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华勇
“家里土地责任制了,粮食丰收了,打算新修两孔窑洞,等你回来结婚用。好好干吧,一定要有出息。”这是我当兵时父亲写给我的信。
从那一刻起,我下决心不辜负他老人家的希望,在部队力争干出个名堂来。
“我老了不要你操心。你在城里上班,好好做事,少喝点酒,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母亲说的时候,很平淡。
然而今天,父母都已离开了我想着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父母在,人生还有来处,亲人在,人生才有幸福,如果他们去了,我们只剩下归途。
我曾在东街的一座小木楼里,组织一帮盲人弹三弦说书,每晚七点准时开场,听书的老汉老婆自己挟板凳,早早地坐在那个不大的场地等候。我发现,听书人中来了一个长得好看的俊女子,她不知是听书还是看我,坐在那里十分耀眼夺目。我青春的心被点燃着,有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兴奋或激动在有些羞涩的脸上溢出。每次,只要女子在,我异常的勤快,心速莫名加快,这算是初恋吗?我不知道。只看女子的眼神,或看她回頭的莞尔一笑,足以使我热血沸腾,浑身开始燃烧。在说书人精彩的表演中,老汉老婆们参差不齐的喝彩声里,唯独女子出奇的平静、专注,她在思考什么,回味着什么?多少年过去了,那种无声的爱情让我感动,我确信自己曾拥有过爱情。一个永无止境的长夜里,我们相思,那么完整。现在,盲人一个一个走了,走到世界的另一边,一种莫名的悲戚卡在喉咙上。或许,生老病死都是在人的错愕中不断重发。而我觉得,那个女子还是那么年轻,还在自己心中。那些老汉老婆有许多早已去世,就像盲人抱着三弦持续指着那帮忠实的听众一样,每本书都被一次次推向高潮:
三弦一响定起个音
听我把世事说分明
吃五谷来要生病
人活着就是一个命
三皇五帝朝朝代代说到今
生生死死不要紧
众位听书人要记心中
哎,那就是一个大爱无边呀
人亲人……
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从东街小巷走了几个来回。夜静了,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觉得自己像幽灵、孤魂一样无处可去。
是古城帮我获得一个诗意的意外。这个地方,一直被看作是块风水宝地,传奇的故事和人物近乎于一次次涅槃,个个鲜活的生命定格在完美之中,刚毅的,不屈不挠的,有时是柔软的、温馨的,为这座古城悠长的历史完成了一次次的释放。东街的“固川书苑”与“米脂女校”串起的文脉,成了古城的文明密码,就像舞动的精灵。前辈们把大成殿的一缕青烟,化作知识的力量,崇文重教成为追求的礼仪,多少年的约定,我不知道有人是否还记得?
这样一座城还是与无定河有关的。人类一直在追着水,有水则灵,人、城、水缺一不可,奠定了这里的人能在任何情况下释放自己的苦难和坚忍。我常常庆幸自己出生在这块土地上,从沸腾的河流里找到一种温度,在古城的砖瓦中触摸到历史。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在这个城市里,最值得尊敬的不是曾经的繁华,也不是那些古老的建筑,而是先人们留下的文字。尤其是当你走出去,别人问话时,你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也是被别人认可的文化。那一瞬间,你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开讲,一千年古城靠什么支撑,那些人文的历史样样都闪闪发光,能够映照出所有的向往和敬仰,有时候还平慰你所有的不安和烦躁。
也许,在这个特殊的春节里,我还能做点什么,我这样在房子里写着一条河和一座城,如此沉迷于他们生命的改变。如果你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欲望,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有着追逐根和魂的需求,你就会懂得翻阅和聆听这座古城发出的声音,无定河的倾诉。其实不用说,古城与河一天天凋零、萎缩,满目疮痍得让人感觉凄凉,我们没有修复和保护,没有像对待生命那样去热爱和珍惜。这些砖瓦树木在不同年代有着不同的温度,只是人在不自觉中损害了它的功能和作用。那些曾给过我们温暖的窑洞与水、土地与树木、飞禽与走兽和我们一样拥有呼吸、心跳和记忆,同属于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一族,可惜我们抛弃了它们,想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是的,无论在每一条山沟里,村庄中,追逐河流是寻找生命。无定河的每一条支流的源泉旁边星星点点布满了村庄。人生存下来,万物生长,你就会懂得河流的伟大和无私。千万条小河汇集到无定河里,才有了大河的气势与宽阔,时间和空间都溶入其中。因为有这条大河,古城形成的血脉,还有我们的记忆变得如此厚重,沉甸甸地拿起来不知所措。米脂男人的粗犷和壮实,米脂婆姨的俊美和贤惠都形成了独特的风景,河与城是活着的,无论你怎样损伤它,怎样无视它,而它们就在这里,守护着一方土地上的生灵。
我拥有这样的河、这样的城才真正安静,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要回想着亲人们的笑脸、每一句话,一切烦躁与不安都能治愈,所有病毒都会净除。
责任编辑:崔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