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玺
暑天大热,坐在村里的小房间里,无电视可看,有时就只好东摸一本杂志、西摸一本书地闲看下去。许久不看小说的我,竟然抓了本以登载小说而著名的《收获》来读。此杂志我一直订阅,但阅读重点在散文和随笔之类,而第4期的头条是中国现代话剧大师曹禺先生的女儿,也是话剧大家的万方的《你和我》。这是一篇时髦的“非虚构”,实际是她眼中心里意识流上的家族史。没想到她身上流着一半安庆人的血液。
这一半来自安庆的邓家。
万方的母亲叫邓译生,是邓仲纯和方素悌的第四个孩子,后来的大女儿。方素悌是方令孺的姐姐,还曾替妹妹缠过脚,用万方的话说,这是方令孺一辈子都记恨的事。邓仲纯是谁,邓以蛰的哥哥,邓稼先的伯父,身边曾经活动着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许多风云人物,李大钊、蔡元培、陈独秀、胡适、老舍、杨振声、赵太侔、沈从文、朱自清、梁实秋、梁思成夫妇、台静农等,甚至还有李云鹤。抗战时,邓仲纯把医院开到了江津,因为那里的邓家是他们一个世系。他把医院名称叫做“延年”,竟是为了纪念陈独秀的大儿子,中共早期领袖人物之一陈延年。而正是在这里,陈独秀“找”到了最后的“家”,邓成了陈最后的“救治者”,陈逝世后的“安葬者”。而万方的小姨(她称之为“好姨”),邓仲纯的小女儿邓宛生,抗战时竟然回到老家,又竟然和表哥方琯德轰轰烈烈演绎了一场真正的蒋光慈笔下的“革命加恋爱”的故事剧。既然邓稼先是她的“好舅舅”,万方的笔下自然会出现邓稼先的形象。这里照抄如下:
铁狮子胡同3号的家中,客厅里挤满了人,是个亲戚的大聚会,大姨、三姨、好姨、好舅舅、许姨儿(指邓稼先夫人许鹿希),孩子们,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活跃。大姨是三公公(邓以蛰)的大女儿,说话直通通的,是个厉害人儿。好舅舅依偎在她身边,姐妹们说到他小时候的趣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头钻进大姨的怀里,简直就像个孩子。他只偶尔会出现在家庭聚会上,那么温和,温和得近乎腼腆,那么安静,安静得几乎像没有这个人一样。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叮铃铃叮铃铃,爸爸走到门边从小桌子上拿起听筒,只说了两句话就放下听筒,招呼好舅舅:是找你的。
奇怪,电话那头的人怎么知道他在我家。好舅舅走过去拿起听筒,也是只说了两句就挂断电话。我要走了,他说,然后就走了,没有一个人问他,谁都不问。大家都知道他会随时消失,虽然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消失。不,这样说不准确,其实是知道的,模模糊糊地知道,知道他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或者说清清楚楚地知道,知道两个字:保密。
好舅舅有他的嗜好,热爱京戏,热爱交响乐。如果他回北京开会或办事,不管老吉祥戏院在演什么戏,只要晚上有时间一定买张票去听一听。舞台上林冲正唱着“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渡重关,奔走荒郊……”领座员弯着腰悄悄走过来,找到他的座位,凑到他的耳边告诉他有人找,于是他立刻起身离开戏院。他把自己的时间、每一里的行程、每一刻所在的地点、分分钟钟以至生命的全程,毫无保留地给了那个找他的人。
他统领着一支队伍,就像一个将军,在大西北的实验基地,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万方还写了邓稼先和邓以蛰父子在家中欣赏交响乐的情景。
万方说:“民国初年的学堂里唱一首歌:‘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擎天空,我有宝刀,慷慨从戎……每想到好舅舅就会想到这首歌,胸口就会发热,这歌词唱的不就是他吗?邓稼先,这个中国男儿。”
自从读过“邓稼先”后,说实话,之后再看到他的图片读到他的名字,我就有種流泪的感觉。当我读万方这段文字时,眼泪仍然不自觉流了出来。他和他的团队用自己的“生命”换了新中国真正大国的地位和人民生活的安宁。
前几年,省里要编安徽历代名人传记丛书,要我推荐名单,我首先推荐了邓稼先,入选后,他们要我写邓稼先,因为我不懂尖端科学,且他身上很多还要保密,我推辞了,但推辞了不等于我不再关注他的史料。而万方所写的这段恰恰是所有传记中不曾再现的情节。这是一个亲人眼中的作为好舅舅的邓稼先。
前两天得知安庆现在扩大重修邓稼先故居时,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到曹禺先生家到万方那儿再去把这些史料拿回来,以进一步丰富邓稼先的形象呢?
万方回溯了母亲九岁时生了场大病,胸膜炎。公公邓仲纯自己就是医生,她可是公公最疼爱的女儿,他要给她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诊治。母亲住进了协和医院。此时万方交代了另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史料:“胡适也去医院看过妈妈,他和公公(指邓仲纯)是同乡,是三公公留美时的同学。‘他是你妈的干爸。好姨告诉我。”由于这场大病,邓仲纯接受杨振声先生的建议,将小邓译生留在家中,不再让她上学,而是由自己教育。“蔡元培、赵太侔到家里的时候会看妈妈写的诗,指点她。有时候,妈妈被接到胡适家去玩,胡适给她讲国文和古诗,还买了故宫收藏的字画的复制品,让妈妈临摹,好姨跟着一起去过,她太小了,记不得什么,只记得胡伯母长得不好看。”
当我读这段话时,我想到了胡适曾对曹禺两部代表剧的评价。胡适虽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鼻祖,最早高张白话文学的大旗,推出中国现代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推出第一部现代独幕剧《终身大事》,但随着重心移到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建设和学术研究,开始逐渐对文学创作较少关注。但当曹禺的两部大剧《雷雨》《日出》推出后,胡适很难得地在日记中作了评价。1937年2月10日,是除夕,他在日记中记道:“读曹禺(万家宝的笔名——胡注)的《雷雨》《日出》。杨金甫(即杨振声,万方文中浓墨重彩地写了杨振声与邓家的关系)赠此二书,今夜读了,觉得《日出》很好,《雷雨》实不成个东西。《雷雨》的自序的态度很不好。《雷雨》显系受了Iben、O'Neil(易卜生、欧尼尔)诸人的影响,其中人物皆是外国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的中国人,其事亦不是中国事。《日出》是一大进步,其中人物稍近情理,也稍有力量。然不近情理处也还不少。如‘小东西,金八早要淫她了,而她卖到下处,却总因为‘太小,接不着客,岂非矛盾?《日出》写胡四、顾八奶奶都不太近情理。” 胡适虽然对曹先生的两出话剧都有所批评,但还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天春节,虽然来客甚多,他应接不暇,但还是和来拜年的朱光潜夫妇交谈讨论了这两出话剧。
如此说来,万方也应该喊胡适先生“公公”了。
对《雷雨》的如此批评不仅胡先生一人。在《你和我》中,万方对此有所辩护,“每一个作为编剧的人一定心知肚明,这太难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同一地点,巧合而不做作,戏剧性强烈到极点,人物真实到极点,我不是没设想过试一试,可这样的挑战不是我能应付的。现在还不是,以后也难说”。不知她在写这段话时,心中会不会也有所指这位“公公”。
当初我读到胡适这个评价时,我一直留心两人后来是否有交集。可是在胡适自己留下的资料中,一直没看到。没想到在万方的回忆里发现了,他们两人因邓家绾到了一起。而这一发现,竟然还是这层关系。设想一下,假如他们后来遇上了,是胡适感到骄傲呢?还是曹禺感到骄傲呢?
附记:9月24日,曹禺生日;9月23日,邓译生生日。本文作于2019年9月25日,也算纪念吧。
(作者为中共安徽省委统战部副巡视员)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