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生存拍摄手记

2020-05-21 09:54苏学
环球人文地理 2020年4期
关键词:窑厂硫磺采蜜

苏学

作为一个流连于东南亚和南亚的摄影师,我走过了包括尼泊尔、印度、老挝、印尼在内的多個国家。这些国家不仅拥有令人震撼的极限风光,还存在着大量充满人文底蕴的历史遗迹。在常年的拍摄过程中,我逐渐接触到了一些为了谋生而不得不从事危险职业的人群,并逐渐将镜头转向这群向大自然讨生活的人。

喜马拉雅山采蜜人命悬一线的危险职业

喜马拉雅山南麓生活着世界上最大的蜜蜂,它们的蜂巢都在数百米的高悬崖上,因此得名“喜马拉雅悬崖蜂”。采集喜马拉雅山蜂蜜,一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

在尼泊尔境内,有一个叫做蓝杜鲁克的古龙族村子,隐匿在安纳布尔纳与道拉吉里的深山峡谷之中,不为世人所知。古龙人认为,世上所有,皆为神赐。每年春秋两季,当蜂巢里的蜂蜜足够多的时候,古龙人便会冒着随时粉身碎骨的危险,攀援在凌空的软梯上,并顶着无数蜜蜂的围攻,在悬崖峭壁上采集蜂蜜,以为生计。千百年来,他们的采蜜方法几无变化,依然使用着世代传下来的技术和最简陋的工具。早在2008年,我就有拍摄采蜜人的念头,但一直都未联系成功。去年,在中尼友好协会主席卡利安博士的协助下,才有了一次难得的拍摄机会。

是日一大早,在婆罗门祭司阿南德和族长冉·巴哈杜的带领下,十几个男丁扛着用竹篾编成的软梯与杂七杂八的用具离开村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到达一处山崖。然后大伙儿兵分三路,一路将软梯搬运到悬崖顶端,悬挂到蜂巢的上方;另一路下到悬崖下的河谷里,负责拉紧软梯和准备收集掉下来的蜂巢;第三路则埋锅造饭,准备午餐。

出发采蜜的前一天,族长和阿南德已经占卜过了,只有黄道吉日,他们才会动身采蜜。不仅如此,采蜜前还要进行繁琐的祭奠山神的仪式。原本,古龙族信奉的是萨满教,但是印度教在尼泊尔的影响无处不在。历久弥新,村里惟一的婆罗门祭司阿南德顺理成章当选总指挥,哪一天,在什么地方采蜜,都由他说了算。隆重的祭祀仪式也由他执掌,一头山羊成了牺牲品。之后,族长和阿南德认真研究山羊的肝脏,他们深信肝脏上的纹理代表着采蜜的运势。我好奇地问今天会怎样,他们说会有很好的收成。

采蜜用的软梯,取材于当地的一种竹子,与绳索相比较,当地人认为竹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它不会在空中打转,易于固定;二是根据蜂巢的位置,可以很方便地加长。从山顶垂下来的软梯大约八十米左右,听族长说最长可超过400米。安放软梯极其危险,因为蜂巢都藏在凸起的岩石下方,为接近蜂巢,需要将软梯荡到蜂巢下面的树上固定。这是个玩命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悬崖。卡克·巴哈杜·玛噶是族长的女婿,也是村里技艺最高的采蜜人。就是他,负责软梯的固定。对这些采蜜人来说,自始至终软梯都是他们唯一的保命“稻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一旦发生意外,采蜜人必死无疑。

固定好软梯后,采蜜人点燃沾满油脂的草,用浓烟把蜜蜂赶跑,接着用竹竿将绳套穿过蜂巢并绑住。蜂巢通常直径在一米以上,最大的三米有余,里面装着满满的蜂蜜,非常重。采蜜人用竹刀将蜂巢切割下来后,悬崖顶上的人再把蜂巢拽上去,收集里面的蜂蜜。每割一个蜂巢,堪比闯一次鬼门关。镜头前的软梯一直在晃动,上面的人活动受限很不灵便,若切下的蜂巢不慎从绳套脱落,掉入山谷,这一天就白忙活了。

喜马拉雅山蜜蜂的个头大约是普通蜜蜂的两倍大小,毒性大,颇具攻击性,如果被蛰7次就有性命之虞。然而采蜜人的防护装备除了简单的头套,手脚都暴露在外。一场采蜜作业下来却很少被蛰到,令人称奇。据当地人介绍,原来他们深谙蜜蜂的习性,只要不惹怒蜂王,就不会受到攻击。并且,古龙人明白与蜜蜂和谐共存的道理,在割蜂巢的时候,每次都要留一部分,好让蜜蜂能重新筑巢,只有这样做,才能细水长流,来年有蜜可采。

虽然蜜蜂不蛰本地人,却专门欺负外来人。拍摄时,我的周围始终黑压压一片,它们对我紧追不舍。有一只蜜蜂竟然钻进防护服,在我脖子上蛰了一个包。蜂胶和蜂蜜有致幻作用,吃多了会眩晕。不知是被蛰还是因为吃了蜂胶,我神志不清,两小时后才缓过劲来。在蓝杜卢克,我停留拍摄了两天。遗憾的是,村民们并没有像占卜的那样获得好收成,每人只分到了一勺大约300多克的蜂蜜,那只能获取很少的收益。

湄公河上昆帕蓬漁夫萨酿怒涛捉魂

萨酿是一个很有名的渔夫。

自从英国BBC《人类星球》摄制组拍了他走钢丝捕鱼的镜头,2011年该片一经播出,“萨酿”的名字就传遍了世界。萨酿之所以被BBC看中,是因为他自己动手用废钢丝绳和木桩,在湄公河上方做了条索道。有了这条索道,他就可以到河对面的小岛上,在那里能捕到更多的鱼。而我,很希望此行能拍到纪录片里的一个镜头:背景是昆帕蓬瀑布,中景是走在钢索上的萨酿,前景是咆哮的湄公河。

因为事先有过联系,来到萨酿所在的村庄后,我们很快便与他商议好了拍摄计划。我的想法很简单,明天跟他一起去捕鱼,主要是拍他从钢丝上走过,以及去对面的岩石上撒网的过程。与日常生活无二,没有拍电视那样复杂。萨酿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能否买只公鸡,用以供养河神;二是希望明天中午在他姐姐开的餐馆吃饭。当然没问题。但没想到的是,丰水期的昆帕蓬瀑布落差太小,原有的机位被淹没在水里,根本没法拍,难道就这样白跑一趟?

作为背景的昆帕蓬瀑布群位于老挝南部,是亚洲最大的瀑布群。湄公河在昆帕蓬猝然一跌,就进入了柬埔寨。在昆帕蓬瀑布的上游,平静的湄公河有14公里宽,这一段被称作“宽腰”。旱季河水退落,这段“宽腰”会露出数以百计的小岛。如果把小渚、沙洲都算上,数量过千。因此,这个区域又被称为“四千美岛”,风光旖旎。然而到了昆帕蓬河段地势陡降,湄公河流到这儿一泄而下,就形成了绵延数公里的瀑布群。昆帕蓬“收腰”最紧,河面只有几百米宽,嶙峋山石把瀑布撕扯得狰狞可憎。又恰逢雨季,滚滚怒涛仿佛从天而降,由此产生的压迫感令人惊恐。自古,河岸的原住民就相信瀑布能捕捉顺流而下的鬼魂,所以又把昆帕蓬瀑布称为“捉魂瀑布”。

昆帕蓬瀑布除了捉魂,也捉鱼。上游冲下来的鱼群被困在激流和旋涡中,捕鱼成了村民世代相传的营生。“生活在湄公河的巨型(淡水)鱼类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多”,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一位负责人曾这样说过。湄公河特有巨型鱼类名为食狗鲶鱼,能吞下一个小孩。其中巨暹罗鲤平均每条重300公斤,是世界上最大的鲤科鱼类。可以说,是丰沛的湄公河养育了两岸众生。然而时光不再,听萨酿讲,以前年景好的时候,他一天能捕几百斤。如果运气好,甚至上千斤。但是近些年,由于生态破坏,湄公河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已经很难捕获大鱼了,渔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为了验证萨酿的说法,后来我去了几公里外的鱼市。虽然前来卖鱼的渔夫不少,但确实没有很大的鱼且数量不多。

来到萨酿架设钢索所在的地方后,他认真检查了钢索,然后爬上去。他很明白,万一有什么闪失,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实际上,这条简陋的钢索很不靠谱,一头拴在木桩上,另一头拴在树上。而且瀑布的水汽很大,刚索很滑,用无人机只能拍大场景。因为一旦凑近,我担心无人机会影响到萨酿,手一直在抖,生怕出一丁点儿差错,只拍了几张就放弃了。萨酿到对岸后,我才安心下来。前文提及这次功课没有做足,原本以为汛期更能表现出环境的凶险,可是暴涨的水位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无人机的广角镜头很难表现。用长镜头,能立足的地方又太少,角度很单调。俗话说贼不走空,这么多年来,预想跟实际情况不一致是常有的事儿。我卸下身上的累赘,只拎着一台相机沿河寻找好的角度。走在嶙峋湿滑的礁石上要倍加小心,如果摔倒就意味着丧命,湍急的瀑布立马就会把人卷走,没有任何施救的办法。

萨酿只是众多的湄公河渔夫之一,在几天的拍摄过程中,我去了若干瀑布,见识到各种捕鱼方法。虽说方法不同,但都十分危险,每年死于洪水的人很多。突然想起第一天,萨酿说要买只鸡供神,当初我还以为只是传统而已。亲身经历之后,才感悟到以捕鱼为生的渔夫,对昆帕蓬的敬畏之情。

种姓之役:尼泊尔印度窑工地狱淘金:宜珍火山硫磺矿工

在尼泊尔,“红砖”不是随意使用的建筑材料。它是尼泊尔的“国砖”,重要的建筑物上都会有红砖的元素,例如特里布纹机场的外墙用红砖装饰,加德满都的多数寺庙和民居也都由红砖建成。因为高山之国尼泊尔并不缺乏石材,我想这种建筑特色或许来自于加德满都的古老建筑和民居,运输费用实在高昂。

2015年尼泊尔大地震之后,窑厂的生意一度兴旺。虽然现在水泥框架结构的房子越来越多,但红砖仍然是平常百姓盖屋建房的主要建材。加德满都山谷内有很多砖窑,巴克塔普尔东部比较集中,有十几座用原始工艺烧砖的窑厂,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些冒着浓烟的大烟囱。山谷内的窑厂并非全年开工,多数窑厂雨季和冬季歇业。拍摄之前需提前询问,并要得到窑厂老板的许可。

进入窑厂后我们发现,说是窑厂,其实并没有“窑”。工人们用掺着木屑的煤粉,把砖坯围着大烟囱垒起来,垒好后覆上土密封,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平顶的大土堆。大土堆里有若干个燃烧室,在烧制过程中,工人们要不断从土堆上方的洞口往里添煤,直到把砖坯烧成砖。这种窑是顺着砖坯陆续往前烧的,前边的工人们不停垒砖,后面的工人把已经冷却的砖拆出。于是就看到灰头土脸的工人们围着大烟囱不断垒砖、拆砖,周而复始。窑厂的工人绝大多数是印度低种姓贫民,他们很难融入到本地人的生活当中,不论印度还是尼泊尔对这些边缘劳工都讳莫如深,很少提及。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砖窑往往有密密麻麻的烟道,上面的覆土并不厚,一旦踩到被烧塌的地方就会陷身火海。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领,千万不能冒险,即使是已经熄火的窑顶,也需加倍小心。

与尼泊尔的印度劳工一样,备受烟尘和有害气体侵扰的人群还有在宜珍火山的硫磺工人。

宜珍火山位于拥有1.7万多个岛屿、120多座活火山的印尼。有人说印尼的万恶之源便是这些活火山。它们仿佛喷吐着烟雾的巨型怪兽,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一念之间就能庞贝再现,给生灵带来万劫不复的灾难。爪哇岛是印尼火山最多、地震最为频繁的岛屿,有活火山约30座。宜珍火山处于爪哇岛东部,是一个复合火山群,从高空能看到多个火山口,西边仍在不断喷出气体。其中有青色火山湖的,就是以硫磺蓝火而闻名的宜珍火山,很容易辨认。

作为一座活火山,宜珍火山常年喷发高浓度的硫磺气体,终日烟雾缭绕,与之辉映的火山湖紧挨着硫磺喷气口,黄蓝之间呈现出魔幻一般的奇异景色。最为神秘的是,喷气口附近夜晚能看到硫磺燃烧时形成的淡蓝色火焰,十分罕见。但除了这一点,我在搜寻资料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被笼罩在烟雾之中的群体——宜珍火山硫磺矿工。他们在火山口采集硫磺,从事着无异于自杀的工作。拍摄硫磺矿工,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宜珍火山喷出的不是岩浆,而是夹杂着硫磺喷液的高浓度硫磺气体,简陋的管道把气体导流到地上自然冷却、凝固后,生成纯度很高、硬度很高的天然硫磺。矿工们的工作是把附着在地上和导管口的硫磺,用钢钎撬起、敲碎,然后装到篓子或编织袋里,挑到火山口外的收购点。因此,矿工们的工作实际上是搬运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纯以卖苦力谋生。矿工们身处浓烟当中,多数都没有防护设备,湿毛巾含在嘴里充当过滤很常见。硫化物过量吸入会引起细胞缺氧破坏中枢神经,对肺的伤害更加直接。黑夜当中,周围不时地传来咳嗽声,矿工们长期暴露于剧毒气体中,很多都活不过五十岁。在这人间地狱一般的环境中,他们日复一日地从火山口挑出金黄色硫磺,同时也在消耗着自己的健康。为了追求“原生态”,让矿工摘下过滤面罩的做法是残忍的,除非在上风口没有烟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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