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清
二月的风,依旧凛冽,任凭打着旋地东奔西突,依旧吹不开高原古城冰冻的大地。往年这个时候,还是年味正浓、喜兴正澜。今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临街店面也全部关闭,只有零星的车辆飞驰而过。再就是政府的宣传车循环奔走,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各种通告和防疫常识。
我听从号召,从未离开过家门半步,每天只站在阳台上望望外面的街道,然后看看养的那几盆花,顺便松松土,浇浇水。看到太阳落山,回屋再看看养的几条鱼。看到暮色四合,便拉上窗帘睡觉。宅居生活如此安闲,心内却一刻也不安闲。我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时时关心着疫情,惶恐不安。很快,我便焦灼成疾了。上火使嗓子一下就肿了,耳朵也嗡嗡作响。最难过的,当属牙齿。也可能受到了肿胀的嗓子挤压,有两颗牙齿生气了,它们变成炽热的火炭,烧得我整张脸都火烧火燎地疼,那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疼得我生无可恋。用手按压,清晰地摸到了我脸皮下面的骷髅头,一颗牙齿在喷火。
我在小区封闭半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单元门上已经贴满了各种告示、标语和警句,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洒在地上的消毒水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没有化尽的残雪上面。
小区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两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端坐着,检查每一位出入人员。桌子旁边,是一顶宝蓝色的救灾帐篷,我知道这是给防疫人员用的。西宁的冬天太冷了,在室外待上一会儿就能把人冻僵。这两位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如果冻得受不了,就可以进到帐篷里暖和一会儿。
走出大门,呼吸了几口干冷的空气,我才适应了半个月宅在家里后猛然放松的空旷。街上没有行人,公交车也很少。我决定步行,慢慢走到医院。
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这里离铁路货场很近,沿街铺面开了很多物流公司,绝大多数都是湖北人开的。一间小小的门面,里面摆一张桌子一套沙发,公司就算开张了。后面的墙上写着他们的业务范围,多是到各州县或西藏拉运货物,最远到樟木口岸。凡是铁路上运来的货物,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用汽车分送到各个货主手里。不过,他们既无车队也无人员,就靠着一台电脑和一只手机,为供需双方牵线搭桥,他们挣中介费。这样的物流公司多了,就有人开起了面向湖北人的菜馆。有专卖早餐的热干面小吃店,也有精致的鄂菜小炒。我在其中一家小馆里吃过一次清蒸武昌鱼,吃得口甜心怡。从此记住了那家小馆,隔一段时间就去要个武昌鱼或蒸鱼糕,端回家自己蒸一碗米饭,可以美美地吃一天了。
现在,这些店铺都关门了,门口悬挂着防控疫情的标语口号。那些西装革履的小老板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年轻的妻子,偶尔会出现在店铺门口,说着那种带有水气的湖北方言。往往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远古时代的屈原,他站在长江边上吟唱《九歌》的时候,也是这种语言吧?我不知道他们是回老家了,还是留在西宁居家隔离。不管在哪里,我在心里祈祷他们都好好的,能平安躲过这次疫情。
货场紧挨着火车站。走过这条满是物流公司的街巷,就到了火车站。车站也已停运,往日熙熙攘攘的车站广场此刻无比宁静。只有一排防疫车和穿着白色隔离服的疫情防控人员。火车站是防控疫情的第一道关口,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此坚守。我在家里闲得无聊看鱼看花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地守候在这里,严阵以待,严防死守,从源头上阻断了新冠病毒的传染途径。冬日的阳光淡淡的,把一点薄辉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火车站后面裸露的群山静默肃立,仿佛无言的陪伴。
如今的火车站已今非昔比。经过多年的城市改造,西宁城越来越像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我突然想起,十年二十年以前的火车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会儿火车站后面除了铁路家属院,还有很多菜农的出租屋,有许多到青海来讨生活的外地人,就租住在这里。这些人中有一个湖北人。当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在全市出名了,他救了一个横穿铁道的小女孩。孩子得救了,他被卷到车轮底下,鲜血洒了长长的一路……
火车停了,人们惊呼,小女孩的父母赶过来,跪在他的遗体前痛哭。这是一个惨烈的舍己救人的故事,于是,大报小报的记者来了,各路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人们感慨、赞叹、感念他的英雄事迹。我在电视上看到有记者到了他的出租屋里,出租屋很小很破,只有一張床,和一些零散的生活用品。外出打工的人,自然不会有多么讲究的生活。我猜他是湖北哪个贫困地方的农民,离开父母,告别妻儿,来到大西北,指望能赚钱养家糊口,改善生活。没想到,却是魂断他乡,怎不令人痛心唏嘘。我之所以至今还记得他,我认为他是个真正的英雄。火车不是汽车,在铁轨上救人,完全是有去无回。作为一个路过的农民工,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他可以不救。就像绝大多数的看客一样,他惊叫一声,感叹一回,就可以回到他的出租屋里睡觉,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也不必承受良心的不安。只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挺身而出扑上去了,义无反顾。他不能看着一个像花朵一样的生命瞬间消失,他宁愿把自己弄得粉身碎骨。
热热闹闹的报道过后,趋于平静,人们很快就把他忘了。后来,我问当初报道过他的记者:“那个湖北人的身后事怎么办了?”记者说:“还能怎么办,赔钱呗。把家属安顿好,该给的荣誉都给了,也就对得起他了。”
只是,我们真的对得起他吗?我们谁还记得他的名字?谁还记得他在铁道上救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孩,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能给予他的,不仅仅是金钱,而是记住他,记住一个湖北青年在高原古城为救小女孩而英勇牺牲的壮举,记住这位伟大的平民英雄。
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等这次疫情过去后,我就开始寻访这位平民英雄的相关情况,我要知道他是湖北哪里人?家里人是否还安好?有没有遭受疫情困扰?如果再有可能,我想给有关部门写提案,建议在火车站他牺牲的附近,给他立碑或塑像,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位在高原古城捐躯的湖北人。进而又想:等这条街上的物流公司全部开张,我会一家一家地探访他们,询问他们在疫情中所受的影响,和他们的真实感受。
当然,做这些工作,首先是我自己能做下来,做下来的基础便是身体好。此时,我最要紧的是能硬撑到医院。牙疼不说,由于吃了太多的感冒药和抗生素,我的肚子也痛起来了,肠胃抽搐,说不出的难受。我弯腰驼背,把自己弓成一只大虾米,哼哼唧唧地往医院走。
医院倒是开门了,各科室也都正常营业。我坐在牙科的候症室里,满怀希望地等待医生解除病痛时,一位挂着实习胸牌的小医生告诉我:“你的病现在看不了,没有医生。我只能给你开点常规的消炎药和止痛药,保守治疗。”我问:“医生呢?”他说:“医生都去武汉去了,现有医生人手不够,只能这样了。”
我拿了他开出的消炎药和止痛药,默默地走出了医院。非常时期,我们每个人都在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互相扶持,我们才能战胜这个叫新冠肺炎的病魔。
小医生给我点了麻药,牙齿暂时不痛了。家里别的食物都还齐备,就是青菜没有了,我想到菜市场买点绿叶菜。
我弓着腰慢慢往前走。冬日的阳光虽然很明亮,但一点儿也不暖和。阳光下还有看不见的冷风在嗖嗖吹着,穿透棉衣,冰凉刺骨。我带着双层口罩,倒不感觉到冷。
菜市场正常开业,只是增加了很多防控人员。进门测体温,门口还有雾化消毒。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能给人从心理上带来安全感,这样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菜市场,和摊主接触。
我以为这个时期菜价会有大幅度的上升。涨价也可以理解,非常时期嘛,药店里的口罩酒精早已脱销,拿着钱也买不到了,市场里有菜很不容易了。没想到的是,菜场的菜价居然很便宜,和封闭前差不多是一样的价格,有的甚至还便宜一些。尤其水果,便宜到让人不敢相信。有一家摊位的香蕉只卖三块钱一斤,我以为是破损了或长期存放捂坏了,在便宜处理。我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香蕉很正常,黄澄澄的色泽诱人,并无一点损坏,有许多人在抢着买。我也赶紧买了一些,我的一口烂牙疼得火烧火燎,这软糯的水果正适合此刻的我。我又买了土豆、豆腐和绿叶菜。还想买点别的菜,感觉已经沉甸甸的拎不动了。菜市场在一个远离街巷的宽阔地带,单独隔离起来的,出租车进不来。我打开手机试了试滴滴叫车,居然一下就叫到了。我问司机能不能把车开到市场门口,司机说可以。我又赶紧买了萝卜、茄子和西红柿。这些菜,足够我再支撑十天半个月的不用下楼啦。用网上的段子说:咱到不了防控疫情第一线,咱宅在家里不添乱,也是为国家作贡献。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帮我把菜拎到后备箱里,潇洒地一挥手:“大妈,上车吧。”他连阿姨都不叫了,直接叫大妈。也难怪,疾病折磨得我憔悴不堪,哪有心思打扮?我暗想:等疫情过去,我不管牙好没好,我都要到理發店去修理一下头发,再不能这么蓬头垢面地混日子了。
回到家里,我把菜整理好,又坐在窗户边喝茶看花。午后,晴朗的天起风了,高原的风干冷、坚硬,呼啸着从街巷楼丛中穿过。寒风过处,树木被它们欺凌得东摇西晃,门窗被它们拍打得啪啪作响,街心花园的枯叶和尘土,被它们裹挟起来,脚不点地跟着它们飞奔。早春的寒风,像极了一群狼狈逃窜的土匪,在自己仓惶逃跑的时候,总要迫害一下无辜的乡民。只是,现在已经是河流萌动、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冰冷的寒风还能肆虐多久呢?寒风过后,坚硬的土地会以更加快捷的速度消融,不久,就会冒出嫩嫩的青草芽,开出柔柔的小碎花。
我又想起了我遇到过的湖北人。其实,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湖北人,他们大多从事家居建材、房屋装修工作。尤其是做塑钢门窗的,几乎被湖北师傅包揽了。我家的窗台,还有一扇推拉门,就是请湖北师傅做的。我经济能力有限,不敢请装修公司,只能干一件活,临时请一个装修工人。给暖气片上方的窗台安装台面时,我来到了建材市场,挑选好台面后,我请老板帮忙介绍一位师傅。老板随即叫了一个他的老乡,老乡当时就跟着我,到家里量了尺寸。
做窗台的师傅在量尺寸的第二天就来了,他把裁好的人造大理石板自己扛上了六楼。不像别的师傅,材料拉到楼下,他们就吆喝我自己下去搬。我搬不动,只能出去请打零工的搬。这位湖北口音的师傅没让我自己搬,我就准备着把搬运费再算给人家。只是,他一趟一趟吭哧吭哧地往楼上扛石板,并没有提搬运费的事。
所有的建材扛完,他已经满头大汗了。我让他歇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歇什么?早干完早走,还有下一家等着呢。”说完接上电线插板就切割起来,一阵烟雾喷涌而出,我赶紧逃离。
到中午时,别的装修工人都歇工了,只有他还在埋头苦干。切割出的边角碎料和石料粉尘铺了一地。他的头上、身上全都是粉尘面儿,像是刚从石灰窑里钻出来的一样,脸上更是抹得五花六道。我劝他别干了,洗洗脸吃中午饭去。他依然手脚不停,说干完了再吃。我说:“干完还早呢,先吃饭吧。”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他不要,说:“讲好的价钱我怎么能额外再要呢?”我说:“没事,这是吃饭的钱,算我请你的。”没想到,他很生气,把十块钱扔在地上,说:“该多少就多少,不是我的钱我不要!”没想到,这位做窗台的湖北人这么有个性,我第一次遇到了如此坚持原则的人,我对他肃然起敬。我拾起十块钱,没再打扰他。
他做的窗台非常结实,多少年了,我放花盆放书本放腌酸菜的大石头,窗台依旧平展挺拔,没有起过一丝褶皱,也没有一点裂纹伤痕。
如果说这个湖北师傅做的窗台堪称完美的话,那么,另一个湖北师傅做的门框曾让我恼火。我记得他来量尺寸的时候心情不好,一边量一边打电话,在电话里不停地和人争论着什么。不过他对我倒是挺客气——我是主顾嘛,他不得不随和。他说他在青海做了很多年钢窗生意,从没做坏过一家,口碑非常好。
没想到,他拉过来的塑钢门框尺寸小了很多。他拉了这边,那边对不齐;那边对齐了,这边又张了一条大缝子。他只好把门框放在中间,两边用旧报纸卷成卷儿往里填。
我火冒三丈,从他手里夺过螺丝刀,把那些报纸卷儿全部捅了下来,然后在倒下来的门框上踹了两脚:“拉回去!不装了。”他自知理亏,没有争辩,只说:“都已经做成了。门也做了,钱都花了。”我说:“押金我不要了,你拉回去。”他哭丧着脸:“大姐,算我错了,拉回去我就赔惨了。一家大小等着我挣钱吃饭呢。”“你不是在青海干了很多年,口碑很好吗?”我懒得拆穿他,只让他拉回去,推拉门我另外找人做。
和他一块儿送货过来的伙伴也帮他说话:“大姐啊,你就抬抬手吧,大家都是靠力气吃饭的,不容易。你要是不让装门框,我们就赔死了。”他也说:“不会影响质量的,门框缝隙我们用玻璃胶打满,很结实的。大姐啊,工钱我们不要了,只要保本就行。”
我长叹一声,只好同意他们继续安装门框。
我理所当然地扣下了他们的工钱。那位帮工没有说话,只有他还在请求:“大姐,你多少给点呗,我们不容易。”
我的火又上来了:“你们不容易,我容易吗?我已经同意你们把坏门装上了,你们还不知足?工钱不给。这也是让你们花钱买个教训。”任凭他怎么哀求,我就是不松口。
很多年过去了,房子早已住旧。如果不是这次疫情,我也想不起来这些湖北人。其实,他做得推拉门并没有不好用,这些年里为我遮风挡雨,从未掉过链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也很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愧疚。我扣下那几百块钱,能干什么呢?宽厚待人,就是为自己积攒福报。只可惜,那会儿年轻气盛,我悟不透这个道理。
这次疫情,我也在自己所属组织里分别捐了款,尽一点绵薄之力。同时也为补偿对当年那位湖北师傅的亏欠。
此刻,湖北早已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了,青海的春天也已经萌动。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武汉的浩瀚江水,来自于青海的涓涓细流。我们再把高原上纯净蔚蓝的天空送给你们。寒风吹走了尘土,便是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