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焜
标题
现在回想疫情之前的生活状态,仿佛已经十分遥远,变化一夕之间发生,蔓延成势,Coca形容:“就像股市突然间崩盘一样。”而这几乎是大多数人共有的一种感受,所不同的是,Coca在此时此地举起了自己的相机,对准那些戴起了口罩的普通人,一次次按下快门。
从2000年开始摄影,并一直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活跃至今,Coca的作品一直保持着某种自发的、随机的、对于当代中国社会速写式的记录,是日常生活的横截面,而每一幅画面之中又有着足以继续向外延展的叙事性。他的新项目命名为“100000 People Wearing Masks”,是对此前的摄影项目“100000 People Checking Mobile Phones”一种自然而然的继续,也是对当下特殊生态一次即时的、瞬发的纪实。
距离庚子年春节只有短短几天的时候,Coca准备在过年回老家之前染发,他留意到上海街头、超市里自觉戴口罩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出于摄影师的直觉和本能,开始在路上和地铁里拍摄戴口罩的路人。
回到婺源老家之后,项目又持续了一周左右的时间,随着疫情恶化,婺源的小区开始进入封锁状态,无法自由出入,拍摄被这一情况阻滞了,那时候,婺源刚确诊两例新冠肺炎。“我觉得小地方有些过于紧张了。”起初,Coca发现了一个能通往外界的缺口,但很快就被封堵起来,有人把守。Coca不得不另辟蹊径来推进项目。家里所在的小区高踞在山上,可以远瞰到马路,凭借着这一地理优势,Coca就在小区里锁定几个最佳的观测点,架设相机拍摄马路上的人。
马路上行人稀少,买菜途经的人,骑着电瓶车、摩托车驰过的人,阳光好的日子里,甚至能够拍到车内的人,只不过无一例外都戴着口罩,笼罩在疫情的阴影之下。而且能够拍摄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在小区里拍摄,Coca时常能够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情绪弥漫在四周,“你不知道有谁在哪个窗口看着你,或者会不会有人打电话举报你,因为他们不知道你在干嘛”。一旦有人发现Coca在某个地方久站,就会过来探问,Coca不得不用婺源话应答,以此消除对方的怀疑。
紧张的情绪在小区刚进入封锁状态时也成为了家庭矛盾的催化剂。父亲为了杜绝Coca出门,把他的车钥匙卸下来,藏了起来。最后Coca只好告訴家人,他只在小区内散散步。除了拍摄之外,其余时间,Coca就待在家里刷朋友圈,看新闻,了解疫情的发展。我们聊天时,这种封闭状态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天,逐渐常态化。每天完成的创作量没有达到Coca的心理基准线,他感到焦虑,但谈起来时,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弥散在话语之间。
“其实每个戴口罩的人都代表着个体在大环境里的自我行动意识,十万个戴口罩的人就是十万个个体,十万个人的命运。”正如Coca曾在自己的系列“影像太极拳”里提到,他在城市中“始终持有偷窥的视角”,在这一组新系列里,你能看到因为戴口罩的缘故眼镜严重起雾的人、用两只口罩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也能看到将口罩拉至下巴与同伴一起吃烤肠的女孩,这是Coca用相机观察到的疫情围困下独特的生命图景,不同的面孔泄露出的情绪和状态构成了关于疫情的公共话语之外的私人叙述。
而这样的生命图景当中也不乏自己的妻子朱凤娟的身影。
事实上,《朱凤娟》系列是Coca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从2008年9月25日认识的第一天起,Coca就开始拍朱凤娟。第一张照片是他们认识的当天凌晨拍摄的,失焦的灯光远景,视觉中心是朱凤娟凝视镜头的脸,她的目光中是俏皮与好奇,是被初识者拍照时的一点紧张,似乎还有一丝探询。没人能完全表述清楚这张照片所传递出的信息。它既带着浓厚的私人属性,又是全然属于观者的。那之后,Coca对朱凤娟的拍摄就没有中断过。打台球的朱凤娟、吃小龙虾的朱凤娟、敷面膜的朱凤娟、孕吐的朱凤娟、哭泣的朱凤娟、眼神疲惫的朱凤娟……那是一种无时无刻对于日常生活的标记,在漫长的时间中堆叠出记忆与情感的厚度。2015年时,Coca将八年来的照片制成画册,献给妻子,“日常构筑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坚信这一点。”
摄影已逾二十年,Coca的照片存满了大小硬盘。“上个月我才坏了一个8T的移动硬盘。”拍照变成了一种肌肉记忆、本能反应、下意识的动作,而最终它所试图去解答的,仍然是关于自我身份的问题。Coca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下放到婺源,与当地人成婚。因此Coca的幼年与婺源捆绑在一起,直至初中,才回到上海,两地交错构筑了他的身份与记忆。然而,Coca感觉自己无法真正融入上海这座城市,而婺源则在加速的动迁之中大刀阔斧地割断与过去的联系。小区封锁之前,Coca去了婺源城区旁边的龙尾砚厂,这个他眼中曾经具有浓郁文化气息的地点,如今完全荒废,变成了一块菜地。正是这一切让Coca数十年如一日地抓住摄影这种创作方式:“你要去寻求证明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设计系毕业,Coca曾经短暂地入职过一家互联网公司从事网页设计的工作。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放下手头的相机。尽管参加过大小展览、艺术驻留项目,获得过山西平遥摄影节的资助,也获得过三影堂摄影奖的提名,但Coca仍然认为自己过着比较“虚”的艺术家生活,这与如何用作品谋生的问题始终牵系在一起。他不认同艺术教育那套美学的、形式感的东西,他的镜头看似无所图谋却又极具侵略性地把一切容纳进来,“真正的环境是由很丰富的阶层构架起来的”,正因如此,他才在“100000 People Wearing Masks”里继续自己的实践。现在,每天托着大长焦在小区里拍摄,他笑称自己像个“狙击手”。有时候,在漫长的时间跨度里,他甚至会一时忘记自己还在进行中的拍摄项目,对他来说,摄影的意义无法被浓缩成一件作品,它将是持续一生的艺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