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式流行语“神仙XX”探微

史秦凤，康 健（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2018 年以来，“神仙XX”短语迅速走红，诸如“神仙打架”“神仙颜值”等频繁出现在各大新闻报道、网络论坛和大众口语中，例如：

（1）浙大“神仙课”教学生自制酸奶披萨,火爆朋友圈。（网易教育2018-11-08）

（2）神仙打架！诗词大会总决赛上演超难成语“飞花令”，总冠军果然是她。（检察日报2019-2-15）

例（1）中的“神仙课”指微博网友晒的一组图片，在浙大的一堂外教课上，某老师带领同学一起制作酸奶披萨，引得广大网友羡慕不已，直呼“神仙课”，超乎寻常，不可思议；例（2）中的“神仙打架”指在第四季《中国诗词大会》总决赛中，北大博士陈更对决中科院博士孙晓婧，两大高材生交锋堪比“神仙打架”，各显神通，精彩纷呈。

由上可知，“神仙XX”短语主要由固定名词“神仙”加不固定成分“XX”构成一个新的偏正短语，邵敬敏（2008）将这种由定项与变项组合新词的模式称之为“框式结构”,即“前后由两个不连贯的词语相互照应，相互依存，形成一个框架式结构，具有特殊的语法意义和特定的语用功能，如果去除其中一个，该结构就会散架。”[1]219“神仙XX”就是这样一种框式结构。

一、“神仙XX”框式解读

（一）“神仙XX”构式

邵敬敏（2008）将常见的框式结构分为双项双框、单项双框、双项单框、单项单框四类，“神仙XX”由一个定项“神仙”和一个变项“XX”构成，属于典型的单项单框式，常用于主体对事物或行为发表评论，带有强烈主观色彩和夸张意味。

根据对变项“XX”的语料检索，我们将其分为“神仙+NP”和“神仙+VP”两大类，如例（1）、例（2）。“神仙+NP”中的后接成分“NP”比较灵活，常见有“神仙水”“神仙球”“神仙颜值”“神仙阵容”“神仙演技”“神仙组合”“神仙比例”“神仙男朋友”“神仙朋友圈”等。从音节看，“NP”以双音节词为主；从类别看，多为表示人或事物的普通名词，专有名词基本不涉及。“神仙+VP”较“神仙+NP”相对少见，有“神仙打架”“神仙画画”“神仙落泪”“神仙踢球”“神仙演唱”“神仙弹琴”等。从音节看，“VP”仍以双音节词为主；从类别看，多为行为动词、一价动词，二价动词较少。

“神仙XX”框式中“XX”的词性有时要在具体情境中才能明确，如：

（3）这是什么神仙剪辑，王源小哥哥也太帅了！（bilibili2018-6-15）

粉丝将王源参加各活动的视频片段编辑为一个连贯的故事，网友评论为“神仙剪辑”，一可理解为称赞粉丝的剪辑技术高超，“剪辑”为动词；二可理解为称赞剪辑出来的作品完美，“剪辑”为名词。

（二）“神仙XX”的意义

“神仙”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中解释为：“❶神话中的人物，有超人的能力，可以超脱尘世，长生不老。❷比喻能预料和猜透事情的人。❸比喻逍遥自在，毫无拘束和牵挂的人。”[3]1163这是“神仙”的概念义，而在大众认知中“神仙”常具备“厉害、神奇、超凡脱俗、天马行空、难以捉摸”等特性，由此“神仙XX”短语在具体的语境中也相应地呈现褒贬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趋向。例如：

（4）《雪花月》是什么神仙曲，MV 简直燃炸了。（豆瓣2018-11-1）

（5）这是什么神仙英语题呀，35 元钱又打水漂了。（新浪微博2018-12-22）

例（4）“神仙曲”是指《雪花月》，用“神仙”修饰乐曲，是极力赞扬乐曲之美之出奇，如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天上的仙乐，人间当然难得一闻，因而引起轰动效应，下文“MV 燃炸”表达了评判者的褒扬态度。例（5）“神仙英语题”指2018 年12 月的四级英语试题，“打水漂”暗指考试费白交了，全句吐槽英语试题难度太大，超出常人想象，难以捉摸，不知所云，表达评判者的贬斥态度。从上可知，“神仙”作为普通名词的概念义在语境中逐渐消失，更多是凸显与神仙相关的某些语义特征，形容词功能逐渐显现。

“神仙+ NP”主要是表达说话者对某一事物的评价，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其所评价的事物也必须具有不确定的特征才具有评价的价值。例如“天气”“演技”“颜值”“比例”等。

（6）这是什么神仙天气！昨天立夏今天立冬，城口下雪了。（光明网2019-5-7）

（7）神仙颜值！乌克兰模特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五官精致像真人芭比？（搜狐2019-6-8）

“天气”指一段时间内大气中发生的各种气象变化，“神仙天气”突出其可变性，难于捉摸，影响人们生活或出行，有“天有不测风云”之说，这里表现说话者的贬斥态度。“颜值”指用来评价人容貌的数值，有好坏高低优劣之分，这里的“神仙颜值”是指高颜值，貌若天仙。在“神仙+NP”结构中，“NP”往往具备[+与人相关] [+不定性]等语义特征。

根据检索结果来看，“神仙+VP”的搭配短语数量远远少于“神仙+NP”。如：

（8）博物奇妙夜，听神仙弹琴、看神仙跳舞（搜狐 2018-7-2）

（9）这什么神仙操作？血条空了都不淘汰（爱奇艺2019-09-13）

例（8）在一档高端文化脱口秀“博物奇妙夜”中，国乐大师方锦龙先生在短短90 秒内，一把五弦琵琶幻化为数种乐器，古琴、大鼓、响板、吉他的视频走红网络，人民日报赞其为“神仙弹琴”，表达其技艺高超。

例（9）是游戏主播直播大型网游“和平精英”时，遇到开回血外挂的对手，游戏人物没血了还没淘汰，吐槽其行为为“神仙操作”，令人郁闷。

“弹琴”“跳舞”“操作”等指人完成的连贯动作，在“神仙+VP”结构中，“VP”往往具备[+人为的][+可持续]等语义特征。

（三）“神仙XX”与语境

作为一个框式评述语，“神仙XX”更加依赖于语境。语境在表情达意过程中对情感取向的选择起着核心作用，同样一个短语，上下文语境不同，凸显的意义不同。如以下句子：

（10）a.这是什么剧情呀？

b.这是什么神仙剧情呀？也太好看了吧！

c.这是什么神仙剧情呀？不是把观众当傻子吗？

a 是一般疑问句，“呀”作为疑问语气词，表示普通询问。涉及到两个主体和一个客体，即问话人、答话人和剧情，句子产生背景可能是没有看过这部剧的主体A 就剧情询问看过剧的主体B，较为客观；b 和c 句子结构一致，都包含“神仙剧情”短语，却传达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这与其后接成分相关。b 句的“神仙剧情”受后文“也太好看了吧”补充说明，界定了“神仙”的褒扬含义，表达评价主体对剧情的喜欢和赞扬；而c 句中的“神仙剧情”受下文“不是把观众当傻子吗”成分影响，明确了“神仙”的贬斥意义，表达评价者对剧情的吐槽和贬低。再如：

（11）a.笑哭，这是什么神仙单位，请病假要用打点滴照片证明。（人民网2018-10-22）

b.居然帮员工准备母亲节礼物，这是什么神仙单位啊，太幸福了吧！（新浪微博2019-5-12）

a 句指某公司老板要求请病假的职员出示正在接受治疗的图片，甚至要精确到发图片的时间、所穿戴的衣物，确定属实才能准假。这一系列苛刻的要求引发员工和网友热议，纷纷吐槽该单位为“神仙单位”，“神仙单位”受后文制约，表达评价主体对单位繁琐请假流程以及对员工不信任的吐槽；b 句则相反，“神仙单位”受后文“太幸福了”影响，表达评价主体对单位福利好、领导人性化的夸赞之情。可见同一词语出现的上下文语境不同，意义和色彩不同，情感趋向也不同，邵敬敏（2008）指出一个框式结构所具备的特殊含义的凸显与语境紧密相连[1]219，因此分析“神仙XX”框式短语时，“神仙”一词的含义要结合具体语境具体分析，不可断章取义。

二、“神仙”的特征义

“神仙XX”框式短语由定项和变项组成，依赖语境且拥有特殊的意义，如同比况短语“像神仙XX 一样”，定项“神仙”的语义随着变项“XX”的不同类别而不断调整，这实际是“神仙”内涵意义不断增加的过程。其整体作为一种评价类短语，根据语境差异传达出评价者“极度褒扬”或“极度贬斥”之情。如表1 所示。

表1 语境差异传达出的评价者的感情

由表1 可知，在“神仙XX”框式短语中，“神仙”已经不单纯指“神话人物”的概念意义，而体现神仙所具备的[+快活][+精彩][+美丽][+神通][+罕见][+神秘]等特征义和衍生出的“褒扬”“贬斥”色彩义。名词的特征义学界早已认可，谭景春（1998）、施春宏（2001）就名词特征义的强弱进行了研究。表示某种身份的指人名词因包含着人们公认的典型特点或褒贬色彩而具有很强的性质义，如“天才少年、阿Q 精神”等。[2]85“神仙”与之类似，从传统名词“神仙”到“神仙XX”实际是“神仙”特征义的不断补充和凸显。

“神仙XX”中“神仙”的特征义是在其理性义的基础上受到流行事件激活和语境凸显这两大因素影响而得，是词汇内外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外部看，“神仙XX”作为一个新的流行语必然源于某一流行事件。通过事件中第一次“不同寻常”的使用，使新结构得以复制扩散，成为一个新的表达形式，我们称之为“流行事件激活”[2]85，大多数流行语都是如此。“神仙XX”结构的新用法兴起于2017 年举办的一场电竞比赛，见于“网易爱玩”新闻。

（12）这就是神仙打架！电竞豪门SKT 和KT 的爱恨情仇。（网易爱玩2017-02-28）

世界大型电竞游戏LOL 在S7 总决赛中SKT 和KT 两支战队对决激烈，仿佛神仙打架，精彩绝伦。经报道，“神仙打架”迅速在电竞圈走红，逐渐扩散至影视及其他行业，指竞争激烈精彩。这里的“神仙打架”与传统“神仙打架”不同，属于非常规用法，“神仙XX”新结构也由此被激活。

从内部看，词语的理性义是人们对事物认知的抽象与概括。“神仙XX”的不断运用，使人们对“神仙”一词的认知发生变化，促使新涵义的产生。在普遍认知中，“神仙颜值”即“颜值高”，“神仙比例”即“身材比例好”，这都是在认知与语境的基础上获得的新信息。

三、“神仙XX”的语用效果

作为一个评价类短语，在于能简练准确地表达说话者情感。“神仙XX”能短时间内在同类表达形式中脱颖而出，迅速蹿红，主要因其新颖具象的表达、经济简易的结构和广泛的受众。

（一）表达具象新颖

“神仙XX”与其同义表达相比，更具象，更新颖。试比较：

（13）a.迪丽热巴荣获2018 金鹰女神，网友直呼神仙姐姐。（百度新闻2018-10-4） b.迪丽热巴荣获2018 金鹰女神，网友直呼太美了。

这两个句子，语义不变，都指迪丽热巴很漂亮。但“神仙姐姐”一词的表达效果却远远超过“太美了”。“美”比较主观和抽象，见仁见智，难以阐释；而网友称热巴为“神仙姐姐”，以电视剧“仙女”形象定格，其[+美丽][+纯洁][+不落凡尘]的形象如在眼前，赏心悦目，更具可视性，虽有一定夸张成分却较一般评价短语更能体现热巴的美丽，更新颖特别；而且以“姐姐”相称俏皮亲切，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

（二）结构简单易模仿

“神仙XX”由定项“神仙”加变项“XX”组成，结构简单，可以类推，构词模式易于大众掌握和使用，也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XX”填充灵活，大多是双音节词，构成一个四音节框式短语，朗朗上口，易于接受。

（三）能满足广大受众需求

“神仙XX”诞生于电竞界，慢慢扩散至影视、新闻、日常交际等领域，使用主体大多为熟悉网络的青少年和新闻媒体工作者。“神仙XX”的出现能满足他们求新求奇的心理以及吸引点击率的需求，从而促使他们迅速接受并大量使用这个结构，并紧跟潮流，不断创新，推动“神仙XX”这一结构不断衍生与发展。

四、“神仙XX”的传播机制

“神仙XX”的传播也就是其不断泛化的过程。“神仙XX”的传播主要经历了从特指到泛指、从电竞到日常两个阶段。一个成熟的新结构的泛化，必然不能止于某一领域，一定会出现跨界扩散。“神仙XX”是如何实现这个扩散过程的，我们认为模因论或许能对这一问题进行很好的说明。

（一）模因与语言模因

meme（模因）是一种文化传播单位，其功能与生物基本单位“gene（基因）”类似，是英国著名行为生态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自私的基因》(1976)中首次提出的。他指出文化传播与生物进化过程一样，都是由一个宿主传到另一个宿主身上的过程。[4]9何自然（2003）正式将其译为“模因”并首次应用于语言学领域，开启了模因分析语言的新思路。他认为语言作为文化传播的工具，其字、词、句、段甚至篇章只要能通过模仿被复制传播，都有可能成为语言模因；他根据各语言模因的广泛度和稳定性将其划分为强势模因和弱势模因。[4]10“神仙XX”作为网络流行语，从形成至今不断被复制，属于典型的变动型强势语言模因。

（二）从模因复制过程看“神仙XX”的传播

Heylighen（1998）在对模因的研究中总结出，一个模 因的成功复制需要经历“同化、记忆、表达、传播”这四个阶段。[5]144“神仙XX”这个框架结构正是经历了这四个阶段才得以广泛传播，在同化阶段，新语模载体“神仙XX”这个新奇的表达引起新宿主（网民）的关注，新宿主下意识过滤掉与传统相异或一致的模因。随着相关短语的大量产生，新宿主开始过滤掉载体“神仙”的概念义，赋予其“极度漂亮/美丽/高级/动听/糟糕/繁琐„„”等新意义，在交际中不断传播给下一个宿主；第二个阶段是“神仙XX”新模因在新宿主意识中的记忆保持阶段，由于“神仙XX”相关短语在网络上频繁出现并不断衍生出评价意义，加上其简单划一易模仿的结构，不断刺激着新宿主的记忆，使“神仙”新意义在受体的头脑中得到巩固；第三是表达阶段，为了更好的传播，模因必须转化为宿主能感知的有形体，即创造新词。就“神仙XX”而言，其新宿主大多是熟悉网络的青少年和新媒体工作者，追新求异的心理和极具创新的思维使他们非常乐意使用这一新结构进行日常表达，创造出更多“神仙XX”短语；最后传播阶段，即随着科技的进步，网络媒体成为语言文化传播的主要载体，人们借助微博、微信、贴吧等社交平台发表言论，进而拓展到日常交流，“神仙XX”也从网络扩展到日常交际。这四个阶段的完成，标志着“神仙XX”结构的成功复制，使“神仙XX”这个新模因在具有相对稳定的词汇意义后迅速扩散，不断衍生出新的短语，进一步促使“神仙XX”短语成为2018 年最具影响力的流行语之一。

总的来说，“神仙XX”作为一种新兴的框式流行语，结构简单，内涵丰富，构词能力强，颇受大众青睐。这不仅是对社会生活的反映，也为“框式结构”这一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但它毕竟是一种新兴网络流行语，多用于网络交流和青少年口头交际，能否存留下来成为典型性框式结构并产生重要的影响，仍有待时间检验，因此我们在日常使用中需慎重待之。

注 释：

① 杨一飞（2016）指出现代汉语“任何偏正关系其实质都是述谓关系，即在双名词结构中，定语与中心语之间必然隐含着一个谓词，与其他本身自带谓词的述谓结构不同在于其谓词不是直接显示出来，而是根据中心语的搭配进行心理补出，属于隐含谓词。”这里我们将“神仙+NP”也理解为“神仙+VP+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