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图/受访者提供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专访时,刘宁荣正在香港的家中度过复活节假期,整个香港放假了。他所在的香港大学因为疫情早已停课,而且目测“整个学期都泡汤了”——原本准备4月复课,但香港出现了第二波疫情,跟内地的情况相似,这一波也以境外输入为主。大量在英国读书的孩子回来了,加上频繁往来香港的西方人。刘宁荣所在的社区,一位从海外回来的留学生被确诊并送进了医院,整个区域进行清洁和消毒,社区内的所有人被要求:只要你走出自己的房间,就必须戴口罩,电梯、走廊、任何公共的空间。刘宁荣原本要录一档广播节目,但他的一位好友,也是录节目的嘉宾,因为孩子从海外回来得病了,全家都被隔离,节目只好临时取消。
刘宁荣是香港大学SPACE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商业学院暨企业研究院的创始人。中国商业学院每年有四个开学季,每逢开学季,学院院长做开学演讲已成传统。这些学员大多是企业家和高管,所以开学演讲并非泛泛的激励祝福,而是对重要的公共命题保持关注和发声。之前他有一次开学演讲的议题是中美关系困局,引起强烈反响。
因为疫情,也因为中美关系,最近一段時间以来,刘宁荣的大学同学群中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试图写一篇温和理性的文章来平息那些“阴谋论”的讥刺。曾经的同窗好友,如今在价值观上面临如此大的分歧,让他感到难过。
刘宁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四届大学生,从南开大学毕业后,又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和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深造。应该说,他和他的同学们,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全程亲历者和受益者。这风云激荡的四十年,复杂的社会变局,让寻求共识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也有并不相熟的同学,在群里的辩论之后,主动与他联系。这也让他感喟。人在青春少年时,凭接近性就能产生友谊,同学情就属于这样的缘分,但到了一定年龄,就会依价值观来选择和辨认朋友了。
三年前,刘宁荣组织过一场题为“全球化还是逆全球化?”的论坛,邀请了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的学者共同参加讨论,香港商界他邀请的是陈启中,内地他邀请的是曹德旺,彼时,曹德旺的“美国工厂”刚刚开始兴建。当时与会者已经在为“全球化”浪潮或将退去而隐隐担忧,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巨大的变局,竟然是在三年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拉开序幕。
人:人民周刊 刘:刘宁荣
人:香港目前的疫情情况如何?
刘:这两天比较好的消息就是,香港第二波疫情应该是控制住了,感染人数一下子降下来。之前是在兰桂坊出现了几起聚集性疫情,菲律宾的一个乐队,十几个人感染了,然后又把很多人传染上。在香港,餐饮业属于食品卫生局管,麻雀馆属于赌博牌照。餐馆关门了,麻雀馆没有关门,结果群体打麻将又引起感染,现在麻雀馆也要关了。香港社会法律很精细,有时候也有它麻烦的地方。
第二波境外输入为主的疫情过去之后,接下来第三波考验可能就是无症状感染者。第二波的控制不是很难,因为有固定源头,马上就隔离和切断传播。但第三波是不可知的,也是最难控的,也许会延续一个漫长的时间。根据香港大学医学专家的预测,要明年才可能见到疫苗投入使用,所以这是一个长期的挑战。
人:你怎么看疫情对中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的影响?
刘:从前年开始的中美关系困局,到去年的香港动荡,再到新冠疫情,这三大事件,在中国发展进程里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压力。
中国现在的经济仍然属于输出型经济,依靠的是美国、欧洲的巨大市场。在后殖民时代,大国靠什么来发挥影响力?靠的是你跟其他国家之间的平等交流、平等贸易、相互受益,你才能够维系这样一种经济秩序。
本来我们以为疫情结束了,第一个季度没有了,我们第二季度可以加速生产。我上次直播,邀请了一个经济学家,他当时认为,今年实现5.5的增长任务还是有可能的。但随着欧美疫情的暴发,现在美国第一季度、第二季度基本全没了,七八月份能够恢复已经算很不错,而且只是恢复而已,并不是增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现在中国的经济面对着欧美的疫情,要实现预定的增速,已经很难。拉动内需也需要时间,能不能拉动起来,能拉动到多少,目前还是未知数。
这几年我们的“一带一路”战略,要开拓除了欧美之外新的出口市场,思路是对的。但疫情之下这个市场也情况堪忧,现在最可怕的一个是印度,一个是非洲、一个是巴西,尤其是亚洲的两个“I”——India and Indonesia ,印度和印尼,是潜在的瘟疫火药库。
当疫情在纽约开始点燃的时候,有人采访我,我说,即使纽约成为第二个武汉,也不是最可怕的,不要小看美国的医学力量。现在纽约已经是第二个武汉了,但我对纽约渡过危机有信心,我觉得会很快。可是如果疫情传播蔓延到印度、巴西、非洲,那将是毁灭性的,因为这几个国家是没有足够条件来应对疫情的,尤其是印度。火车全都停摆,火车改造成医院,医疗条件不足,再加上人口的密集程度和卫生状况,唯一能够仰仗的恐怕只有免疫力了。
全球经济今年都会遭遇痛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现在能不能想一个办法,千万不要因为疫情的进一步蔓延,导致全球经济进入一个长期的大衰退,这将是非常可怕的。
人:随着经济的下行,接下来,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撕裂有可能愈演愈烈吗?
刘:我个人的一个Wishful thinking,我倒希望这是一个新的转折点,各国能去重新审视过去一波全球化所出现的问题,能够寻找到一个新的发展方向。
过去四十多年里,全球化最大的问题就是导致全球贫富悬殊越来越严重。不仅国家内部贫富悬殊,国与国之间的贫富差距都在加大。以美国为例,美国人为什么会选特朗普上台?全球化最大受益者就是大公司老板,其次就是华尔街,而最受影响的就是蓝领工人,所以特朗普能够打动广大蓝领的心,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支持他。美国是这样,欧洲也是相似的情况。
从国家的层面来讲,中国恰恰是全球化的受益者,是产业链转移中的受益者。二战结束后,首先是日本依靠美国市场发展起来,日本崛起之后,产业链就再往西转移,移到韩国、新加坡,移到中国台湾和香港这些地方。中国改革开放以后,80年代、90年代,全球产业链就向中国转移。中国快速发展起来之后,本来产业链要继续西移,进入印度、孟加拉、越南这些地方,中国本来即将面对这样一个转折点。
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劳工的声音被压制了,贫富悬殊造成社会阶层撕裂,英国的脱欧,美国的特朗普上台,巴西总统上台……这些不约而同的民粹主义路线,全球化好像走到了尽头。我三年前组织了一次研讨会,主题就是:逆全球化的趋势。我觉得经过这一次的疫情,某种程度上出现了大家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残酷的现实可能是,所有的国家,包括美国和欧洲,都看到了一个国家自己的工业独立性有多么重要。这40年以来,世界各国可以互相依存的这样一个美好时代,我觉得是终结了,不可能再回来,起码短期内回不来。
刘宁荣(右)对话曹德旺 图/受访者提供
人:你三年前组织“逆全球化”的讨论,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全球化已经走向尽头,你没有想过全球化也许有自我修正的可能吗?还是你觉得已经game over了?
刘:我内心一直都是希望能修正,我希望过去40年的那样一个美好时代,可以继续往前走。但经过这一次疫情,短时间内非常难。
处于这样一个转折的大时代,世界上要有几个真正看得远的大国政治家共同发力,这场仗打下来会非常辛苦,因为要协同的是全球不同国家、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要在这种博弈中建立新的格局。不但要具备这样的心智、胸怀,还要具备这样的实力。但放眼全球,美国也好,欧洲也好,目前看不到太多这样的人选,各个国家都在忙于自保,斤斤计较。
人:你曾经两次全程报道美国总统的大选,对美国的选情比较有经验,你觉得这次新冠疫情之下,特朗普的胜算几何?
刘:目前来说,特朗普的胜算还是很大的。我是非常早就预测特朗普会赢的几个人之一。他第一次出来,在共和党里去竞选候选人的时候,我刚好在以色列,当时跟我一起的是美国三四十所大学里的同行,我们就在讨论这个话题。当时我就说,特朗普一定能够拿下这次大选。我也是最早看好奥巴马的,后来我还把奥巴马的胜出作为了一个研究案例:从marketing的角度,从营销的角度,谈奥巴马是如何建立品牌的。可是奥巴马上台之后并没有实现他的施政纲领,恰恰在他主政的8年间,美国出现很多问题。美国人在积累的失望之下渴望变化,而且是极大的变化:一个跟奥巴马截然相反的人。当时唯一一个候选人可以满足这个要求的,就是特朗普。
我当时遇到的美国人,不论是媒体人,还是高校学者,都非常不喜欢特朗普,因为这些知识精英多数都是自由主义者。但我们得认清现实,我们都知道这8年中美国发生了什么。人们渴望一个跟现任总统彻底相反的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带来希望。而且在特朗普竞选过程当中,我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过去,任何一个总统候选人,只要在竞选期间被捅出一点点桃色事件,马上就完蛋了。但特朗普当时披露出来的绯闻一大堆,对他毫发无损,简直是越有丑闻越来劲。我就觉得美国变了,美国不再是80年代、90年代那个美国了。后来果然特朗普赢了。
欧美的民意很有意思,越是重大危机发生的时候,执政者越受益,民意反而凝聚。你看小布什上台时,他的民意是很低的,但在“9·11”之后暴涨。美国如此,英国也是如此。在此次疫情之中两国领袖的民众支持率节节高涨。疫情结束之后会不会跌?这个要再观察。
特朗普最初不希望疫情干扰他的选举节奏,所以他天天吹牛:我的经济好,我的股市好,我跟中国的贸易战也突破了……他没想到最终顶不住疫情。但你看他现在每天都出来开记者会,他很聪明,我们不能小看他。民主党现在的候选人拜登,有什么样的实力能够战胜特朗普,目前并不明显。我预测这次大选最后双方得票数会非常接近,但还是特朗普赢面更大。
人:因为特朗普早期在应对疫情方面的一些失策,你觉得民意对他会有怨气吗?
刘:有。美国反对他的人会更恨他,但是喜欢他的人会更喜欢他。举个例子来讲,特朗普为什么老对疫情轻描淡写,这一次疫情受影响最大的三个州——纽约州、加州、华盛顿州,都是民主党执政,这些地方的人本来就不喜欢他。美国的竞选规则是赢者通吃,也就是说如果我在加州比你多一张票,那么这个州所有的选举人票都是我的了,所以特朗普根本就没想在加州赢,也根本没想在纽约州赢。
他要在共和黨的地盘、比较保守的票仓去赢回选票,就要让支持他的那一群人更加支持他。特朗普为什么之前说我们到复活节就要恢复正常了。你别以为他是胡说八道的,他的想法就是要让美国人过上节。复活节对美国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宗教节日,他要让他的选民开心。疫情这么严重,他也不愿意把教堂关了,几百人、上千人聚在一起的宗教集会,很可怕的,但他们就是不关教堂。
人:从贸易战开始,中美之间好像就展开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我想问的是,我们现在谈到后疫情时代的世界格局,很大程度上绕不开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我们会重回冷战吗?还是说这种摇摆、拉锯,彼此又角力又合作,会维持很长时间?
刘:这是非常好的问题。美国当然它是胃口大开。特朗普是要确保美国的霸主地位不受到威胁,这是他的战略,他是有政治目的的贸易战。他既想贸易战,也想科技战。
当全球的供应链发生转移的时候,中国已经意識到,如果外资企业搬走,中国下一步的发展动力在哪里?必须是高科技企业。这一条路中国的领导人是看得很准的。但是中国的科技蓝图恰恰跟美国对上。美国在全球化的过程当中,它不怕产业外移,是因为它手上掌握着最先进的科技,同时它有金融霸主地位,它不担心。但美国认为现在中国在科技上对它构成了威胁,所以这是一场科技的冷战,这是我们最初没有看出来的。
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它把跟中方很多涉及知识产权的合作砍掉,对留学生也不太欢迎了。这中间来来回回谈判,最后换了一个折衷的方法:分阶段。就像我们加入世贸的时候一样,也要分阶段满足世贸的要求。第一阶段就是要解决贸易逆差,然后是金融市场开放,此外还有知识产权方面的一些条款等等,都要兑现。对于特朗普来说,他想尽快让谈判取得突破,得赶紧签约,作为第二年大选的筹码,所以他同意了分阶段,也是从他们竞选的战略角度来考量的。
我们现在来看我们跟美国在科技领域的差距。除了比较创新的生态,我在意的指标是看人才的流动:一是这个国家的人才自下而上的流动是否畅通,二是看人才自外而内地涌入这个国家是否积极。那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是美国人,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有才的和有财的,很多去了美国。
中国成为强国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我们的智库有没有办法提前发出声音?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民众的换位思考也很关键。事实上,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知之甚少,他们对中国的了解,靠的是美国媒体输送回去的信息。要让更多人看到中国的真相,看到中国好的地方。
人:你本身也关注传播这一块,这次疫情中间,应该有很多传播学方面的东西可以去总结,比如说我们发现很明显的“传播失效”现象。从国内来讲,一方面消息非常多,但同时各种偏见、谣言、不理性的声音甚嚣尘上。从国际上来看,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和信息高度发达,似乎并没有让后来的人们在面对疫情时少走弯路,并没有让其他地区的重要经验得到更好的传递。甚至信息越多,信息茧房越牢固,因为可供选择的信息越多,人们就越倾向于选择相信那些跟他们固有观点相近的信息。海量的信息似乎并没有修正偏见,而是加深了偏见。
刘:我一直说这次的疫情报道信息来源不够平衡,信息的客观度不够,加上受众心理,同温层已经在那里,我一定去捡跟我认知一样的信息,所以信息在传播上失效了。在我们80级的大学同学群里,就有部分人不知道《纽约时报》采访崔天凯的那篇文章,尽管中国的官方媒体转载了这篇文章,但是到达比较有限。
自媒体追求阅读量,喜欢迎合人性中的自大或者恐慌。自媒体作为主流媒体和严肃媒体的补充是可以的,但是全世界的自媒体都没有中国这么发达。在美国,民众对主流媒体的信赖度依然很高,美国人每天晚上还在看电视台新闻,主流媒体报道疫情,医院里医生、护士面对的压力,亲人死亡的惨剧,这些都能得到真实、充分的呈现,民众看到了所有这些悲剧,所以承受悲剧的能力越来越强。
人:你觉得香港政府在这次应对疫情过程中做得如何?
刘:香港政府平心而论在这次疫情中做得不错。我很同意福山的一个观点,就是抗疫的成效,取决于民众对政府的信任程度,以及政府的执行力。香港政府对疫情还处理得不错,是因为香港有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队伍,保障了执行力。香港的医院也组织“Dirty Team”,是医护人员志愿报名参加,专门处理新冠病毒。这些医生护士非常让人感动,年轻人会跟他的同事说:你们有一家老小,我没结婚,没负担,我去!这就是香港医务人员的专业精神。
刘宁荣(左一)参加香港大学SPACE学院“2017:全球化vs逆全球化”国际论坛。图/受访者提供
人:你觉得,疫情对整个社会结构的影响,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社会,目前有苗头吗?
刘:毫无疑问,经过疫情,西方也看到在中国的体制之下,表现出来的巨大的动员能力,有很多成功经验。1月23号,封城令发出去之后,西方长期驻中国记者普遍认为这个战略可以成功,这个战略也是举世无双的,历史上前无古人,一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就这么被封住了。但这种模式无法复制到西方民主社会,一方面当然有西方社会对流行病的认知问题,另一方面,你要让美国、英国政府下封城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纽约现在疫情这么严重,都没有封城。西方社会依然看重一个自下而上的社会。包括美国社会的自救,大多数是民间力量的自发参与,美国的社会结构是小政府、大社会。美国社会普遍是不信任政府的,民众不愿意政府过多干涉个人事务。从这点来讲,不同国家制度之间,要想互相“抄作业”都很难。
我想要提出的问题就是各个国家、各个政府,不管是执政者还是普通民众,我们如何去做一个平衡?如果你能够吸取各个地区不同国家的优势,你就是强者。过去40年中国的发展和成功,毫无疑问,中国的体制是有自己的优势的。但我们也要看到,在完全不同的体制里面,他们的发展也很好。从抗疫来看,韩国、日本、德国、新加坡这几个国家处理得都不错,这几个国家的民众自律性都很强,医疗条件也非常好。我们能不能吸取到不同国家的优势,跟我们的经验互相补充、进行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