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
凌晨,一柄利剑穿透寒风,直达正堂檐上,簌簌雪粒随之震落。
片刻后,便有人发现剑尖带了张纸,上书:冬月十九,千刀坡,袁六郎。
消息发酵般传遍整个封剑山庄,继续向周边蔓延。
未到冬月十九,千刀坡已站满了人。
一人道:“袁六郎不早在十三年前输给封剑山庄庄主师廉了吗,师廉也死了,还来干啥?难道是看现任庄主年纪小,来报复?”
一人接道:“莫不是躲了这么些年又悟出什么新招式,当年他的那招‘万钧飞雪真是厉害,要是使出来怕也不会输了,不过我倒更好奇这位小庄主师宗佑,当年师廉暴毙,一个小辈能在封剑山庄多番势力中崭露头角,啧啧啧,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哟。”
寒风扫过,众人嘟囔着直往一处挤。只听一声高喝:“庄主到!”一干人霎时没了声音,齐刷刷伸着脑袋看过去。
皑皑雪道上,只有骏马扬蹄声,一路从山腰的封剑山庄逐渐逼近。
两个长身男子率先勒马,紧接着一声嘶鸣,两人身后一白衣青年持剑飞身下马,径直穿过人群。
千刀坡上只有一处未有人敢站,据说是十三年前袁六郎与师廉比剑之地,现下正埋了三寸积雪,师宗佑正站此处,另两人各立一旁。
冷风带下雪花,天地间薄薄又落。
众人窃窃私语。
“怎么还不来?”
“放鸽子?”
脚步声很轻,踏在雪上几不分明。
人群中又是一阵窸窣声。
“怎么来了个女娃?”
“瘦瘦小小的能拔剑吗?”
女子走到师宗佑跟前,对他微微一笑,右手在剑柄上不断摩擦,后者亦满脸存疑,紧紧盯着女子不移一寸目光。
飞雪落在两人发梢,转瞬即逝。
两旁青年先道:“你是何人?袁六郎呢?”
女子悠悠拔出长剑,道:“信是我送的,当年的比试不算完,我来替师父完成。”
师宗佑方才就觉得那女子面熟,如今见女子后退拔剑再沉臂刺来的模样更觉吃惊,千般疑虑悔恨聚在口中汇成一个名字:
“染染?师染染?”
女子持剑袭来,脸上的笑不曾消退,只是在这渐渐势大的风雪间显得冷意决绝。
师宗佑只得翻身躲过,对着女子大喊道:“你是染染吧!”
女子此刻正背对着他,手中的剑映出一双冷眼。
女子道:“阿佑不仅剑术好,眼神也好。”
师宗佑全身一震。
一圈人又开始簌簌低语。
“姓师,难道又是哪一房的小辈?”
“早听说封剑山庄人多规矩多,各房间斗得厉害着呢!”
“莫不是当年选接班人失势的一房?”
“有可能,封剑山庄向来是比武择优,又爱排挤人,我听说狠下来还会往外赶人呢!”
师染染似是听到什么,眼神悠悠扫过,吓得人群立刻噤声。
师染染笑道:“阿佑,大家都很好奇我这个姓师的是哪个,你来解释是不是更合适。”
师宗佑只愣愣瞧她,半字不语。
师染染轻哼一声,立即挥剑再次袭来。
“不吭声就拔剑吧。”
师宗佑双拳紧握不急拔剑,他抬眼望天,只觉落雪一如当年。
彼时的千刀坡上,站的是袁六郎与师廉。两弟子抱剑跑来,分别递给二人。寒风,白雪,虽不占地利,却占天时,众人多押袁六郎,个个挤着脑袋想看他使那招“万钧飞雪”,但直到他立剑倒地也没瞅见,纷纷哀叹潇洒恣意的袁六郎这下成了丧家之犬,遇到封剑山庄的人也不过如此,绝招还没使便躺下了。千刀坡上大雪纷飞,独袁六郎耷拉着肩,独自离开。
一月后,师廉暴毙,一场场无声比试在千刀坡上秘密进行。
最后一场,两人携手走来。
女孩道:“阿佑,我不想再比了,好累啊。”
男孩道:“染染,比完就好了,比完我俩去堆雪人。”
女孩甜甜笑道:“好。”
各方家主送来长剑,又附在两人耳边互说些什么,女孩无言笑着,男孩则一脸震惊。而后,比试开始。
两人皆是幼童,长剑耍的虽稚气却也灼灼有力。洋洋雪花在剑上游移顛转,女孩暗暗瞟了一眼天空,心下撇嘴雪下得太小了,不好堆雪人。忽听男孩一声惊呼,脚下打滑正要倒地,女孩长剑瞬间收势,伸手向前拉住,甜笑间两人换了位置。女孩重重躺倒,还未反应过来便有家主上前“呼”地一掌扇在脸上,女孩未动,眼见男孩被众人簇拥迎回山庄,雪越下越大,落在脸上一半冷一半热。良久,一人走来将她抱走,耳边似有声音。
“不要怪他,他,他们,或不得已。”
她趴在那人肩上不吭声,只瞧着风雪渐渐将山庄掩住。
师染染再次抬眼,此时的封剑山庄虽落了雪,也还看清一角。对面师宗佑正提剑长喘着气,白衣正向外渗血,落雪飘飘,洒在肩上融入血中,只守不攻剑剑收势让他消耗不小。
他道:“那时冷吗?”
师染染一愣:“嗯?”
师宗佑声音闷闷的:“躺在地上,冷吗?”
师染染轻呵一声:“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又抬剑道,“当年师父跟师廉情同手足,才不察佩剑被动了手脚,使不出‘万钧飞雪,今日我便要在这里让你和师廉瞧着,也尝尝躺在雪地的滋味!”
万钧飞雪,遇剑化水,投出成冰,犹如万千长剑齐齐射向对方,教人无处躲避。
师宗佑突然红了眼,他一动未动。
寒风裹挟利剑袭来,雪花落入眼中化泪。
“阿佑!”
师染染紧攥长剑,此时收势已来不及,双脚不觉飞出奋力站至阿佑身边。
一齐倒地的瞬间,阿佑握住她的手,道:“对不起。”
她瞬间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似乎就为了这三个字。
雪花纷飞,已看不清灰蓝的天。
阿佑道:“今天,可以堆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