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0-05-21 16:23杨献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白莲花

八月天,到处流火,再加上半个多月不下雨,整个南太行乡村秧苗枯萎,青草叶子打卷,连高大的梧桐树、椿树和洋槐树都蔫了,站在太阳下面,满心的饥渴和焦枯气味。一个人也是,大热天捂着一件沾满泥汗垢的红毛衣,坐在公路边的石墩上,汗水冲刷着他满脸的污垢,倘若是在傍晚或黎明看到,还以为遇到了厉鬼。那人叫王建才,家就在对面村子中央,其中的那座修了没几年的半边楼,就是他的。我停下来,走到王建才跟前“喏”了一声,递了一根香烟,又叫了他一声“建才叔”。

王建才脸稍长,像冬瓜,左眼角有一颗黑痣,上嘴唇右角也还有一颗。他所在的村子叫东沟,也是我们莲花谷大队的一个组成部分。王建才的老婆是花木村人,姓白,芳名莲花。个子矮一点,身段圆,但脸盘很周正,尤其那双眼睛,灵动如水。王建才和白莲花初中时候就是同学,还共用一张课桌。初三那年春天,因为王建才的胳膊肘子攻占了白莲花的地盘,正上英语课,白莲花同学就大声嚷嚷:“你真不要脸,占俺这么多,捣你你还不当回事!”声音很大,连教室墙角的蛛网都颤了几颤。同学们同时把脸扭向他俩,英语老师正在黑板上写词汇,也转过身眨巴着眼睛看。

几年后,他们俩结婚。当晚,同学们来祝贺,有人玩笑说:“你们俩当年在学校是死对头,现在睡着一个花枕头。”王建才说:“这叫不打不相识,越打情越深。”白莲花穿着一身红衣服,抿着厚嘴唇咝咝笑。第二年夏天,王建才和白莲花生了女儿,取名王萧萧。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叫王秀秀。第五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叫王宝宝。这些年来,王建才一直在铁矿干活,先是下井工人,在深穴抡镐头,挣血汗钱。有一年,他所在的铁矿冒顶,死了一百多人,那几天王建才正在家里帮着老婆撒谷子、种豆子和红薯,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软在地里,回家躺了好几天。

铁矿煤矿来钱最快,老板发财,当工人基本上也能拿到高报酬。除非赔了,或者承包者承包后,打四十米深也不见铁矿石,血本无归。那些年,南太行乡村有人因此而一夜暴富,也有人因此而赤贫三代。王建才和白莲花刚结婚那阵,铁矿煤矿还属国营,到他第二个女儿秀秀出生后,铁矿煤矿也可以私人承包了。一家或几个人合伙,承包各村发现的铁矿。一年下来,要是没啥大问题,基本上都发了财。

财有大小,因人因事而异。

王建才家也是平常人家,刚给他娶了老婆,爹娘翻遍了裤兜,还粜了两千多斤玉米和麦子,就差没卖树和屋了。他和白莲花刚出洞房,爹娘就叫了舅舅小姨和本家长辈,在父母黑黑的房里围坐一圈,嘴皮子掀动了几下,就和他们分了家。因为父母的荫庇,俩人手里还有点余钱,再加上新婚时期,肉身之欢新鲜牵心,王建才不说出门挣钱,白莲花也闭口不催。

这一晃,大半年时间就过了。有一晚,夫妻刚行完房事,白莲花躺在花枕头上,额头上还渗着细汗,忽闪着大眼睛对王建才说:“再过两三月,你就不能这样要了啊。”王建才说:“为啥?”白莲花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个傻东西,你不能只管自己得劲儿而不顾俺孩子和大人的安危。”

得劲儿,是我们南太行乡村的方言,就是舒服的意思。可王建才一听这消息,刚才的得劲儿一下子换成了叹息,只听他对着黑夜屋梁说:“不挣点钱,咋养孩子呢?看起来,俺得出去找钱去了。”

白莲花没说话,只是把一张胖脸放在王建才的胸脯上。

这时节,正是夏秋交接,玉米疯长,谷子开始抽穗。前些天,老天爷长眼,在禾苗返青时节,给下了一场大雨,王建才给庄稼又撒了一次化肥,除了草。地里基本没啥劳累活儿了。有一天下地回来,还没放下头,白莲花就说:“建才建才,俺哥才来家里说,册井一个铁矿找人干活,按出货吨数算钱。你去不去?”王建才“哦”了一声,舀了一瓢水,在红脸盆里洗出一大片黑。再用毛巾擦了臉,看着白莲花说:“不知道安全不?”白莲花又说:“俺哥说那以前是国营的,现在是前矿长小舅子承包了,比私人开得好。”

南太行乡村人所谓的“好”,就是靠谱、有保障。王建才说:“那我吃了饭就去大舅哥家细问下,中了的话,就跟着他去。”白莲花掀开锅,拿了馒头,又舀了一碗米粥,盛了一盘子土豆条,放在小茶几上。王建才喝了一口汤,三下五除二卷了三个馒头。放下碗筷,把结婚时买的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说了声“我去了啊”就扬长而去。

大舅哥一家正坐在院子吃饭,见他来,谦让了一番。话入正题,大舅哥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这活儿是他的一个同学介绍的,那同学和矿老板是挑担,也在矿上干,而且是领头的。还说,明后天就去册井矿上班。

册井在山外,是南太行山与冀南平原的交界地带,一地丘陵,大小村庄在其中高踞或裸露。再向西南,就是武安地界。王建才和大舅哥去的铁矿位于册井村外,大致三四里路远的几座丘陵上。到铁矿,原先在这里干活的几个老同学,看到王建才来,笑着说:“你小子,舍得老婆肚皮和被窝了啊!”然后一阵哄笑。其中一个同学用粗如木棍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肯挪窝就是好事。”还有一个同学说:“被老婆养得细皮嫩肉,能吃这个苦?”王建才笑笑,然后拿出饭盆,也到大锅里舀了一碗豆腐粉条汤,又夹了几根油条,坐在同学旁边吃。

领班的是矿长的挑担,吃饭吃得早,叼着烟卷儿,踱着方步,走到王建才和他大舅哥身边说:“谁是新来的王建才、白建奇?”王建才和大舅哥赶紧站起来,眼睛虔诚地看着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那个人诺诺地说:“我就是。”

这家铁矿确实比私人开的要好些,上下井是用缆车,不是筒子或者那种四外无挡的升降车。王建才站在井边,俯头向下一看,只见一个黑洞,冒着冷气、水腥和铁锈等混合的味道,大风一样直灌他的口腔,头发都吹得竖了起来。王建才急忙收回脑袋,只觉得两肋发凉,像是贴了一块薄冰。回到砖头堆砌的宿舍,大舅哥白建奇见他脸色发白,一脸的惊慌和狐疑,走过来说:“咋了,建才,这就害怕了?”王建才叹了一口气,用手使劲摸了几下脑袋说:“这么深的黑洞,人到下面,是不是就到阴曹地府了?”白建奇嗔说:“还没下井,你就说倒霉话。真是的!”然后转过身去,走到自己新铺好的床边,一仰头就躺下了。

凌晨时分,王建才还在酣睡,就被人推醒了,有人大着嗓门喊:“快起来快起来,上工了!”王建才一个骨碌爬起来,穿上新发的矿井服,又戴了帽子。跟在大舅哥白建奇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走到井口。他的心跳得跟小型瀑布一样,声音很大,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上缆车时,王建才才发现自己腿是软的,好像一团棉絮,几乎是挪上去的。缆车向下刺啦啦地运行,一团飞扬的冷气吹得王建才脚脖子发冷。紧抓着缆绳,王建才看到井壁周边湿漉漉的岩壁,渗着水,泛着一种阴冷的碎光。

到井底,还得向前走一段,孔道开始很宽敞,但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哈着腰,一步步向前挪。再走一段后,又忽然宽敞起来,对面是一面比较长的硬石壁,布满镐头和钢钎痕迹。他俯身捡了一把镐头,白建奇拿了一把钢钎。还有几个人,也各自拿了工具。班长说“开干”,白建才等就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了。坚硬的矿石火星飞溅,犹如暗夜的萤火虫。一块块的矿石不断落下来,由架子车推送到矿井中可以行车的地方,再送上履带,运到外面去。如此干了一会儿,浑身燥热。

人一旦觉得热了,恐惧就会自行消失。

炮工放炮时,王建才他们都躲在另一个洞里,炮响时,虽声音不大,王建才却吓出了一身冷汗,抬着脑袋不断瞅着洞壁和洞顶。白建奇笑了一下,拍了一下王建才的肩膀说:“兄弟,这都是试验过好多回的,没啥事儿,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然后起身,跟在其他人后面继续上工去了,王建才“哎”了一声,也起身,跟在后面。如此几天后,王建才心里的恐惧才慢慢消除。再加上八小时下来收入不菲,也觉得这样的活儿虽然危险,可也划得来,就心安理得干起来。

这一干就是三年,期间,王建才回过几次家,春节照例放假一个月。王建才每次回家都给白莲花和孩子买吃的穿的。到第五年,王建才挣了一些钱,和白莲花商量盖新房。白莲花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房子是住的,更是咱俩的脸面。说动手就动手,他们找爹娘和几位血缘近的亲戚谋划了一番,然后买砖、水泥、钢筋,用了三个月,就竖起了两层楼房。

村里百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还是王建才最先盖了楼房。邻居和乡亲都背后啧啧赞叹,见到夫妻俩,满脸堆笑。两口子不仅住上了新房子,还为爹娘亲戚争了光。有一晚,王建才和白莲花见孩子都睡了,他俩又在为生儿子努力,哼哼呀呀一阵子,完事后,王建才点了一根烟,看着新房子的天花板说:“莲花啊,你说这人就是都有个贱毛病,没钱的时候看见你抬一下眼皮都觉得累得慌,好像吃了大亏一样,有钱了让他扛麻袋上十层楼也还笑眯眯,嘴巴合不拢。”白莲花把脏了的卫生纸扔在尿盆里,也附和说:“可不就是,人啊,不管远近亲疏,可不都是这个样儿?

两口子笑了一会儿,就要睡着的时候,王建才忽然翻过身,对鼻息已经均匀的白莲花说:“咱还有多少存的?”白莲花打了个激灵,伸手摸了一下王建才,说:“你差点把俺魂儿吓掉了!你说啥还有多少?”王建才说:“钱啊!”白莲花扭了一下身子,拉着灯泡,眼睛不适应地微眯着说:“哪还有,盖房子都花了,还借了俺大哥五千块你忘了?”王建才惊诧地“哦”了一声,说:“这咋行,没钱心发慌,走路抬头的劲儿都没有,得赶紧想法挣!”白莲花说:“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没钱再挣呗,等天上给咱一沓子一沓子掉啊!”

静了一会儿,王建才又说:“你哥的钱啥时候借的?”白莲花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发尖地说:“房子盖起了,欠建筑队五千,当时咱家不够,我找俺大哥借的。”王建才说:“我咋没了印象?”白莲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满脸涨红地看着王建才。王建才见白莲花生气,也坐起来,抱住白莲花的肩膀,软声细语地说:“俺没别的意思,就开个玩笑,看你都当真了。”白莲花还是不吭声,保持怒气盯着王建才,神情里有一种锋利的色彩,在午夜的白炽灯光中凝固了两分钟左右,然后轰然倒下,又把脸扭到了與王建才相反的方向。

新绿掀开去年的枯草,在大地上暗自蔓延。村人都在刨地下种,满山坡都是头锄头的叮当声。王建才和白莲花正在坡上一片地里忙活,马路上有人喊王建才的名字。白莲花倾耳听了一下说:“那是俺哥哥。”王建才高声说:“哥,你先去家,大闺女在呢,俺和莲花不一会儿就回了。”

白建奇坐在一楼正屋的太师椅上,手指夹着香烟,脸色兴奋地说:“有件好事。”王建才和白莲花刚放下农具,还没来得及洗手脸。王建才顺势捉了把小凳子半蹲下,侧仰着脸,孩子一样看着白建奇说话。白建奇说:“还是那家铁矿,老板转包给他那个挑担。他挑担说咱这边人老实,干活卖力,打电话让我找二三十个人,再去那儿干。现在铁矿石一吨都涨到一百了,他说咱出一吨货给25。我算了算,假如一天出一百吨的货,就是二千五。一个工人一个工给五十六十块钱,剩下的都是咱拿了。要是多出货,也是咱赚。我想和你一块儿干,我来领个头,你来带个班。行不行?”

王建才想也没想,就说:“哥,咱兄弟俩还说啥。我就跟着你干!”白建奇脸露亢奋,拍了一下大腿说:“那就好。现在咱开始分头找人,找那些精壮老实的,半个月后就上工。”王建才“嗯”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圈说:“这时节,该出去的都出去干活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那些满街晃的二流子,你别说,还真不太好找。”白建奇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实在不行,可以去砖厂、石子厂、团球场挖墙脚,现在一个工六十块的活儿真不算多,肯定有人抢着干。”王建才说:“这个吧,也是。”白莲花一直在厨房忙活,等他俩说完话,饭也好了。又急忙火乱地炒了一锅鸡蛋粉条加青菜,跟自家哥哥端了一碗面条,又去给王建才端。王建才站起来洗了手脸,和白建奇一起坐在小桌子上哧溜溜地吃了起来。

话好说,事难办。王建才骑着自行车在附近七八个村里转了几天,才找了五个人,王建才一筹莫展。白莲花见他那个样子,说武安那边可能有人。王建才闷头说:“武安那边比咱这边富裕,很少人下矿井,咋能找到人?”白莲花说:“我上回听一个过来咱这儿贩鸡蛋的武安人说的,那人好像是马甸头镇的,他说他们那儿还有好几个大村,没活儿干的人也多。要不你去看看?”王建才说:“贩鸡蛋的?叫啥?”白莲花闭着嘴唇,眨巴着眼睛,侧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姓蔡吧,说是在马甸头街上开了一个鸡蛋批零店。”

武安和这边隔了一道山岭,向下一段,还是高山峡谷,有些高崖,鬼斧神工,险峻得飞鸟难越。马甸头镇在一座高山之下,锋利的山崖形如刀劈,几千个马甸头镇人就散落在河滩及河滩周围的窄坡上,房脊林立且错乱不堪,向着另一条山谷延伸。

到马甸头镇下了班车,王建才就去打听那个卖鸡蛋的蔡老板,问了几家,说早就搬到武安城了。还说,那人做了十几年鸡蛋生意,赚了不少,去年刚在武安城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老婆车祸死了,自个儿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到城里住了,但时常开车回来沿村收笨鸡蛋(土鸡蛋),再拉到城里去卖高价。

王建才颇有些失望,自己转了几个村子,又找了三四个人,可也没说定。王建才对他们说:“就这几天,一定用车来接你们。”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稳,白莲花就问他去马甸头见到蔡老板没有。王建才说,“早不在马甸头镇了,据说去了武安城。”白莲花“哦”了一声,也没问王建才的招工情况,就扭着屁股去厨房了。傍晚,刚撂下碗,王建才就跑到大舅哥家说了情况。大舅哥说,他也找了十几个人,还差三五个,但已经让在石子厂干活的一个本家兄弟想法带几个人出来。王建才和白建奇一致认为,这事情宜早不宜迟,宁可把人带去,白管几天饭,也不能找不到一个人。晚上,俩人又一块去了一个搞私营客运的人家,把班车包了下来。

矿井开工后,一切都还顺利,效益也不错。到第二年夏天,因为附近钢厂多,需求量又大,这使得各个铁矿的效益都比较好,铁矿石走得呼呼的,有些车还装不上,车主不得不给矿老板说好话,送烟和酒,好让老板早点安排给自己装车。到第三年夏初,铁矿石涨到130块一吨的高价,矿井的生意可谓如日中天。一旦赚了钱,老板就很少亲自到矿上来,一般事情就交给了白建奇。白建奇地位一提升,王建才也跟着挪了位,从带班到领头,是质的飞跃,这就意味着,王建才不仅脱离了暗无天日、充满凶险的井下生活,当上了工头,且在收入上彻底与普通矿工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从那以后,王建才回家很少,每次回,都用矿上的皮卡车,有时候掉一头就回,有时候过一夜早上走,白莲花也不说什么。每次,王建才都说累得不行,洗了就躺下睡,到后半夜,再把白莲花拉到身下,坚决彻底地做完,然后倒头大睡。

铁矿石行情紧跟钢厂效益,那几年,周边的几个城市都在使劲儿地扩展地盘,不断自拔高度,王建才所在的铁矿作为原料提供商,也狠赚了一把。当年老板开上了宝马,且在香港、北京、石家庄、海南等地有了房产。白建奇也告别了乡村生活,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又雇了保姆,孩子在贵族学校读书。这一切,王建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想早点和大舅哥一样过上城市生活。作为领班人,管人多,事也多,自然少不了责任和应酬,慢慢地,回家次数也变得少了,尤其是儿子王宝宝出生后,一年之内,回家能待二十天就不错了。

赚了还要再赚,赚多点,再多赚点,人心没尽,这话到啥样的年代,对人来说都不会错。再一年,春节过了,大舅哥白建奇开着广本来到王建才家说:“兄弟,咱也去包一个铁矿吧,这不,俺已经打听到了一个有意转手的矿主。在邢台县西部山里,距离市区五十多华里。”王建才说:“哥,反正俺跟着你,你说咋干我就咋干。”白建奇说:“那人说要180万转让费,连矿上的设备都算上,这事儿,俺前几天在地矿局找了一个老专家,一块去矿上看了,那老专家说,那矿上至少还能出个千把吨矿石,要是矿石价格不落的话,年底至少也能往咱自己兜里揣上它个百八十万,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听白建奇这么一说,王建才一脸亢奋,手掌在膝盖上来回搓。白建奇说:“要干就要入股,股金越多,分红就越多,这个你知道。我目前有80万,剩下的还得一起想法儿。”王建才犹豫了一下,心里盘算,这几年下来,除了花的用的,也就挣了个50多万块钱,还没有买车买房子。白建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现在这年头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干了这一回,咱兄弟俩也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王建才咧开嘴嘿嘿笑了一下,看了看一直坐在床沿上听他俩说话的白莲花。

白莲花说:“这是好事,可就是把钱全部拿出来,也还是不够。”白建奇说:“就差那么一点了,我问过信用社杨主任,他说最多给咱贷50万,再就是抵押,我这车,还有市里的那套房子,怎么也值80万。”王建才说:“要是这样,这事就算搞定了!”白建奇又点了一根香烟,站起来说:“要是你们两口子确定了,我明儿个就去邢台先把订金交了,不然,到嘴的肉让人叼了,那多冤枉。”王建才说:“哥,这事儿,俺没啥意见。”说话的时候,王建才又拿眼睛看了一下白莲花,意思是想让白莲花也参加个意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两个人都点头同意了,有啥事,就不会相互埋怨了。

白莲花知道王建才的意思,想也没想,就对王建才說:“你看俺咋,你是男人,你说了算!”

事不宜迟,拿上存折,就要去银行转账了,王建才心里却咚咚地打了鼓,越想越觉得不能太冒失,走到半路,又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坐着抽了半盒烟,还是拿不定主意。可这事儿已经和白建奇说好了,即使不参与,也得给大舅哥说一声。犹豫了一会儿,王建才拨通了白建奇的电话。白建奇一听是他,就问:“钱转了没?”王建才支吾了一阵儿,正要说出自己心里的疑虑,白建奇却劈头盖脸地说:“建才,不要再犹豫了,到这节骨眼上了,你要是放弃,俺交的定金就得打了水漂。再说,咱都说好的事儿,咋能说反悔就反悔啊?”正在这时候,白莲花从田里拔草回来,见王建才还在家,说:“这么快就回来了?”王建才闷头“嗯”了一声,转身骑了摩托车,往乡里突突而去。

请当地各部门负责人参加开工典礼,鞭炮锣鼓,山都震得摇晃。开工几个月,矿石卖得很好。到夏天,更加紧俏,河南平顶山的都来订货。大把票子哗哗入账,白建奇乐得合不拢嘴,也摆出老板派头,一般不在矿上出现,除非税务安监部门突然驾到,才开着新换的宝马X5风驰而来。平时就王建才和会计两个人在顶班,以致好多新来的工人从没见过老板真面目。秋天,风紧了,草在摇晃中变黄变枯,有一天夜里,王建才正在小砖房里睡得香甜,忽然听人喊:“出事了!出事了!”

王建才一个激灵,胡乱裹上衣服,到矿井边一看,守井口的说:“塌了,几个人都没出来!”王建才脑袋轰的一声爆炸了,继而全身发软,倒在一堆废渣石上。不一会儿,白建奇的宝马也沿着山路火速窜了上来。

是冒顶,一堆石头几乎把矿井堵住了,沙土也不断地往里流。当务之急是救人,白建奇和王建才带着人日夜不停,折腾了两天,才把井口掏开,可也只是救回了五个奄奄一息的工人,其他九个人,只剩下尸首,没了进进出出的气。白建奇脸色煞白,西装革履地坐在泥地上,朝已经介入的公安和安监部门人员有气无力地说:“哎呀,啥法用上了,啥法儿也没了,恁都看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太阳还没落山,死难者的家属就一个个狼一样地围了上来,哭声喊声淹没了整个山脊,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带着浓郁的悲怆与一触即燃的火药味。

同时,公安局也明白告知白建奇和王建才,在事情没有处理完之前,两人不许离开村子。大地酷冷,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苦着脸,或站或蹲地围在白建奇的家门口,口口声声要自己的辛苦钱,白建奇没办法,只能和工人们耗着。工人们也不挪窝,吃住都在白建奇家里。这么一来,没几天时间,白建奇和王建才的家到处都是脏脏的垃圾。

几天后的夜里,工人们鼾声如雷,白建奇穿好衣服,又提了一个背包,蹑手蹑脚地越过睡得满地的工人,从小侧房里推出摩托车,一直推到房子背后,才一脚蹬着火,一溜烟地往西边的大山方向跑去了,与此同时,王建才也悄悄地到了马路上,白建奇的摩托一来,王建才骑在后座上,两人一起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人和工人都找不到白建奇,有人说,这小子跑了,其中一个带头大喊:“这小子跑了,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吧。”说着,就抱起白建奇家里的大彩电,出门而去,其他工人一看,也哄抢了白建奇家的冰箱、洗衣机、DVD、音箱等等,剩下的人见没啥东西可拿了,就开始搬柜子,乱到最后,白建奇家里,只剩下一地狼藉,连被子都被人抱走了。

白建奇和王建才二人走投无路,想起山西左权拐儿镇有一个远方亲戚,二人去人家家里待了几天,后来觉得这里离老家太近,也不断有本村人来这里做生意、串亲戚,也不太安全。吃了饭,两人借口出去溜达,一边走,白建奇一边说:“这样下去也不算个事儿,人一倒霉鲜花上都能长出狗屎。看样子,咱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家的。不如这样,先出去混打几年,说不定在哪,来他娘一个咸鱼翻身,到时候再回来,不仅能还清欠款,说不定比以前更好。”

王建才看着白建奇,然后又低头想了想,对白建奇说:“哥啊,俺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你想,到别人家的地盘上,肯定做事难上加难,咱在咱自己的地盘上都混不好,去别人那儿,想混出个啥名堂,俺看这事儿悬乎!”白建奇说:“哎呀,兄弟,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树挪死,人挪活。这人的命运啊,谁也搞不准。要不然,咱兄弟俩能成了这光景?”王建才“嗯”了一声,也觉得白建奇说的有几分道理。翌日清晨,王建才一觉醒来,却发现白建奇不在炕上了。心想,他肯定是去茅房了。穿上衣服,到院子里一看,摩托車也不见了。正好,他们的亲戚从门外进来,王建才问:“俺哥去哪儿了?”亲戚说:“建奇说他去榆次见一个朋友,下午就回来了。”王建才一听,茫然地看着尘土飞扬的土马路,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只能回家了。王建才告别亲戚,上了回河北莲花谷的班车,摇摇晃晃三个多小时,快到家的时候,天还很亮,王建才想,这样回去,肯定会被人撞见,不如提前下车,慢悠悠地走,等黑透了再回家为好。

啥时候做过这样的事儿?以前,走到街上和马路上,不管是谁,老远看到就捧着笑脸打招呼,年纪大的叫他建才或者才儿,亲切得每句话都能掉三斤蜂蜜;年纪小的,喊叔叔、大爷,眼睛里面都是敬仰和羡慕的光亮。这才几年啊,就从天上掉在了地下,还摔得眼冒金星,没脸见人。这人的命啊,运气啊,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没个准头儿。

想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王建才也觉得,怪不得自己起初就有点犹豫,也说不清是啥原因。他这时才明白,但凡有难,或者坏事发生,人其实是有预感的,只是,这预感有时候显现得强一些,有时候弱一些。但不管强弱,也只有聪明到连自己嘴上几根胡子都一清二楚的人才能真正掌握。

这么胡思乱想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起初,还能看清二十米外的人影,再后来,三五步内都看不清楚人脸了。这时候,王建才大步流星,走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村里人睡得早,他老婆白莲花也带着孩子睡了。王建才没有敲门,而是把嘴对在窗台上,轻声喊老婆的名字。喊了几声,没人应,王建才蜷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玻璃之后,老婆惊慌着问:“是谁?”

老婆白莲花光着身子打开门,又撅着屁股上床躺下了。王建才坐下,先是点了一根香烟,白莲花穿了衣服,起来给王建才弄吃的,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条就做熟了。王建才正饿得慌,逮着就一扫而光,放下碗,王建才就脱了衣服上了床。要在往常,两口子肯定要先做双方都觉得“得劲儿”的事,可现在,王建才没心情,白莲花也没心情。王建才叹了一口气,白莲花也叹了一口气。

尽管很累,可王建才和白莲花一点睡意都没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真的说得彻底到位。两口子在床上各自辗转了许久,白莲花说:“咱剩下的那15万块钱,还在那个铁箱子里放着,现在再穷,也不能用,要想用那个钱,只有一个办法最妥当。”王建才说:“啥办法?”白莲花说:“咱俩办个假离婚,你欠别人的是你欠的,即便是公安局,也没权利没收俺的钱,咱俩办了离婚手续,以后还在一起生活,这样的话,日子才能好过一点。”

王建才抓着头发,思忖了一会儿,对白莲花说:“咱俩要是办了离婚手续,你不会拿着钱跑了吧?”白莲花笑了一下,扭转身子,脸对着王建才的脸说:“建才,咱俩夫妻这么多年了,又有仨孩子,你还信不过俺?再说了,俺这都快四十了,差不多半辈子了,哪个男人还会要俺?”

王建才说:“说的吧,也像是对的。”他话刚说完,白莲花一个翻身,把王建才压在了自己身下,很主动地脱掉裤衩,也帮着王建才脱了,瞬即,两人又开始咿咿呀呀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王建才和白莲花就出门了,稍后,王建才的老丈母娘来到他们家,替他们看孩子。当天,两人办了离婚手续,王建才坐车去了石家庄,目的还是暂避风头,白莲花回家。

再一些天,南太行山区春草又萌发,头锄头在山坳间一如往年沙沙作响。王建才又在一个黑夜潜回。敲门,叫白莲花名字,没人应,才发现门锁高悬。又转到父母家。老两口一看到他,娘“啊呀”一声哭了起来,爹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说:“建才,孩子啊,你能囫囵着回来了就好,其他的也都别想那么多了,只要人在,啥都好办。”王建才抱头坐在地上,然后又起身,跑到丈母娘家,不一会儿,又灰塌塌地回到自己家,拿了一件厚衣服,又搭便车去了武安的马甸头镇,最后又去了武安城。前后半个月时间,再回到我们莲花谷村,不知怎么着,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作者介绍:杨献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纯文学杂志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选载,供职于《四川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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