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以为世间的疼,概莫分为两种,肉体的疼和精神的疼。凡是能以流血流汗的方式产生的疼,都来自肉体,在止血止汗后,疼痛渐轻。凡是能触碰心灵的隐秘,让精神产生震颤,继而要让后事之师发生深刻变迁的疼,是精神的疼。前者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后者以镌刻人生的姿态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可是近来,我像是恍然觉得世界上有第三种疼。我莫名地在深夜里醒来时,倏忽心疼,一溜儿的肉往下掉落,掉得周身四凉。我能清楚地感知,这种疼,并非来自肉体,它常常让我产生一种类似于幻灭感的虚空,正当我想仔细感知这种疼感时,它倏忽又消失了。一瞬间,泪水盈满眼眶,像是天地都要与我为敌。
有时,我是一个沉溺的人。任性地放大一切悲伤,一切良善,甚至是开了闸门的眼泪。沉溺之后的收敛和覆盖,又特别需要另一种事物的指向和启示。
某天,我开车经过月牙湖的时候,有许多海鸥停歇在护栏上,我喜欢这些飞舞的精灵,它让我居住的这座小城充满生机和灵性。每年冬天,它们从西伯利亚飞来,在月牙湖畔栖息。我喜欢在早晨或是傍晚,约上仨俩好友,或是一个人开车,慢慢地经过它们的身畔。忽然,我看见了一只海鸥,它用一只足支撑着身体,安静地立在护栏上。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地疼了一下,像我在深夜里常常涌起的疼。
泪腺里潜藏着的液体开始不安分起来,我想,它飞越万水千山,躲过风霜雨雪,才来到这座温暖的小城,一路上,它该是有多疼呀!我甚至在心底一万遍地诅咒那个让它受伤的人,他应该被千刀万剐,他应该下地狱,他应该历经人间的种种疼痛,才配得上对一只海鸥的忏悔。
就在我的同情和爱心四处泛滥的时候,它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就飞了起来。令我惊奇的一幕是,我看见了它另一只足轻松地放了下来,它欢快地飞向了它的队伍里。这只是一只贪玩的海鸥,它站累了,在玩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它把另一只足深深地收藏在丰满的羽毛里,让我误以为它残缺了一只足。
我被它的表象轻易地蒙骗了,一刹那间,我对自己痴心而廉价的同情产生了无比的厌恶。可是转念一想,这只海鸥从未告诉过我它疼了,只是我觉得它疼了。因为爱它,所以自以为是地想疼着它的疼。
在生活中,能弄疼我们的人,往往是那些我们深爱的人。一个无干而不识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入骨入髓的疼痛呢!
我想起了被好心人带进京的“冰花少年”,那些被别人强加给他的疼,亦无非是放大了的一种廉价的善良。这群体的善良甚至比群体的恶还让人悲哀,群体的恶容易受到正义的鞭挞,在人性苏醒时亦会受到良心的自我拷问和惩罚。而群体的善良,永远只会是一场集体的狂欢和意淫,只是一群人想把自己的疼强加让对方感知的愚蠢。我不知道此番进京,对那个孩子的心灵会造成什么样的正面或是负面的影响。我只知道,万物的生长应遵循道法自然的规律。无论打着任何旗号入侵别人正常生活的行径,都是强盗逻辑。
事实上,我常常一不小心就做了这样的强盗。也许,你也是。就在我把那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的时候,又是一片哀鸿遍野的疼。其实,海鸥从未告诉过我它疼了,只是我们疼了。即使它真的疼了,我们又能代替它去疼痛吗?在生活中,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常常以为别人疼了,于是,就想借着善良和热情的名义伸出手去,可又有多少次我们伸出去的手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回来呀!无论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别人,终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风吹的方向,在河水流过的地方,我们都成了没有棱角的人,被人推着赶着架到了火上,为我们以为的疼付出了代价,才知道冰山一角的后面,还隐藏着巨大的冰山。
当我仔细思量时才发现,那些我常常在深夜能感知到皮肤和心脏往下坠落的疼,也只是我以为他疼了。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以为他应该疼了。事实上,谁又能代替谁去疼痛呢!但凡能为一个人而感知疼,总该是动了真情的。疼他,才是爱他。所以,不是真爱的疼,就收起来吧,放在胸腔里,只为那些与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疼。若是真的疼了,真的难了,再伸出手吧。不过,要记住,雪中送炭的小恩情远比锦上添花的大恩情,更能让人感念一生。也就是说,爱和善良都应该用在真诚的地方。
在一只孤独的海鸥身上,不,也许只是我以为它孤独。我忽然就顿悟了我身上的疼,我总是以为别人怎么样了,到了后来才发现别人安然无恙。倒是我在自己的自以为是里,有病有恙,有疼有痛。一只不能言的海鸥告诉了我,就连我亲眼所看见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更别提那些用耳朵听来的。
那些我诚然以为的美好,在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一时花开的刹那。刨开泥土的下面,我看见了腐朽的根。此后,但凡风雨,只等尘香花尽。我对于许多事物的羞愧,像一炷在佛前刚被点燃的香,明明灭灭之间,看见烟火,闻见清香,亦能感知燃烬灰落时的哀伤。好在,我终是在哀伤里看见了我的幻灭。我以为的疼,终是一场幻灭。幻灭之后,万物寂静。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