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5岁那年初夏的一天,我到大姑家玩。大姑正在生火做饭,我躺在竹躺椅上看跟前的丝瓜藤,丝瓜藤俯下身也在好奇地看我。藤上的叶子和花骨朵儿,在风里轻轻摇动,有几根藤离我很近,对我很着迷,想摸我的脸,我一呼吸,藤叶就跟着在我脸旁边颤。我看了它们一会儿,头一歪,就转身到梦里去了,而它们,站在梦外边定定地看我。
不知睡了几百年,耳朵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丝瓜藤一阵颤抖,我一摸耳朵,凉凉的、酥酥的,有点痒,一伸手,取下的却是一节细嫰弯曲的青丝,再一看丝瓜藤,那垂在躺椅附近的触须,已被扯断了,还在战栗着。
原来,在我熟睡的时候,那正在小心探路的悬在空中的丝瓜藤,悄悄地接近了我,它抽出细嫩的触须,在我的耳郭上轻轻地缠绕起来,准备让我的耳朵成为丝瓜藤的落脚点,成为夏天的一个小站,一个栈道,成为植物梦想的一部分。如果试探成功,确信我的耳朵可靠,这些从宋朝甚或从更远的年代一路赶来的丝瓜藤便会连接起我的身体,在我耳朵附近开几朵丝瓜花,挂上至少一两个翡翠般的丝瓜。如此,这寸草不生、一物不养的荒凉耳朵,将来就不必以谎言废话为食物,也不必以黄金宝玉做饰物。
但是,我太冒失了,扯断了比我的梦境还要精致的丝瓜藤的细嫩螺丝,打断了这个初夏最美好的实验。
丝瓜藤的试探失败了。它难受地战栗着,好不容易伸过来的热情诚恳的手,被拒绝了,它蒙了、傻了,它手足无措。
童年的天空下,战栗着丝瓜藤的失望和忧伤。
但是,那个农家小院,躺椅上的那一觉,大姑家丝瓜藤芬芳的触须,却在我的心里生根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身体,包括我们的耳朵、眼睛、鼻子、手臂,以及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全部加在一起,重量只是一百来斤,上苍将这一百来斤东西托付给我们临时保管,最终全部收回,寸发不留,其间深意究竟是什么?
细思量,那个夏天大姑家小院里丝瓜藤的触须,对我似有暗示:
我们,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如丝瓜藤之細嫩触须的连接点、感通点、停靠点和小小驿站;我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连接那等待连接的,沟通那等待沟通的,传递那等待传递的,让至大如宇宙星空,至小如爱的凝视以及丝瓜藤的细嫩触须,在此降临、停靠并连接、传递,让时间的藤蔓散发出馨香。
它从我父亲的手温中、脚印里,从父亲顺口说的一句农谚里,启程了。
不需要搜索枯肠,腹稿是早已打好的。它边走边想,必须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倒不是自己有多重要。地上有那么多苗苗草草、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自己呢,小小的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很不重要的人也会有很重要的心事。何况它的心里,装的并不都是自己的事。是春天的事,夏天的事,秋天的事。说重一点,是千年万载的事。
这样想着,它就沿一排篱笆慢慢走。在篱笆上玩耍的牵牛藤叶挽留它停下来歇歇,说能否今晚互换杯盏,尝尝对方烹调的甘露。这个当然可以。它停下来,与牵牛藤叶握了手,碰了杯,饮了对方斟来的甘露。它没有留宿,继续赶路。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篱笆那边,在杜甫与邻翁曾经对饮的地方,一些还没有长高,还没有力气握起扫帚的扫帚秧,亲热地伏在它的臂弯,劝它住下来好好玩,等秋天来了,一起热热闹闹地打扫秋天。哦,我还得赶路,若是蜷在这里玩下去,秋天空荡荡的,拿着扫帚打扫什么呢?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着,走着,它快挨着院场里我妈的晾衣绳了——麻绳,灰白色的;棕绳,深棕色的。绳子并排绷了四五根,绷着的全是妈妈的心事,晾晒的全是思念,有被子、打补丁的衣服、孩子的尿布。它闻到了人世的味道。真好闻。尿布隐约的气息,它却闻得真切。它深吸了两口,兴奋了,一用劲,触须挨着绳子了,它赶紧缠绕了几圈,拧紧螺丝,在绳子上绾一个结,站稳,然后,继续走,走,走。它看见绷晾衣绳的那棵槐树附近的墙上,是一扇木格花窗。
它念叨着,一定要把一些心事放在高一点的地方。
走了大约有几千首唐诗那么远的路,那天中午,出来晾衣服的我妈看到了,菜园里挖葱的我爹看到了,屋檐下燕窝里的燕子夫妻看到了,房前屋后溜达的黑猫看到了,放学回来的我看到了,木格花窗里梳头的妹妹,推开窗一眼就看到了:两个葫芦,一左一右,已经挂好了。刚好,在窗子外面,在梦的附近,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窗口上。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
人们问了几千年: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其实,葫芦里没装别的,葫芦里装的还是葫芦,是上一千年的葫芦和下一千年的葫芦。葫芦无心,无心中也有心,是初心、诗心、本心、赤子心。千年万载的心事,都装在里面。从远古,从农历的深处,一根藤儿弯弯绕绕地走啊走啊,把线装的历史走了个遍,经过了千年万代父亲们的篱笆、牵牛花、扫帚秧,母亲的晾衣绳,妹妹的窗口,经过了无数民谣、农谚和平平仄仄的诗篇,终于,葫芦怀揣的千年万载的心事,有了着落,它终于把那重要的心事挂了上去——与前半夜的那轮白月亮并排挂在我家窗口。
它终于把一些心事放在了高一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