现实不那么消极。百年后周涛在小说《西行记》里引用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雪中起舞》的诗句,也算得上“平空”了,虽显得突兀,但也是出于一种人文关怀的冲动!读周涛的诗文,每每为他的张扬和豪放而血脉贲张,感受到生命的荣光与力量。但在小说中,我们感受到的却是生活本身要求的现实性书写,命运多舛的无可奈何。周涛的散文里也曾体现出对现实的关注。陕北村妇随口道出“凄惶”一词,曾令他震惊和感慨。蒙古包里,围坐一圈人,一只碗倒酒,依次传递,酒到必干,话少歌多。这个场景促使他献上一个推敲精选的“稳”字表达赞美和敬意。在小说中,周涛更是以自己1976 年前后新疆南疆的亲身经历,表现了“哀民生之多艰”的史家眼光和忧患意识。如果说,姬书藤“再见吧,喀什噶尓”的内心独白,在某种意义上能够使读者感觉到“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的那种豪放、张扬、不羁和狂傲;那么,那个在大涝坝倒车直把车倒翻的马车夫的近似伊索寓言一样的故事,便让读者体会到近于“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悲悯和深沉。周涛的洞察、思考以及文学表述,相信会在未来的作品中展现。期待周涛版《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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