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
作者有话说:我去德国的时候,才发现远近闻名的柏林墙,只剩下地面上一道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瞧甚至无法发觉。而那些牵动过无数家庭的故事,都在以往的历史里纷纷做旧。可即便时过境迁,和平依然是人类永恒的守望,值得徐景然的守护,也值得我们去珍惜。
楔子
拍卖槌落下的那个瞬间,我也跟着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雪片般的碎纸向四面八方纷纷扬扬。已故涂鸦艺术家Jean唯一的纸面遗作《白蔷薇》,刚以高价拍出,又毁于一旦。
捐赠这幅画的是黎止,被媒体盛赞为20世纪最后一位大家闺秀,家境优渥却毅然远渡重洋,将中国元素融入珠宝设计,从德国发迹,最后占领欧洲时尚界的半壁江山。
神坛之上,她却急流勇退。除却日常经营所需,将所剩钱财无偿投入到和平事业中,本人也多次亲赴战火纷飞的前线。
遵照黎止的遗嘱,买下又毁掉这幅画的我,正是二十三年前她收养的战争遗孤。
无人知晓,黎止绚烂的前半生,始终和画框上这个名字纠缠在一起。
(一)
1992年的柏林冬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不时传来的犬吠将黎止从浅眠中吵醒,腕上的表指着八点,可商铺依旧门窗紧闭。
——德国人就是这样,号称严谨守时的民族,开张的时间绝不提前。
黎止从珠宝设计专业毕业,在家乡小有名气。她打听到万国珠宝展览,带着得意作品来到德国,却在申请参展时直接吃了闭门羹。
“China? Nein!”(中国,不可能!) 主办方眼里的轻蔑深深刺伤了黎止的自尊心。欧洲的珠宝商长期垄断市场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这样的排挤简直不可理喻。
——不让她参展,她就自己找地方办展,让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见识中国珠宝的魅力!
雄心归雄心,来到异国他乡已半月有余,早已坐吃山空,四处碰壁后遇见柏林的华裔,好心把小阁楼租给她。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立足的地方。她好将蒙尘的珠宝一面展览,一面售卖。
柏林墙拆除不过两三年,这座城市却仿佛一直如此平静。大大小小的墙面上遍布涂鸦,色彩鲜艳。
黎止走走停停,听见窸窣的动静,屏息凝神地慢慢走近。
这是黎止第一次看见涂鸦的现场。作画的人背对着她,身形修长,黑色夹克配上工装靴,全然是街头做派。
他左手举起喷漆器,看似漫不经心,却准确地勾勒出人物的轮廓。
——画面上是一个小女孩,撑着黑伞,站在墓碑前面。
黎止屏息凝神,平静却陡然被打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刺耳的警哨,像在追捕穷凶极恶的逃犯。
“Das ist er.(就是他。)”街警锐利的眼神看向黎止,似乎误会她也是同伙。
只见涂鸦人一个利落的侧踢,泼洒的颜料让街警避之不及,挂彩中招。
罪魁祸首低笑了两声,趁街警低头整理的工夫正准备溜之大吉,他抬眼看见怔在原地的黎止,生怕牵连无辜,毫不犹豫地拽过她的手,往前奔跑。
从小的家教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指尖传来陌生的温度,她的脸也跟着烧得滚烫。
她身边的人深谙街巷里的秘密,稍微绕了点弯就甩开了尾巴。确认安全后,两个人背靠着墙停下来,黎止飞快地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男子一双墨色的桃花眼闪闪发亮,眼尾上翘,有着天生的痞气。
——一看就像是街边的混混,不安好心。黎止的心里嘀咕着,却发现对方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她慌忙躲闪,低垂的目光正好落在两个人还未松开的手上。
“你放开我。”良好的家教让黎止说不出骂人的话,磕磕绊绊的德语还带着江南桂花酿的味道。
对方还未开口,巷尾却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眼明手快地将黎止拉进怀里,闪身往巷子的深处藏。广藿香的味道,混着汗湿的气息,成了加速剂钻进她的心脏。
(二)
余惊过去,对方一松手,黎止向后退开几步。无奈小巷太窄,距离还是咫尺之间。
虽然他好……好看,可架不住他光天化日下这样……欺负自己。
黎止快速思考应对无赖的办法:如果自己不搭理,对方就会觉得自讨没趣吧。
“你叫什么名字?”
黎止咬唇不語。
“你是中国人?”
黎止低头沉默。
连着两个问题都打在棉花上,但徐景然自有妙招。
“倘若你不说话……”他的话戛然而止。黎止又被猛地拉近,近得鼻尖都要碰在一起。
“我叫黎止,我从中国来的。”黎止尾音都在颤,末了又委屈地软下来,“我都告诉你了,你别再欺负我了。”
看着小姑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徐景然心软地松了手,黎止拼命地往巷口跑。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她再也不想讨公道了,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我也是中国人。”字正腔圆的中文让黎止生生刹住了脚步。
“徐景然。”徐景然赶紧抓住机会,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混血,我妈妈是中国人。”
“都是同胞,我跟你道歉。”徐景然认真凝眉,好像真心悔改,“请你喝杯咖啡赔罪?”
——再纠缠下去,日上三竿,她的店铺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不去。”黎止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这次徐景然没有再跟上来。
夜色沉沉,柏林又褪去光亮。黎止东奔西跑了一整天,心灰意冷,推开那扇婉拒她的店门。
“聊聊?”拐角的墙面上靠着徐景然,薄唇微挑,一脸了然的笑。
他跟踪我?黎止还来不及发难,一杯温热的咖啡先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心。
她才不管什么拿人手短,扭头便走。可黎止进几步,他便跟几步,桃花眼里的笑无辜又张扬,让她无可奈何。
“今天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人也甩不掉,又怕他突然的举动,黎止索性自己发问。
“市政区的墙面不允许涂鸦。”徐景然无所谓地耸肩,阖起的眼眸却像有故事。
“为什么这样做?”
“若你肯说你家在哪,我就告诉你。”正经不过三秒,痞气复又回到他的眉梢。
黎止别过微红的脸,却听到徐景然的一句反问。
“你呢?”
“欧洲的珠宝界不认可我的作品。”黎止学着他的口气,将自己的故事完整地说了一遍。
徐景然打了个响指,一枝蔷薇就凭空绽放在指尖,娇艳欲滴。
“Meine Rosa,ich bete für dich. (我的蔷薇,我为你祈祷,祝你如愿以偿。)”
他低沉的嗓音混着蔷薇花香,让黎止多少有些微醺。等她回过神,除了别在胸口的蔷薇,手上还多了个纸袋。
而前一秒还在她耳畔低语的徐景然,正吹着口哨,朝着反方向扬长而去。
黎止低头,才看见自己的呢子大衣上不知何时蹭到了红色的颜料。
大抵是柏林的冬天太凉,一杯咖啡、一枝蔷薇和一件崭新的呢子大衣,竟也轻而易举地松动了黎止的心防。
(三)
徐景然像个巨大的秘密。
黎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靠什么养活自己。他游走在大街小巷涂鸦,面对家常便饭般的通缉,却总有办法全身而退。
他似乎天生就在流浪,像一阵风,从不为谁停留。
但是这阵风,现在好像突然对她有了兴趣。
他总是神出鬼没,很热衷于逗自己,某次悄悄将折了的白蔷薇别在她的长发上。
这样的次数多了,黎止发觉他不是坏人,逐渐卸下心防,有时候也鼓起勇气和他聊聊天。
上次中断的涂鸦已经完成,墓碑上用鲜红的颜料写着“Deutschland”(德国),触目惊心。
黎止问过他涂鸦的意义。
“Friden und Frieheit. (和平与自由。)”只有回答这个问题,徐景然的神情会难得严肃,接着是长久的缄默。
日复一日,黎止也终于租到合适的店铺。联系的店家仿佛知晓她的近况,租金只有同地段别的店铺的三分之一。
黎止犹豫了很久,还是慢声细语地问出了口:“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里,帮我的忙?”
她原以为徐景然洒脱惯了,必不会甘愿待在一间小小的店铺里。可徐景然不假思索地点头时,她的心也有片刻的欢喜。
闲暇时候,黎止拿着金丝银珠现做起手工,灵巧的手指将精致的图案描绘得栩栩如生。
“你想不想试试?”黎止见徐景然看得专注,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
“我想做项链,蔷薇花。”于是她在图样上用了中式的流云纹,精巧典雅。
“送给心上人?”相处久了,黎止偶尔也调侃他。
“送你。”她回头,不期然撞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徐景然留在店铺帮忙,在她讲解不清的时候充当翻译。黎止知道他时常在深夜出门,清晨回来时带来一束新鲜的白蔷薇,插在前台的玻璃瓶里。
至于去做什么,她不得而知。
黎止从不看德国新闻,不知道柏林神秘的街头涂鸦师Jean除了让警方咬牙切齿,还引起了艺术界的关注。
她的心落在别的事上。
“景然,你以后怎么办。”隔壁店主因为给女儿筹备婚礼而提前打烊,黎止触景生情,心里的话没忍住就从嘴边溜出,“你连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说?”徐景然显然不懂她中国思维里的人情世故,饶有兴趣地看她。
“你会娶……娶不到妻子。”被他盯着,黎止莫名其妙地开始结巴,虽然不知道德国是不是也有相似的观念,她还是好心好意地科普了中国的观念,末了才回过神来。
——奇怪,她关心他的终身大事做什么?
“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徐景然挑了挑眉。
“嗯。”黎止胡乱答应一声,借口给首饰抛光,从他身边跑开。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黎止赶紧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黎止啊黎止,人家都没开口说喜欢你呢,你怎么连让爸妈如何接受這个异国女婿都想好了啊。
(四)
人人都说在索尼福大街上有一家中国人经营的珠宝店,款式别致,价格也很公道。
黎止的设计将中西结合的平衡掌握得恰到好处,营业额蒸蒸日上。
可祸福参半,黎止的店铺很快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深夜悄无声息地撬开了锁,所幸她有将珠宝收进保险柜的习惯,清点时不过只丢失了几套样板而已。
出事的时候,徐景然虽和她打过招呼,却没说原因地消失了许多天。
德国警方的效率很高,迅速派人到店里做笔录。当初被街警追逐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黎止拉开店门时不免慌张。
对方高大英俊,可抬高帽檐,细碎的发下藏着的却是那双熟悉的眼睛。
“Hallo,好久不见。”
徐景然期待在她眼里看见惊喜。
“你……怎么?”黎止反而往后倒退了两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发觉了黎止的异样,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声张。
黎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掉,还越哭越凶。
在那之前,黎止微笑着应付了不少街坊邻居的安慰,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却突然垮下来。
——谁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陌生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她却屏住呼吸,全身颤抖地缩在被子里。
徐景然让同行的警员都先离开,再三保证会带写好的笔录回去。
“不是说我没有正经的工作。”他好不容易哄得她止住眼泪,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而专注,“我现在有了。”
徐景然手臂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自从听到黎止的话,他便到警队毛遂自荐,长官当他是开玩笑的流浪汉,随手将最危险的悬赏递给他,想让他知难而退。可他二话不说,与流窜的匪徒搏斗,最后破例通过考核。
黎止红着眼眶,听他接下来的话。
“黎止。”她的名字对中文生疏的他来讲还有些拗口,“我现在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他看着黎止的脸上弥散开的红晕,比他最称心的颜料还要好看。
她将贴身带着的白蔷薇项链,郑重地放在他的手心。
——是当初半开玩笑让他制作的那条,经过她的修改,晶体璀璨,折射出柔和的光。
“你帮我戴上吧。”黎止的声音柔柔的,轻缓地让答案降落在他心上。
她怎么会忍心拒绝他呢?在德国成为警察并不容易,他眼眶的青黑和手腕上时显时隐的伤痕,都在无声地告诉她。
会不会就是她当初随口一提,这阵风才心甘情愿地为她停留在那里呢?
黎止顾忌过很多事,却又一件一件从心里排除,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Ich liebe dich.(我爱你。)她偷偷镌刻进花瓣里的心事。
但她也提出条件,有且只有一个。
“所有与你相关的事,都不要隐瞒我,好吗?”
(五)
徐景然将她说过的每个字都放在心上。
那天柏林下了一整夜的雪,黎止新招了员工看店,自己为找原料的供货商奔忙到很晚,却发现他落寞地坐在长阶上。
飞雪撞在他的衣领上,他任凭它们融化,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黎止,我从来没有和你讲过我的童年。”他湛蓝的双眸,像多瑙河里深沉的水,“今天是我的生日。”
黎止正想打起精神祝他“生日快乐”,徐景然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心头一紧:“也是我爸妈的忌日。”
于是她不顾天寒,在他身边坐下,听了个漫长的故事。
“我讨厌柏林。”徐景然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五岁时,母亲带他去东柏林的亲戚家,回来时却被通知戒严,和父亲相隔两方。接连几个偷跑者都成功翻越铁丝网,可父亲却被警察发觉,当场击毙。母亲没能经受住刺激,一头撞在墙上,鲜血横流。
“黎止,你知道吗?都是因为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眼里都是悲恸。
申请通关的审批手续需要几天时间。偏偏因为是他的生日,父亲心急如焚,冒险爬上铁丝网,想将生日蛋糕送到他手里。
蛋糕从天而降,在他面前摔个稀烂。
黎止想起自己五岁时,被父亲宠溺地抱在怀里,撒着娇想要橱窗里的洋娃娃。而他目睹双亲惨死,从此流落街头。
黎止第一次看见这样脆弱的他,颤抖的声音将伤口粗暴地撕开,血淋淋地摊在月光下。
她显然把自己代入了他的角色,眼里闪着疼惜的泪光。
他却没哭,他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他疯了一样地将沾着血和土的蛋糕塞进嘴里,直到塞不下了以后号啕大哭。
“柏林的人们遗忘得太快了,我涂鸦,只是想让人们都记住,不愿让悲剧重演。”
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藏在城市里别人看不见的角落,舔舐痛苦的回忆。黎止的到来,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到外面的世界来吧,她仿佛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这里有我陪你。
“你知道吗?我母亲和你一样,你的眼睛和她好像。”他阖着眼,像受伤的野兽,将头靠在黎止的肩上。
“我给你唱家乡的童谣吧。”黎止嗓音温软,让他恍惚中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六)
可是未来的路并不那么好走。
两个人的生活全是她一个人在操持,黎止被迫变得无所不能,无论是店铺选址,材料预算,还是日常开销。就算目前她的店铺经营得很好,可生意场上毕竟风云变幻,她不得不早作考量。
——如果徐景然能有稳定的收入,那她的焦虑会缓解很多。
他虽然因为黎止的话做了警察,可到底与自己的秉性格格不入,开春就主动请辞,继续游走在大街小巷,画他不值钱的涂鸦。
因为了解他的过往,所以她理解徐景然涂鸦的意义,可是这样形而上的追求,难道不应该先建立在生活的温饱上吗?
而他不肯卖画,一幅也不肯。他的画纸永远是墙。
黎止有时候也厌恶自己,张口闭口提的都是钱的事,可她没有办法。
徐景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坚持着他爱人的方式与世界和平的理想。他骑着租来的哈雷带她在马路上飞驰,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高速带来刺激感的确新鲜,但难以为继。
久而久之,徐景然的浪漫变成影响她做正事的负担。
“你别添乱了。”多数时候,推开他的都是黎止。
黎止从小在书上阅读,许多无疾而终的感情,都是在平淡的岁月中慢慢被消磨掉。她和徐景然,也会沦落到这样吗?
分店的审批迟迟不能下来,审批主管明示暗示想和她共进晚餐,她硬着头皮赴宴,被一杯接一杯高浓度的酒灌醉,意识模糊不清。
这时候徐景然出现了,不顾后果地大打出手。她理解他担心自己的安危,可回家以后的他開始质问,让站都站不稳的自己解释为什么出现在别的男人的桌上。
黎止终于爆发,字字诛心:“徐景然,我到底能指望你什么?”
徐景然冷着脸,一言不发。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吗?”僵持了一整晚,最后是徐景然从身后将她抱住,她又狠不下心不原谅他。
——是啊,他们明明那么用力地相爱着。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是个有钱人?”后来的他旁敲侧击地问,眼神晦暗不明。
更糟糕的是,他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人影。这样的徐景然让她没有安全感,好像随时都会离开。
徐景然习惯了自由自在,而她却渴望有个安定的家。像是某种征兆,颈上的白蔷薇项链也突然滑落,她明明用了最牢固的锁扣,却还是难逃断裂的命运。
所幸,黎止在事业上的进展还算顺利。分店的经营蒸蒸日上,越来越多的顾客慕名而来。
又一年的珠宝展览会,黎止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德国商会的邀请函。
可她的这封信却是以商会主席的私人名义发出,莱恩·爱德华,请她先来家中做客。
(七)
会面定在柏林市郊的别墅,金碧辉煌。古老的族徽印在旗子上,彰显着贵族身份,她看了一会,觉得似曾相识。
头发花白的莱恩客套地寒暄了几句,赞赏了她年轻有为,接着话锋一转。
“黎小姐,你跟Jean走得很近?”对方鹰般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她。
黎止陡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莱恩反而显得诧异,“Jean,徐景然,是我哥哥的儿子,是应该名正言顺地继承我们家族财产的人。”
看见黎止面色大变,“黎小姐,你可真粗心,交往之前,应该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黎小姐,那你应该也不知道,Jean的婚期很近了吧。”莱恩将订婚的请柬递给她,照片上郎才女貌,黎止的心在瞬间坠入冰窖。
——原来他是打算结婚的,只不过新娘不是她。
事已至此,黎止还保留着最后的那份冷静。
“黎小姐若不相信。晚宴的时候亲自来看。”爱德华反而笑了,“我这个侄子什么都好,就是最喜欢装神秘,将柏林的女孩都迷得晕头转向的。”
黎止脚步虚浮地从别墅走出,昏昏沉沉地去赴宴,站在人群中,双脚仿佛被钉住,一步也动弹不得。
黎止看见了他。
那是她完全陌生的徐景然,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地游走在衣香鬓影的宾客之间,举手投足满是贵气。
——不是珍重地替她戴上白蔷薇项链的徐景然,不是再生气都会先哄她开心的徐景然。不是她的,徐景然。
黎止依旧不死心地相信另有隐情,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解释。
“黎小姐不要太当真才好。”徐景然似乎早有准备,他得体地微笑着,站在她咫尺之遥的地方。
“那不过是我花了两个马克,从街边的流浪汉那里买来的故事。”提起他的过往,徐景然嗤笑了一声,眼里的奚落让她的心支离破碎。
紧接着,他温柔地替金发碧眼的未婚妻将碎发捋到耳后,转身离开。
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爱德华家族的小少爷,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玩性大发地找上了她,她怎么会相信他呢?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怪不得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转换身份,怪不得他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尽情涂鸦,怪不得他,绝口不提要娶她为妻。
相比之下,她简直像天大的笑话。
“黎小姐,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莱恩的声音在她耳边噩梦般响起。
“请转告他,我输了。”黎止嘴上逞强,泪水却夺眶而出。
她一心想离开这里,连视作珍宝的项链从颈上滑落也浑然不觉。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徐景然弯下腰,將断开的蔷薇花项链轻轻地捡了起来,放进了内侧的口袋里。
(八)
十年后。
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混杂着伤兵的哀号和儿童的哭叫,黎止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狱。
接待方把她当作那些有名的企业家,想做点慈善装饰门面,在总部和捐赠物资微笑合影即可,可黎止较真,接待方只好硬着头皮把她带到前线。
——离开徐景然之后的黎止,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珠宝事业上。
起初顺风顺水,之后却中了邪似的处处受到压制。她不得已放弃了柏林的原生产业,转到欧洲的其他地方。直到德国商会更换了主席,生意才渐渐回暖。
“黎女士。”对方发现黎止盯着墙上的涂鸦出神,尴尬地笑了两声,“您对艺术很感兴趣。”
涂鸦的笔触,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谁的笔墨。
可是他不可能会在这里,他或许在巴黎,在米兰,或者任何一个国际化的都市,过着他养尊处优的生活。
黎止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思绪抽离。
“怎么少了一个?”营地里的军官按例欢迎援助者,看见明显的空位,负责人低声抱怨了两句。
身旁的人也纷纷附和,说他从不遵守纪律,经常独自就往封锁区去,早已见怪不怪。
正说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影。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一身整齐的军装,炮火的洗礼让徐景然的轮廓更加成熟,却也明显消瘦了很多,但眼里燃烧着的光却越来越亮。
十年的时间,她强压下自己的情绪,逼迫自己投入工作,现在刻骨铭心的回忆又翻涌而来。
身边的人都识相地退开。
“你在这里?”黎止感慨万千。
“做自己喜欢的事。”他释然地笑。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当年的事。她不知这些年的他经历了什么,可似乎也与她无关。
就这样吧,千万个问题从黎止心间落潮般褪去。
“他们就是这样生活。”徐景然陪着黎止在安全的地方转了转,偶尔有孩子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期待地看他们。
黎止不忍心,摘下腕上的手镯想递给他们,却被徐景然制止。
“钱没有用。”徐景然从纸袋里拿出几个面包,孩子欢天喜地地抢过去,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我这样只救得了一时,你愿意提供帮助,真的再好不过。”黎止在他眼里看到由衷的谢意。
黎止没有说,她之所以会来做慈善,是因为徐景然当初的话埋下的种子。
临别时,她几分犹豫,还是说出了口:“好好照顾自己。”
他狠狠地伤她。可多少个魂牵梦萦的午夜,她的记忆都回到两人狂奔的柏林街道上,身边的景物在快速倒退,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湛蓝的眼睛,他的眼睛。
此后她借口捐助,多次来到这片土地,都不凑巧地与他擦肩而过。
她开始关注艺术新闻,知道涂鸦艺术家Jean声名鹊起,在前线留下不少经典的反战涂鸦。
黎止想,真好,他终于如愿以偿。
(九)
徐景然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再见到黎止。
他的蔷薇花,已不是多瑙河畔那个害羞的姑娘了。她留着利落的短发,掌握着遍布欧洲的珠宝产业,独当一面。
故事的开始是怎样的。数十年走街串巷的他早就练就了敏感的听觉,不仅仅因为那双跟母亲相似的眼睛,还有她善良又柔软的心。
背后的过往也绝非他说的那么简单。父亲被开枪打死是叔父制造的阴谋,孤儿寡母是最好不过的傀儡,却没料到他母亲的性格也如此刚烈。
叔父试图用金钱弥补对他的亏欠。
他不屑,也不要,叔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做越界的事。
可是黎止出现了。她经营起店铺,对各式珠宝如数家珍,眼里流转的光华让他移不开目光。
徐景然可以不受任何人的威胁,可他爱上她的时候,她就成了他的软肋。
珠宝设计是她心之所向,他不能毁了她。而这么多年来,德国商会又一直控制在叔父的手中。
他不擅于经营和她的关系,看着黎止眼里与日俱增的失望,心想不如送她最后一份礼物。
他答应叔父的交易,和素未谋面的贵族小姐订婚,活在叔父的掌控之下,叔父便不会为难黎止。
但他暗中在给维和组织递交志愿军的申请。叔父的手段无法渗透进军方,他知道叔父势必雷霆大怒,对黎止出手。可他每一天都在关注她的动向,确保她有能力应付时,他才抽身而退。
他这些年一直跟着维和军,从一个国家辗转到另一个国家,像幽灵一样在林立的墙面上创作涂鸦,将自由与和平传递到每个角落,让试图挑起争端的当地武装恨之入骨,甚至不惜重金悬赏他的性命。
休息的时候,同行的士兵从制服内里掏出爱人的相片,问他是否有心爱的姑娘。他沉默不语,白蔷薇干枯的花瓣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不需要照片,他的蔷薇花永远绽放在他的心里。
枪弹不长眼,身边的新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惧色地潜伏在封锁区。
最后却也没能幸免于难。
那天他照例在封锁区的墙面涂鸦,棕色皮肤的少年在身后,试图读出墙面上的文字。他刚欣慰地笑,身后的闷响却让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
他不假思索地護住少年,迫击炮巨大的轰鸣让他暂时失去了听觉。
烟消云散。怀中的少年安然无恙,他拼尽全力地大喊“快跑”,少年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迅速地朝安全地带跑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了。
少了半截的右臂,鲜血喷薄而出。他看着墙面上未完成的涂鸦,忍着剧痛将断臂抵在墙面上。
多好啊,他已不再需要工具。以骨肉作笔,用鲜血为色,将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幅作品完成。
最后他支撑不住了,仰面瘫倒在土地上,望着蓝天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像被扎破的气球,所有的力量都尽数流失。
——真遗憾啊,前线还有那么多空白的墙,他还没有画够。
——真遗憾啊,他再也见不到他的蔷薇花了。
他是孤家寡人,可是为了她,他第一次有了想活下去的欲望。
(十)
黎止最后收到的消息,说他擅自脱队,生死不明。
她推掉所有的工作来到战地,救援队反反复复地搜索,却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直到失踪转为死亡,直到她看见那堵几乎被炮弹炸毁的墙。
墙上的那副涂鸦她再熟悉不过,她将手掌贴在墙壁上,仿佛能触到他的心跳。
那是他们还美好的时候,她缠着徐景然要送一幅画给她。
“我只为你一人在纸上画过。”徐景然手起手落,娇艳的白蔷薇绽放在他的笔下。
“我呢?”黎止瞧了半天,没有看见自己的肖像,拉着他的手撒娇。
“在这里。”徐景然指了指自己的左胸,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没人知道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黎止,为什么会对着半截土墙,默默流泪。
就像没有人知道,那幅画明明叫白蔷薇,为什么花朵的颜色却是暗红。
尾声
我带着白蔷薇,静默地来到黎止的墓碑前祭拜。
后来的后来。牺牲的Jean,被大肆宣传成战地英雄。大家开始对他的作品趋之若鹜,却始终没能将目光放在,他拼上性命守护的和平上。
黎止在弥留之际和我说,这是徐景然送给人间的最后一份礼物,她要替他完成。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