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晓芳
这是一个叫“金沙”的渡口。
与信江河边的许多渡口一样,一个水泥斜坡,几块红石台阶,一艘船,一个撑船的汉子,构成一段静水流转的光阴。此处江面开阔,水势平缓,江水清澈,像一大块在风中鼓动的绿绸,顺势飘向远方。远方看不到尽头,是村里人永远向往的地方。河滩上长着马鞭草,以低微的身姿紧贴着地面,一节一节向前爬行。每一节都会长出新的根须浅浅地伸进泥沙中,你若捏住末端,轻轻地往上提,就能拉出一根长长的草鞭,这是小孩儿无聊时爱玩的一种游戏。两岸是高高的围堤,用于抵挡每年夏季都会来临的潮汛,围堤上种满了酸枣树、枫杨树,高大繁茂,形成了带状的林子,成了河堤上最美的一道风景。林子掩映着围堤后的村庄。
这个村庄,在几十年前,就被顽固地贴上了“贫穷与落后”的标签,很多年以后才被慢慢掀去。那时,村里的房子都是土墙屋,黄泥墙上贴满了牛屎饼,那是村民晒干后用来做饭的最好燃料。道路泥泞狭窄,只够一辆独轮车通过。门前是死水塘,水已臭得发绿,女人每天在这个水塘里洗衣服,洗澡,也洗粪桶。围堤外的信江水虽滔滔不息,却无法流进这个村莊,被生活的鞭子追赶着的女人也不舍得花几十分钟的时间走到信江河里洗衣服。房子四周是土地,人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土地上,所有的生活来源都是从黄色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他们已习惯了吃没有油的菜,习惯了用稻草来当裤带。孩子从小就学会了挖草皮,捡牛粪;男人学会了编蓑衣、草鞋;女人也学会了从松树下的蚂蚁土里熬炼出糖分。一条河像屏障一样阻隔着他们的视线和脚步,把村庄封闭在贫穷的瓦罐中,只给他们留了一道小口子——金沙渡口。它曾是村庄通往县城,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靠一条船,一只竹篙横穿信江河。这条航线像一根发丝一样保持着村庄与外界微弱的血脉关系。村庄也因此不被外界打扰,永远宁静安详,没有波澜。渡口安分守己,守着一条河,守着几块红石台阶,守着一轮朝升暮落的太阳,守着清冷的月光在风中站立。村里的人也是安分守己的,多年来坚守着村庄,在田地里日复一日地种植着并不饱满的希望。屋后光秃秃的红石岭是他们祖祖辈辈扎根于此的牢固基石,他们不能离开,也没法离开。
在这个本是与我毫不相干的村子,却不得不去写一个人,许多年后,这个人闯进了我的世界,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成了我生活中一个每天搭台对唱的主角。他就是从金沙渡口泅渡而来的,我的生命也因此烙下了“金沙”这个字眼。
在五十年前某个秋天的中午,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刚从菜地回来,还来不及叫接生婆,就直接把一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儿掉落在地上。他冷清清地降临在这一间土墙屋里,又冷清清地被一堆破棉絮包裹在摇篮里,终日扔在走廊上。但他很知足,每天眯着眼睛享受着阳光,享受着那屋檐上的蓝天。他喜欢沉默,只有实在饥饿的时候才开口啼哭。有一天却突然全身发烫,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喘不过气来,接着消瘦,无食欲,昏迷,在打了几针退烧药无效之后,故事有了非常离奇的插叙。我猜测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吧,他被一双粗糙的手抱着,穿过一个臭池塘,穿过一片田野,穿过一片林子,放在了一棵松树下。昏迷中,他无力啼哭,也没有害怕和恐惧。只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风声穿过树梢,松针簌簌地落下。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越来越黑,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就在这个世界之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他突然感觉到了火光,一阵脚步声又靠近了,他重新被一双手抱紧,穿过田埂、水塘,重新回到那个小摇篮里。后来的连续几天,他去了一个新的地方,这一次的体验似乎很奇妙,感觉身体是在水波的起伏中荡漾着前行,他听到水流的声音,还闻到了夹带着水汽的酸枣花的香味。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吧。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坐船,而且意义非凡。在那里,屁股上被扎了几针,嘴里被灌了几种苦苦的汤药。之后,他的眼睛睁开了,重新看到了阳光,看到了檐角上的天空。从此,他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个子长高了,不再睡摇篮,而是蹒跚着步子捡地上的豆子吃,有时也捡地上的鸡屎。再后来能跑能跳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根牛绳、一个竹篮和一把铲子。每天早上、傍晚,他就牵着牛到信江河边的沙洲上去。牛在草地上吃着草,他就用铲子铲牛粪,铲草皮,这些都是家里上好的柴火,每天不提一竹篮回去,就意味着晚上要吃生的食物。渡口边的沙洲也是他最好的乐园,他和小伙伴们骑牛、爬树,在沙地上打滚儿,把身上弄得像个泥猴子,然后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在河里憋气,狗刨,蛙泳,光溜溜的身体像葫芦一样钻入水底,一下子又浮出水面。
有时,这个男孩儿也会神情忧郁,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目光呆呆地望着渡口的船只。那时还只是一只木船,长长的竹篙插进水底向对岸划去。他并不知道对岸是哪里,对岸的远方又是哪里,那是一个用来想象的地方,甚至连想象也无法到达的空间。有时也想坐着船去对岸看看,五毛钱的船票却阻止了他的脚步。艄公是村里的福来叔,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男子,每天驾驭着船只,在渡口划过来划过去,看上去悠闲自在,不用下地干活儿就能挣钱。曾经有一度,这个男孩儿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做一个福来叔那样的撑船人。船只每天不停地把村庄里的人送到对岸又接回来,他们背着包裹,挑着蔬菜,提着鸡鸭。这些人去那儿走一走,手上的东西就变了,蔬菜鸡鸭变成了布匹、油盐酱醋,变成了农具和日用品。在这些人里偶尔也有他的父亲,父亲是个瘦小的男人,肤色并不算黝黑,瘦弱的身子显得懒散无力,一对儿招风耳却显示了他的精明与暴躁。父亲用手推车推着一头猪去对岸,猪在笼里“嗷嗷”地叫着,挣扎着,抵抗未知命运的到来。但他并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回来时猪笼子里的东西。于是,他一整天都在渡口边等着,这一整天的沙子在手里,已经玩得毫无兴致。当夕阳在江面上洒下碎金的时候,父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船上。他急切地跑到码头边,心和船上的马达声一样,“突突”地跳着。此刻,他如愿地看到了猪笼里的猪变成了白花花的馒头,变成了金灿灿的油条。当船靠岸,口水已在他的喉咙里咽了好几回了。来不及等船抛锚,也来不及等船停稳,他已经爬上了船,迫不及待地从猪笼里拿出包子和油条。
男孩儿的第二个向往来自火车,当他赤着脚背着布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就对书本上“火车”这个词很敏感,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庞然大物,但常常在夜里听到十里外的火车在铁轨上“哐哐”的声音。这声音就来自河的对岸,来自码头的那一边,他是多么想去对岸看一看啊!母亲说:“你好好上学,将来就能看到火车,还能坐着火车到远方去。”他心里想,原来还有比对岸更远的远方Ⅱ阿,那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呢?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每天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写作业,夏天抵抗着蚊子的叮咬,冬天忍受着手上的冻疮。每当半夜听到火车汽笛的声音,就会条件反射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继续看书。是的,船、码头、火车是他唯一到达外面世界的途径。母亲告诉他,外面的世界不用拿锄头锄地,不用到田里割稻子,不用顶着中午的太阳挑粪。在那里没有人会因为他禾苗没栽直,就把一摊烂泥糊在他的头顶上,也没有人一边吸着烟一边呵斥他用十四岁瘦小的肩膀去扛打谷机。码头那边与其说是一种向往,不如说是一种逃离,他要逃离那片贫穷的土地,逃离用一滴汗来换一粒谷子的生活,也逃离那个恶魔般的父亲——那个曾经想把病危的他扔在松树底下的父亲。他以为在学校吃三年咸菜,以为脚上磨出茧子就能到达他的远方的,但现实和他开了一次玩笑,第一次中考他落榜了。有那么几天,天空灰暗无光。然而,他的梦想并没有熄灭,因为渡口的江水依旧在心里奔腾,半夜的汽笛声依旧在远方响起,他决定去另一个学校复读,但父亲并没有为他十元钱的学费埋单,父亲的规划是让他去学徒,当一个木匠。一年的复读学业最终是在亲戚的资助下完成的。亲戚用卖鸭蛋的钱,为他支付了一年的学费。所以,这个远房亲戚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恩人。一年后,当省属中专的通知书通过船只寄到手中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他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理直气壮地把锄头扔在地里就跑了。他径直朝渡口奔去,对着对岸,对着心目中的远方大喊。父亲,那个连十元钱都不愿意为他付的父亲,此刻却着手准备大摆宴席,来炫耀家族的光荣。当他看到父亲醉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心里涌起了一丝恶心,这加剧了他想离开家的迫切感。开学时,父亲把一个学期150元的生活费牢牢地缝在他内衣口袋里,他提了一个木箱,几件旧衣服走向了渡口。当踏上渡船的那一刻,他感觉他的生命终于有了光亮。之前也坐过船,也去过对岸,而此时,才是他人生中真正的离开。当船驶向对岸,身后的村庄与送行的亲人一点一点远去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逃离的快感。之后,他真的看到了火车,看到了火车所到达的城市,看到了那些不用拿着锄头在地里刨食的人,他们都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衣,骑着自行车,开着小轿车,走进水泥做的楼房里……
四年后,他也成为这样的人,在一个县城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住进了高楼,骑上了摩托车,手里握的是笔而不是锄头。可是,当他真正脱离那个村庄的时候,却发现渡口是他离不了的根。他开始不停地在渡船上来来回回。只是两岸的关系做了对调,渡口不再是出发地,而是目的地,那个曾经逃离的村庄成了逐渐回归和靠近的地方。他从外面的世界带回来很多新鲜东西给母亲,也带给那个曾经从心里厌恶的父亲。他从不叫父亲,每次回去只是和母亲说着话,但事实上,衰老的父亲在他面前已温和起来,甚至有些胆怯。
有一年夏天,他突然带着一个女孩儿来到渡口,踏上了回村的渡船。这个女孩儿就是我,从此“金沙”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字眼。他带着我去了沙洲、泥塘、菜园、红石岭,去了他熟悉的每一个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就告诉我有关的故事和记忆。他把这个村庄的一切,也包括他的情感、命运都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我的面前,而我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其实,当我跟着他踏上这条渡船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我们将一起坐在一条船上,共同面对春光秋水,面对风霜雨雪。这是他生命中又一次渡河,河的对岸是一座婚姻的大厦。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之后,他还带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乘着渡船离开村庄,离开贫瘠的土地,把他们带到了外面的世界。
信江河奔流不息,几年一晃又流过去了。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又一次来到渡口。此时的渡口已经杂草丛生,码头已经斑驳,早已失去了昨日的热闹,沙洲上看不到放牛的孩子。渡口也不再承载人们到达理想彼岸的艰巨任务。宽阔的马路就修在旁边,上游和下游两座高大的桥梁已消除了河的阻隔,汽车大大缩短了两岸的距离。但那只渡船还在,偶尔去对面村子走亲戚的老人还会坐船。摆渡人还依旧是福来叔,只是背已经弯了,头发已经白了,几十年江风的吹袭已经让他脸上布满了沧桑。这些年是撑船人一直看着他来来往往,參与了他人生中的每一次泅渡与转折。而另一个生命中的摆渡人——那个支助他上学,将他送往外面世界的亲戚早已不在,他除了怀念,已无法用任何方式去回报她。村庄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牛已失踪,不知去向,土墙屋已被推倒建成了楼房,门前是宽阔的水泥路。沙洲变得寂寞,枫杨在围堤上兀自疯长。
后来,他在老家修建了房子。他说,人就像马鞭草一样,无论长多长多远,仍记得自己的根在哪儿。等他老了,一定要回到村庄,回到渡口。
责任编辑:崔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