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德
我对狗是心生畏惧的,正如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狗咬我,围攻我,我是惧怕了,同时又激起复仇的勇气。
小时候,我路过村里一户人家时,那条纯白色的狗一言不发地冲上来,朝着我的小腿噙了一口,咬出几个窟窿,流出血来。那家人赶紧用菜刀刮了菜板末末涂在伤处,几天后也就好了。
村里刘家养着一条黄颜色的狗,下口狠,还偷着咬人。这种狗最难提防,也最招人恨。听过别人收拾狗的高招,说是烧熟一个萝卜,装在兜里,等狗扑过来时,就扔出去。萝卜保温性极好,外面摸起来凉凉的,里边却是滚烫的。狗咬着萝卜,就把它的牙烫坏了。我没这么做过,但我用偷袭的招数治服了那条黄狗。
我们上学是从这家背后过的,往往等狗听出响动时,已走过那条水沟,到了对面路上,前方几十丈远的路上方有个土坪。这天中午上学,黄狗又追击过来,我捡起块石头,紧跑一阵,跳上土坪躲起来。等黄狗从下方经过时,我将手中石头狠狠地掷下去,砸在它的头上。黄狗猛地一趴扑,跳起来就往家里蹿去,边跑边叫,还不住地往回看。看着它的狼狈样子,听着它的痛苦哀号,心里颇为得意。狗咬了人,难道人就要还以牙齿?现在想来,我也是可笑得很,怎么能跟狗一般见识呢?
有了这份快意,却也未抵消掉对它的害怕。那是刻进骨子里了,好比山茱萸花的淡黄是自染的。结婚后,和妻子一路经过她家上边那个村子,有一条土狗迎面而来。我们没有拿棍子,也没防备,路上的狗没有主人撑腰,一般不攻击人的。这个见识我有,但发了疯的狗除外。它是从我这边过去的,也没瞧上一眼,仿佛我不存在。我的腿还是不由得颤抖起来,被妻子看到了,就笑问:“你不是说不怕狗吗,咋两腿打战呢?”我如实交代:“小时候,叫那家伙咬过哩!”
儿子小时候,走路不稳当,还常常不看脚下,难免被砖头树棍磕碰倒地。有一天,我和儿子在翠华路西侧往北走,突然马路边闪出一条宠物小狗,要过马路。我们停下来,看着它。它先站在路边朝北眺望,等没车过,赶紧跑到马路中间,停在那儿,又往南看,见没车来,急忙冲了过去。我当即对儿子说:“这么小的汪汪都知道过马路,你咋不如它呢?”
儿子小名狗狗,小学时,不好好学习,更不上心完成作业,我时常对他说:“你看人家四条腿的汪汪多乖巧的。”儿子回答:“老爸,四条腿的汪汪成不了才,我这两条腿的汪汪能成才哩!”多年后,被我当作趣事提起,儿子已上大学,不在意地笑笑:“我说的是实话嘛!”
儿子那时的学习叫人头痛,他妈真的没少打。有时用棍子,有时用拧在一起的跳绳,边抽打边说:“你难道不如家里那只黄狼,这么不长记性……”
黄狼是妻子家里喂的一条狗,通身黄色,个头不大,咬人是偷着下口,村里好几个人被咬过。有人前脚出门,后腿叫它叼住了。她家隔不远是军营,黄狼经常从下水道钻进去,“偷”军人饭堂的肉皮,自己咽着口水不吃,叼回来,放在厨房,再溜进去,带回一块。我岳父把那些肉皮洗净,做成冻肉。几十年过去了,妻子说到这里,脸上泛着感激的神情。那个饥荒年代,能吃上肉,好比时下人们吃燕窝呢!
村里老鼠多,黄狼就逮着吃。这个习惯可不好,岳父见了就把黄狼抓住,用火钳打嘴,把嘴巴打得血流不止。最后,他们把死老鼠扔在面前,黄狼闻都不闻,掉头走开了。后来村里老鼠张狂,村人下药毒老鼠,狗们不知危险,见着死老鼠就吃,一个个都归天了。村里最后只剩一条狗,那是黄狼。
妻子是打着儿子,讲着黄狼的故事,说儿子不如黄狼,打不灵性哩。
看过杰克·伦敦的小说,有的狗凶猛残忍,人用棍棍教训,下手重,也很残忍。直到去年过年的经历,叫我明白了,狗为何与狼同宗。那天午饭有肉,两条狗钻到桌子下面,啃着我们丢弃的骨头。还有一条别人刚送来的狗,担心偷跑,便用铁链拴着。我也是好心,想着马上回西安了,人和狗都有肉吃,就它被限制了自由,就把碗中的一块骨头夹给那条狗。
骨头刚含到嘴里,还未尝到肉味。钻在桌子下面的麻狗,竞偷偷跟着出来,冲上去抢骨头。两条狗猛烈地打起来,互相抱着撕咬。要是没那根铁链,那条狗是不会输于麻狗的。那条狗的脖子,便被麻狗咬住了。
二哥捡起根竹竿,一下下打在它们身上,它们没有退缩休战。棍都打裂了,还是劝不开。我急了,抬起脚,准备踢。二哥一把推开,大声说:“这都敢用脚?”
麻狗死死地咬住它的脖子不松口,那条狗开始还挣扎,慢慢就瘫在地上,鼻子口里涌出血沫沫。再晚一点儿,那狗就没命了,二哥举着破裂的竹竿往麻狗身上击打,它就是不松口,牙齿刺进肉里,越来越深。
我是急疯了,看见旁边有一摞劈柴,操起一根抡在麻狗腰上,它还不妥协。第二下,直接砸在头上,它才痛得叫了一声,跑开了,边跑边摆头,吐出了吃进的骨头。
那条狗还躺在地上,不叫唤,只是伸出红红的舌头,舔鼻子嘴上的鲜血,毫无认输求饶的神色。
我愣在院坝半个多小时,心里塞满了震撼和愧疚。这场争斗让我看到狗们的血性和顽强,而这都是由我扔下的一块骨头惹出的祸端。
傍晚,母親忘了关鸡圈门,第二天早上,鸡自己出来了,又听见鸡受惊啼叫的声音,父亲以为是被狗吃了。黄狗有前科,家里几只鸡相继不见了,邻居亲眼见它在撵鸡,把鸡吓得“咯嗒、咯嗒”乱叫,大哥就把它拴了一段时间。后来,麻狗偷着咬了屈家老表,大哥便用拴麻狗的铁链子禁闭了黄狗,怕下雨淋着,给垒了个窝,是用三个水泥墩支起一个电视锅盖。
父亲骂我母亲不长记性,忘关圈门,又操柴火棍打黄狗。黄狗开始不在意,以为棍子是来撵鸡的,直到背上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撒腿便跑。父亲没赶上,就说要打死它除害,我说,那是大哥的狗,打死了要赔偿的。父亲回答,那他先赔我的鸡。过了一会儿,黄狗又悄悄回来,卧在麻狗身旁。父亲又要打,我赶紧挥手让它躲开。它还是反应慢了半拍,又挨了一棍子。
当天回了西安,晚上打电话,问那几只鸡的安危,父亲说都回圈了,错怪你妈了。我说,还错怪了黄狗。父亲说:“就是,就是,明天给它多喂点饭。”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