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盛开的虞美人

2020-05-21 11:40周千谦
神州·中旬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板栗树美人蕉杂货店

周千谦

大把新鲜空气从车窗外涌了进来,有时夹杂着金黄稻田的气息,有时是湿润的泥土清香,车绕着一个又一个饺子似的小山底部前行,左边是山,右边是田地,这是每次回老家的必经之路。等到一个挂着“杂货店”木牌的建筑物出现在我眼前,犯困或是晕车的我才会坐直打起精神来,因为我知道,我快要到家了。

那个杂货店,东西虽没有城镇超市的多,但却是这一片小孩子们的天堂:一排排小瓶的“东宝”饮料,一块块五彩的棒棒糖,一个个要鼓着腮帮子才能吹起的气球……这些都是小小的我总要拽着姥姥每天至少来一次的理由。我家就住在对面,中间隔着一片田地,要是有人在杂货店门前停留,我在家一定能望见。车子下了坡,走一小段弯弯的平坦的田间小路,突然一阵颠簸,正经过一座简易的人工石桥,两边没有护栏,隔窗就望见底下的小河清澈见底,水悄然无息地流着。一到夏天,河岸上一排整齐的花长势喜人,绿叶硕大丰满,红花娇艳似火,甚好看!妈妈说它是美人蕉。每逢和姥姥一道来河边洗衣,我总要和鲜艳的美人蕉黏在一起,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小辫辫,一手扯着粉色的裙边,让河水帮我们照“合影”,当然还有一旁的姥姥,提着木桶,系着围裙,笑眯眯地望着我,胖胖的圆脸上好像绽放出一朵盛开的菊。过了桥,扭着小路,上个坡就到家罗!

我家房前是一块大平地,上坡与平地之间种了一棵板栗树,听我妈说是姥姥从山里移栽过来的,小时候这颗树还和她一样高,可现在长成了一把绿色的“巨伞”,每年结的板栗球用细长的竹竿打下来,要好几个箩筐才装得下,心满意足地在地上用力踩开这毛球儿,圆滚滚的栗儿调皮地出来,抓一个剥开皮往嘴里塞,甜甜脆脆的。

房子是两层的,第一层就比坪要高一截,不是走台阶上,而是上一个缓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大门前,像是一尊竹椅上的菩萨,旁边还有一根金色龙头拐杖,龙嘴里还咬着一颗红色珠子。她两只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静静地看着我们,“姥姥!”我飞奔上坡大声喊着,再跑进厨房叫爷爷奶奶,奶奶端了一杯热茶给我,她晓得我每次来都会有些晕车,喝点热东西心里会舒服些。喝了口热茶,又急匆匆跑进“小仓库”,大多数情况下地上会躺着南瓜冬瓜之类的,一个竹篮子里会有好多个鸡蛋,上面一层可能还热乎乎的。我的眼睛找啊找,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黑袋子,乐呵呵地把它提出来放到坪上。里面可都是我的宝贝,一把吃月饼用过的金属刀、好几个坏了些边的塑料杯、叉子……都是扮家家做饭缺一不可的好工具啊!我一会儿冲到厨房向奶奶要些择菜剩下的菜叶,一会儿坪上捣腾自己的新菜谱,一会儿下坡四处乱扯些野草野菜野花,反正一切都看心情。玩累了就拿把竹椅子坐在姥姥旁边,学着她的样一动不动看着远方,不过我还是耐不住无聊,便问:“姥姥,你在看啥呀?”“没看什么,随便看看。”我那时候觉得姥姥的声音真轻,轻得像是要飘到天上去,长大后的我再也想不起来那是种什么声音。“那有什么好看的呀!”我说着起了身,跑到房间里拿出了爷爷的翻盖手机,又小鸟似地飞出来,“姥姥,咱们来拍照!”“老了,我拍不好看!”“好看!我要和姥姥一起照嘛!”姥姥也拗不過我,只能呆坐在那里任我拍,我把摄像头转过来自拍,还能选择一些花纹的框框,不存在现在的什么美颜滤镜,那可是我最早期的自拍作品。拍了好几张,我都挺满意的,就是每一张姥姥都是一个表情,也就是目无表情的样子。算了,不管了,我合上手机盖,跳着到厨房里问奶奶今天吃什么菜。奶奶有一双巧手,经过她手烹饪的食物都好吃,哪怕是一小根黄瓜蒸着吃都有她独特的味道,我衣服上掉了的扣子都是她帮我缝上去的,不过每次都是我来穿针眼,屋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我是个闲不住的孩子,或者说我可能有些多动症,但是奶奶说我是个好孩子,姥姥以前也常夸我哟,因为我特别爱劳动。什么做白莲、捡鸡蛋、踩板栗、撕棉花,我都做过,觉得这些事情都很好玩、很有意思,而且边做边聊,还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隔壁家猪妈妈生了头小猪、村里有个人家里的小鸭子把鸡做妈妈等等,每次听得我都笑得前俯后仰。当然也有些新闻,无非也就那些嫁人娶媳妇、生小孩办丧事的事儿,可我每次听得津津有味,好像故事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

姥姥不再去洗衣,更不会去管河边的那一株株“虞美人”是否开了花;她的话随着我的长大也越来越少了,只是不停地总嘀咕着那句相同的话:“芊芊,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面前的姥姥总会这么问我,脸上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透着忧郁。这时候我总会毫不犹豫跟她大声说:“不会的!绝对不会!”我每个字都很重,可有时我会觉得很突然,不明白姥姥为什么总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但玩别的小玩意儿的时候我又会把这个疑惑丢在一边;长大后的我常常觉得奇怪,我当时为什么从未把这个疑惑讲给其他大人听,就好像是一个和姥姥之间的秘密。

日子过得很快,但老家的样子却没多大变化,还是有葡萄藤、桔子树、荷花池、板栗树、屋后的竹林……还有坐在门前的姥姥,我想我们的车开到杂货店的时候,她一定看得到我们吧。姥姥八十岁,奶奶给她穿上了一件红红的棉袄,带上了一顶暖暖的红绒帽,我们买了个大寿桃蛋糕,上面插了八根蜡烛,我笑着拍手唱着:“祝姥姥八岁生日快乐!”那天姥姥两边的脸颊像是扑了红粉,像极了河岸边那一株美人蕉。她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我想那一定是最高兴的时刻。

按惯例,国庆节假期也是要回老家的,但这次似乎比平时要回去的早一些。因国庆节和中秋节连在一起,妈妈提着许多盒口味不一的月饼和大姨急匆匆地带上我就上了车,我总觉得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心随着车的晃动一上一下,死死地盯住前方,希望下一秒就是杂货店。终于到家,一路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要快点、再快点就好。板栗树寂寞地站在坡上,姥姥不在门前。下了车,我没去“小仓库”晃悠了,径直被妈妈领着走进姥姥的房间,那是一张老式木头床,上面都是好看的雕花,本来应该是漆成了砖红色,久而久之里面黑棕的木头本色现了出来。姥姥躺在床上,她好像说不出话,有一股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她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痛苦,只是眼睛不再看向远方,而是看着我们,徘徊。她看向我,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那句她问我的话,我好想再次坚定地回答她,我看了看身边的大人们,她们也只是看着,大家都沉默不说话。那一刻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空气也不再流动,只有我们。

她还是走了,是闭上眼睛睡着离开的,平静而又安详。之后的几天家里很热闹,唢呐向天吹着我所不知道的曲子,只觉得声音很大,听起来怪伤心的。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乡亲来我们家吃饭,坪里摆满了桌子,虽然请了个能干人帮忙炒菜,奶奶还是忙得做不手脚赢,爷爷忙着递烟递槟榔,我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披着白色衣服的时候呆呆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还是乖乖吃饭,乖乖睡觉。晚上,附近的乡亲们都还在,道士在坪上画了一个近似迷宫的图,带着我们在上面走,要我们追上他,我在上面跑啊跑,越跑越快,好像跑快点就能把姥姥找回来,可有时我又感觉在里面迷了路。道士拿着话筒给我,要我给姥姥唱首歌,我不愿意,因为我会的都是些高兴的歌。第二天早上大姨说昨天晚上她梦见姥姥了,她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红袄站在河岸边的美人蕉旁,开心地笑着,瞬间年轻了不少。妈妈说姥姥是个好人,那时村里无卫生室,是姥姥那双灵巧的手把村里的每个即将出生婴儿带到人间,为迎接每个生命的降临,姥姥还总要带点自制的中草药熬汤为产妇和婴儿洗澡,几十年没出过一点意外,村里的孩子个个都长得健壮。做了那么多,姥姥从没收过一分钱,最大的感谢就是那家人请姥姥吃孩子的满月酒,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出席,顺带着一斤红糖和親手缝制的绣着“长命百岁”的绸布红包……姥姥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可以舒服地安眠。

一来我爸妈工作很忙,怕我读书没人照顾,二来怕爷爷奶奶还待在老家会难过,就把他们接到城镇和我们一起生活。奶奶继续炒她的一手好菜,爷爷每天帮忙切切菜、洗洗碗,闲的时候拿着他的二胡就去找他的伙伴。每次回到家,可能还没到饭点,但就是嘴馋,要奶奶炒半碗蛋炒饭给我吃,再夹一块香辣腐乳就完美了。我捧着蛋炒饭喜滋滋的,这个时候奶奶总会跟我说:“就这么好吃呀?”“嗯!宇宙无敌好吃!天下第一好吃!”我说完就叭一口,奶奶总是会坐在对面看着我吃,跟我聊天。

我长大了,爷爷奶奶也老了,他们希望回到那个地方。听说老家里的那条老黄狗在姥姥走后不久也没了,就让它守候在姥姥坟墓旁,它小时候是被姥姥捡回来的。高大的板栗树还在那里,每次回家一定要看到它才安心,就像是曾经门前坐着的姥姥一样。

如今,一条干净的水泥路通向我的家,“杂货店”被一栋漂亮的村“卫生室”替代,卫生室里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守护者村民的健康;河岸上的松土“硬化”了,火红的虞美人也不见了。家里接通了无线网,但是一直玩手机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阳光洒在板栗树上,投射下片片光影,风吹动树叶,大家都在,我们坐在门前,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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