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存孝
俺这辈子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和春花围绕着俺家大枣树结的。
那还是在俺四岁时,一天上午,邻居春花她娘领着春花去找俺娘“访古”。春花称俺娘为大娘,俺称她娘为婶子。
两个女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炕上家长里短、天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便互相夸开了对方的子女。她娘夸俺长得个头大,白光净面,浓眉大眼有福气。俺娘夸春花长得秀气好看,性格温柔,讨人喜欢。夸着夸着,俺娘突然放了个冷炮:她婶儿,你相中相不中俺家二胖(俺的小名)?相中的话,就把你家春花许给俺家二胖吧!春花她娘一听这话,高兴得眉开眼笑,双手拍着大腿说:那敢情好,这俩孩子同年等岁,真是天生一对儿,地造一双,中!
俺迷迷瞪瞪问老人,把春花许给俺干什么?俺娘说,就是让春花长大后跟你结婚,嫁给你呗。听了这话,俺和春花不但不脸红,反而高兴得眉飞色舞,手拉手蹦了起来。边蹦边说,咱俩现在就结婚,现在就结婚。俺娘嫌俺俩吵得慌,嗔怪道,去去去,快到院子里结婚吧,让我跟你婶儿访访古。于是,俺俩便一蹦三跳到院子里玩“结婚”。怎么个结法?俺家大门外边有一株胳膊粗细的大棗树,便跟春花用左手抓住树干一前一后转圈圈,以为这就是“结婚”。时值初夏时节,金黄色的小枣花开满枝头,也开放在俺和春花的心头。一群麻雀在枝丫间追逐嬉戏,叽叽喳喳,仿佛在为俺俩的“婚礼”唱歌、跳舞。
那时,俺村二十多户人家都是逃荒要饭来的,穷得叮当响,村里没学校,更没什么幼儿园,小孩子们一天到晚就是疯玩。春花自打跟俺围绕着大枣树“结婚”以后,几乎每天都来俺家玩。除了没在一个被窝睡觉,简直就跟兄妹俩一样亲,谁也离不开谁。
在俺六岁那年,远方的表叔经俺爹同意,将他家的三头牛赶来俺家让俺替他放牧(他家当时还没儿女)。俺便成了全村唯一的“小牛倌”,每天都要经过春花家门口上山放牛。春花没有了俺陪伴,便每天挎着一只篮子跟俺同骑一头老牛上山拾牛羊粪。两个人,春天,徜徉在灿烂的山花里,聆听山雀啁啾,追逐翻飞蝴蝶,瞅摸野鸡下蛋;夏天,沐浴山岚氤氲,头枕交叉十指,搭起二郎腿,咀嚼一节狗尾草,仰躺在绿绒般的草窝里,静赏高天流云、鹰翔燕翥……同一顶雨伞下躲过暴雨,同一处向阳的旮旯窝里避过严寒。历经数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邻居们总是伸出大拇指夸赞,你们俩真是牛郎织女下凡,天生一对儿。长大后干脆就结了婚吧!俺也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俺俩在四岁上就围绕着俺家大枣树结过婚了!后来看了电影《芦笙恋歌》,觉得俺就是男主角阿七,春花就是女主角娜娃,认为那缠绵悱恻的“婚誓”就是唱俺俩的:阿哥阿妹的情谊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哥好比那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
出乎俺意料的是,俺俩长到十岁上,春花连续几天不陪俺上山了。俺问她啥原因,她总是脸红得像一朵艳丽的桃花,低头抿嘴,两手不自然地抠掐衣襟,光笑不说话,弄得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俺求俺娘去问问春花,是不是想跟俺离婚?没想到俺娘听罢,十分诧异地问道,你,你,你说什么?春花要和你离婚?你什么时候跟人家结婚了?在哪儿结的婚?谁是证婚人?俺一本正经地说,娘你忘了?俺四岁上你就跟春花她娘商定,把春花许给俺做媳妇儿,俺当时就跟春花绕着咱家大枣树结过婚了呀!大枣树和那群麻雀就是证婚人啊!俺娘听罢笑得快要闪腰岔气,好你个傻小子,娘当时只是跟春花她娘开了个玩笑,你咋就当真了呢!人家不再跟你上山,是懂得害羞了,知道不?你要是想娶她做媳妇儿,等你们长大后,咱再找她。几句话说得俺像泄了气的皮球。从此,俺就再也没敢邀请春花上山,整日和牛相伴,孤苦伶仃,只盼着快快长大,迎娶春花。
更出乎俺意料的是,在俺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本村十八岁的彭老二,死磨硬缠,非要娶了春花不可。这家伙膀阔腰圆,比俺还威猛。俺情知打不过他,只好仰天长叹,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俺求学、当兵、转业,总算混得没打了光棍儿,但夜里总是梦见春花。有天早上一觉醒来,跟老伴儿坦白,昨晚又梦见春花了。老伴儿抢白道:“你娘的一句玩笑话,让你梦了一辈子春花,却连一回也不梦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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