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式抵抗框架下粉丝的跨国参与研究
——以韩国偶像的中国粉丝群体为例

2020-05-18 06:47:22
新闻与传播评论(辑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跨国客体抵抗

杨 嫚 钱 程

一、引言

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直接推动了全球媒介资源的流通与运转,催生了粉丝文化的全球化。近十年来,K-Pop文化(韩国流行文化)广泛兴起,使世界各地的粉丝在各自的文化圈层内形成趣缘群落,经过语言转译和文化对接,共享信息并在共同体内进行互动传播。同时,粉丝不再只作为观展者被动地接收偶像信息,而是通过话语赋权能动地参与到产业链和资源构成当中,通过打榜、投票等方式争取参与权力,积极助力偶像事业的发展。

对于中国K-Pop迷群来说,他们的文本生产、意义交互,以及打榜投票等参与实践不可避免地与韩国粉丝产生交集。然而,当主流文化群体对外来文化认同较低或对内群文化认同较高时,更倾向于对外来文化表现出排斥性反应。[1]植根于地缘、血缘以及亲缘等纽带,韩国人对内表现为极强的民族凝聚力以及高亢的民族自豪感,对不属于本民族、本国籍的人甚为冷漠,虽表面上施以对待外宾、外族的礼节,但内心深处仍然表现为极端的排外思想。[2]当中韩粉丝双方发生跨文化接触时,韩国粉丝自发形成的身份划界与区隔对跨国迷群的意义生产和跨文化参与实践造成了阻碍。对于中国粉丝的进入和参与行为,韩国粉都客体的文化系统采取的即是一种文化排斥策略,即使用资源垄断和设置准入壁垒等方式,拒斥中国粉丝融入韩国粉丝社区进行互动和表达。比如,由于Melon、Genie等韩国音乐打榜平台对于是否计算他国打榜数据一直采取模糊的态度,致使海外粉丝担心非韩国IP无法计入有效的音源成绩。这种文化上的排斥限制了跨国迷群的融合与参与,粉丝对偶像的情感投射与规则拒斥之间的矛盾激发了迷群的抵抗实践。

笔者通过研究中国K-Pop迷群的跨国参与行为,透视跨文化语境下粉丝抵抗实践中所包含的规训心理,探究在文化排斥和情感动力双重作用下,跨国迷群将参与实践嵌入对方文化系统、争取参与权过程中的协商机制与策略,为粉丝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亦是对现有粉丝研究范式的有益补充。

二、文献综述

作为特殊的网络迷群,跨国迷群突破地理和文化边界获取信息和文本,创造出层次丰富的融合文化(Convergence Culture)类型;然而,在资源和文化权力的不对等空间下,跨国迷群的互动和表达经常受到政治、市场和法律的限制。当宏观的文化规范与迷群自身的文化经验发生冲突时,“规范”经常(但并非总是)在权力上优先于与之相反的、更具体的“经验”[3],因此,跨国迷群的各类行为实践不得不在既有的框架范围内进行。亨利·詹金斯认为,数字化技术的确极大地扩展了粉丝圈的参与人群,完善了文本和意义自下而上的生产链条,但是在同等的技术条件下,粉丝仍然无法获得平等的参与权力。即使新媒体平台在功能上支持我们发展更具参与性的文化,在使用过程中我们仍然面临各种约束,或者说这些平台设置了一些障碍让人们无法轻易实现平等而有意义的参与。[4]这使得被排除在参与规则之外的人逐渐被边缘化,进而引发一系列的抵抗实践。

作为跨文化背景下的特殊粉丝群体,跨国迷群兼具粉丝和跨文化他者两类群体的特征。面对文化排斥和参与渠道的缺失,他们一方面不满于既有的规则限制,通过技术手段进行争取参与权力的抵抗实践;另一方面,对粉都客体的情感投射使粉丝并不采取直接对抗的形式,而是依附于官方的规则框架进行生产和互动,是一种“嵌入式抵抗”模式。

“嵌入式抵抗”(embedded resistance)最早由Mihelich和Storrs于2003年提出,指的是人们完全地进入统治地位的文化图景,同时借助霸权话语来解释抵抗文化的合法性,因而没有对统治文化表现出任何明确的抵抗意识。[5]研究从抵抗的程度和形式(the degree and form of resistance)以及性别角色的依从性(gender role adherence)两个维度展开,讨论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LDS)中的女性教徒如何通过协调教义中的性别意识形态来理解和合法化她们对高等教育的追求,以及女性性别功能在霸权谈判过程中的作用。其中的抵抗策略有抵抗性和依附性两个维度。一方面,为了突破传统的父权制结构,实现更高的教育目标,LDS女性教徒通过使用教义中传统性别主义话语来解释高等教育如何融入女性意识形态,以合法化她们对高等教育的追求。该抵抗形式是影响和改变LDS父权制结构的潜在来源,从而导致女性在LDS教会中的性别角色和地位进一步发生变化。[5]另一方面,女性对LDS教义中的性别角色则表现为依从性。研究发现,年轻的女性教徒普遍认为明确的抵抗并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在追求高等教育的同时没有表现出对传统教义的抵抗,而是继续接受教义中的性别观念,在教会的统治图景下尝试扩大性别角色的指涉内容,从而实现对高等教育的追求。[5]女性教徒在统治权力内部完成的抵抗实践构成了嵌入式抵抗,其结果之一即是强化了教会的性别规范。

此外,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也为该理论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Patricia D'Antonio(2007)、Anat Gilat(2015)和Greenberg Zeev(2017)均借助嵌入式抵抗框架探讨了宗教性别主义对于女性实现个人发展的意义,认为女性之所以能够接受并顺从于教义赋予的性别意义,是因为她们需要借助传统的性别角色自我赋权,以获得更长远的发展空间。Korteweg使用嵌入式抵抗框架构建了嵌入式代理(embedded agency)的概念,认为妇女机构是通过支配和服从的双重力量对女性行为施加影响,而非仅仅通过对支配力量的抵抗来完成。[6]

Mihelich和Papineau在分析的粉丝文化实践时发现,粉丝的模仿与表达在与更广泛的文化环境相互作用时产生了一种对立文化,这种文化实践起到了“嵌入式抵抗”的作用,沉浸在主流文化模式的粉丝尽管已经生成了与之相对立的文化形式,但他们可能无意进行任何文化斗争。[7]

三、研究问题及研究方法

本研究沿用“嵌入式抵抗”模式提出的抵抗性和依附性两个分析维度,以中国粉丝受到韩国粉都参与规则的拒斥与隔离为切入点,探讨中国粉丝对韩国粉都参与规则的依附性以及粉丝追求参与权力的抵抗性,并对此种抵抗对跨文化双方产生的影响展开研究。具体来说,本研究尝试解决以下几个问题:

问题一:在抵抗性和依附性两个维度下,中国粉丝是如何权衡官方规则限制和自身情感责任之间的矛盾并制定参与策略的?

问题二:中国粉丝将如何借助技术力量和粉都客体的话语框架来合理化其作为“他者”的参与身份以完成嵌入式抵抗实践?

问题三:中国粉丝的抵抗和参与对粉都客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种抵抗形式如何改变了粉都客体和粉丝双方的权力分配关系,二者之间生成了何种新的权力形式?

鉴于韩国粉都的高参与性,笔者选取以韩国偶像为粉都客体,通过互联网技术跨国获取信息和文本,并参与韩国粉丝网络社区互动的中国粉丝群体。研究以韩国男子组合Super Junior的中国粉丝为主要考察对象,该粉丝群体以女性为主,年龄集中在18—23岁,日常活跃于微博超级话题等开放社区和微信群、微博群等相对封闭的群组内。当涉及跨国互动和参与时,中国粉丝主要通过接入韩国当地的打榜型社区和讨论型社区,为偶像争取优质的发展资源和正面评价。具体来说,粉丝的跨国参与路径可划分为两类,一是通过接入韩国虚拟网络并登录当地账号为偶像打榜应援,如参加Melon、Genie等音乐平台组织的官方打榜活动,此类平台一般有严格的音源分数计算方式,存在较高的排除他国粉丝刷榜数据的可能性,因此中国粉丝需要严格遵照平台的参与机制,清除作为跨国迷群的身份信息;二是在NAVER等开放型平台控制偶像相关新闻下的评论走向,由于此类平台对他国网络线路不做限制,因此,中国粉丝一般只需考虑韩国网民的排外心理,尽量使用当地语言融入社区的话语环境即可。

本研究主要采用虚拟民族志的方法,以考察中国粉丝在参与韩国粉丝社区互动时的跨文化策略和心理状态。自2018年4月起至2019年4月,从Super Junior微博超级话题等虚拟网络社区获取材料,观察、记录并分析其中涉及中国粉丝跨国参与的帖子和评论。同时,通过加入“老少年的naver战队”微博群,持续观察和记录微博群中的信息互动。研究同时辅以深度访谈的方法,重点选取与韩国粉丝频繁发生线上跨文化接触的个体进行访谈,以获取更为全面和有效的研究材料。访谈样本构成见表1。

表1 访谈样本构成

编号年龄职业饭龄受访时间122本科生1.5年2018年5月220学生7年2018年5月322本科生7年2018年5月421本科生2年2018年5月524本科生12年2018年5月620本科生10年2018年10月721本科生1.5年2019年4月

注:年龄和饭龄统计均截至2019年4月。

四、研究发现

受到政治立场、产品流通渠道和平台准入规则的限制,跨国迷群往往采取非常规的途径来满足其跨文化参与和表达的需求。在这一过程中,跨国迷群是如何调节参与和文化排斥之间的矛盾的?其行为实践对粉都客体和迷群自身分别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研究试图通过对中国粉丝日常行为实践的观察和分析,来解释跨国迷群是如何使用粉都客体的话语结构来合法化其参与需求,以及这种抵抗方式如何改变了粉都客体和粉丝双方的权力分配等一系列问题。

(一)从悬置到规训:跨国迷群对偶像官方规则的依附

“悬置”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古希腊斯多噶学派和怀疑论者的悬置判断法,他们主张对事物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由此避免现象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对事物的误判。现象学基本方法认为,悬置指的是将一切关于存在的哲学观点和关于自然世界的科学观点的总命题都“加上括弧”,使其暂时排除于考虑之外,该概念与“还原”相对应。[8]而传播学和亚文化研究对该概念的引用亦保留了各学科对悬置的一般解释,指的是流动的文化环境特别是网络环境下个体混杂而割裂的身份状态,人们在身份分裂以及身份认同的动态作用后因意义的空洞和权力的空隙而形成了身份的搁置(悬置)[9],这个概念往往伴随着意义与认同的错乱与失序。

“规训”来源于福柯的权力理论,他认为,在现代规训社会,权力与知识已达成共谋与同构,权力通过话语机制生产出了我们赖以信仰的“真理”——某些特定类型的话语为人们所广泛接受并发挥了真理的功能。[10]全景敞视监狱即是“知识-权力”的产物。其主要作用在于借助知识和真理搭建规训网络,使置身其中的人意识到监视的无所不在,从而主动规范自己的行为,确保权力机制的自动运行。[11]

为了概念化跨国迷群“嵌入式抵抗”的产生过程,这一部分将使用“悬置”和“规训”两个概念,分别概括跨国迷群因杂糅的身份特征和参与受限所产生的迷茫与困惑,以及因强烈的情感责任而对粉都客体所表现出的依附与顺从。

1.作为跨文化“他者”的身份悬置与参与受限

多元的文化环境拓展了跨国迷群的内容生产空间,作为语言和文化的桥梁,迷群在不同国家之间的想象空间中运作,通过语言转译和本地化改造,共同弥补文本的意义间隙。在这一过程中,跨国迷群必然会将他们对异国文化的了解、“国家资本”(national capital)和迷群自身的跨文化身份认同融合在民族身份的表达上。[12]粉丝对文本的解读和创造虽根植于母体文化,但粉都客体的语言文化图景也会扩散到粉丝间的互动甚至个人日常生活当中,影响其原有的文化结构和话语框架。有粉丝做出如下表述:

祝我们的佛系少年团霸忙内草菇生日粗卡!新的一岁我们一起走花路!哥哥们和ELF都在等着你!照顾好自己!等待2019.5.24我们的抒情歌手回归!软糯团子曺圭贤!撒浪嘿哟曺圭贤!生日粗卡曺圭贤!(1)摘自用户@赵匪窝的微博内容,“草菇”是粉丝对Super Junior组合成员曺圭贤的昵称;ELF是Super Junior粉丝的统称。

中国K-Pop粉丝常使用音译、流行语、缩略语等圈内用语,参与虚拟共同体的日常讨论,如“团霸忙内”指的是一个组合中年龄较小却很霸道的成员;“生日粗卡”和“撒浪嘿呦”分别是“生日快乐”和“我爱你”的韩文音译;“走花路”是粉丝对偶像的希冀,意为前途一片光明。粉丝使用以上极具文化间杂的词汇表明自己的身份特征,既含有亚文化隐语的性质,又作为标记和识别共同体成员的重要符号,在传播和使用的过程中逐渐生成特定的话语空间,定义了跨国迷群共同体的文化边界。混杂的文化环境改变了粉丝的社会关系和归属结构,网络空间身份的多元化使粉丝个体得以参与多文化情境当中;与此同时,身份的流动性极易造成意义的割裂和认同的失序,粉丝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之间来回切换,各种有关意义的身份活动均被置于流动的空间内,致使话语的使用边界越来越模糊。

出于高亢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韩国民众对本民族文化存在强烈的认同意识,而对外族人往往持负面看法,甚至通过划界和拒斥表现出强烈的排外思想。[2]当中韩粉丝双方发生跨文化接触时,韩国粉丝对外呈现出以国籍为中心的身份划界和种族优先意识,这无疑对跨国迷群的意义生产、互动和参与等行为实践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阻碍。跨国迷群不能完全融入粉都客体的文化表意空间,身份悬置带来的迷茫与困惑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跨国迷群的意义归属。

在音乐放送节目录制前需要粉丝排队写名字,韩国粉丝会召集起来先把韩饭的名字都写上,再写其他国家的。还有人气歌谣那次,韩饭的大大只把哥哥送的吃的分给韩国人,其他国家的粉丝和那个大大直接吵架了。(2)摘自6号受访者的访谈记录,其中“韩饭”即韩国粉丝,下同;“大大”指的是粉丝中的权威性人物;“哥哥”或“哥哥们”是粉丝对男性偶像的常用称呼,下同。

在自己视频里面说了很多大家都比较认同的东西的韩国妖姐姐,她在视频里面提到了一个app,前两天屁颠屁颠跑去下了,忙到现在才去注册加入,然后发现有一个像社区一样的地方类似超话?申请了一下居然给通过了,再看了一下公告居然写的是拒绝外国人,看到有疑似外国人的就会踢出去并且永久拒绝,说是只接受韩国人加入。(3)摘自用户@东东熙的未来夫人的微博内容,其中“超话”即微博超级话题。

在跨文化情境中,韩国粉丝自动进行“自我”和“他者”的区分,这种排外心理在线下表现为明显的种族优先秩序,如上文提到的优先排队签名、优先得到偶像的礼物等,在线上则表现为虚拟互动社区的区隔,比如常见的韩国网络社区一般是排斥外国人参与讨论的。作为话语知识权力的掌握者,韩国粉丝享有资源配置和规则制定的主动权,对参与主体的选择偏向使中国粉丝被排除在外。文化权力的不对等性使跨国迷群被迫接受对方的秩序划分,中国粉丝很难以平等的身份参与韩国粉丝社区的互动和表达,从而加速了跨文化他者的身份悬置与区隔。

2.作为迷群的情感依附和自我规训

区别于一般受众,迷群最显著的特征在于物质上的过度投入和情感上的深度沉浸。物质消费是粉丝寻找认同、满足情感需求的外在表征,而粉丝的情感认同往往在共同体内部的互动中得到确认。粉丝借助互动和想象共同构建起情感投射的拟像空间,通过文本共享和话题互动形成情感聚合与共鸣。当粉丝个体发现其他成员对偶像有着类似的情感投射之后,这种想象性关系就会不断被确认、加强和扩散。集体的情感投射赋予粉丝极大的认同感和责任感,促使粉丝持续进行物质消费和劳动成本的投入。

关于投票的事,因为对家是大势,四代团的孩子热度高粉丝多,我们家二代团还能跟四代同台竞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毕竟二代团还这么活跃的真的不多了。小黄星的宣传本来都没有哥哥们出席,是后来看到我们票高又加上的,既然哥哥们确认出席了,我们自然也不希望他们陪跑。(4)摘自用户@逗比瑞r的微博内容,“二代团”“四代团”等指的是以活跃时段为划分标准的偶像团体类别,代数越大,团体出道的时间越晚,一般来说也就比较活跃;“小黄星”指的是FANNSTAR,是一家韩国偶像排行榜网站;“陪跑”意为偶像出席某颁奖活动却未获奖。

该微博所提到的“同台竞技不容易”“不希望他们陪跑”(即不希望偶像出席颁奖典礼却空手而归)说明,粉丝的情感责任往往出自为偶像争取更好的成绩这一共同目标,而偶像之间紧张的竞争关系更能激起粉丝积极的劳动投入。当偶像的成绩与粉丝的免费劳动形成互构关系时,双方共同拥有的荣誉感和成就感会促使粉丝继续参与打榜、投票等行为实践,帮助偶像得到更好的发展。相似地,考虑到韩国网友对他国粉丝的排斥心理,中国粉丝在参与韩国网络社区的互动和交流时,通过采取跨文化回避等策略规约自身的话语和行为,尽可能避免因文化冲突而对偶像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

在韩国网络平台上还是尽量不要写中文吧,尤其是带上哥哥们的头像那种。一旦你的言论触到不该碰的界限,韩国人看到之后会可能对哥哥间接产生反感,到头来还是在破坏哥哥在本土的路人缘。(5)摘自1号受访者的访谈记录。

这些是因为我们喜欢SJ才作出的让步,虽然心里很憋屈,但是还是会自我限制,为了让他们在本土发展得更好。虽然一直鼓吹我们是‘大陆姐姐’,但是他们毕竟是韩国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韩国活动。除了回归主要靠韩饭之外,浏览网站的路人的印象也很重要,所以该牺牲的还是要牺牲一下。(6)摘自5号受访者的访谈记录,“大陆姐姐”是中国粉丝的自称。

从“可能对哥哥产生反感”“因为喜欢才作出的让步”等表达中可以看出,韩国网友对偶像可能产生的负面评价促使跨国迷群主动形成了违背主观意愿的规训心理。通过粉丝行为与偶像发展因果关系的想象性联结,中国粉丝将“妥协”建构成对偶像的情感责任,赋予规训行为“光荣的”“使命性的”意义,从而强化粉丝身份认同。同时,共同体内部的互动与传播将粉丝的情感责任建构成群内成员普遍认可的话语规则,继而对群内成员产生语言和行为秩序的普遍约束。情感动力下的规约机制促使共同体成员自发弥合跨文化张力,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对方的权力秩序和文化结构。这一系列联动作用的结果即是间接增强了粉丝对粉都客体文化结构的依附性。

(二)异化身份特征:以嵌入式抵抗争取参与权力

跨国迷群的规训和迎合并不是完全被动的。Mihelich和Storrs在研究中指出,面对宗教教义对女性行为的限制,年轻的LDS女性并不采取直接抵抗的策略,而是使用教会性别主义专业话语来塑造一个融合的身份,以教义中的平等原则来解释推迟结婚和生育的合理性,来为她们接受高等教育创造条件。[5]在本研究中,中韩文化差异下权力的不对等性使得跨国迷群很难通过常规途径争取参与权力,跨国迷群选择继续接受她们在霸权体系中的角色,在规约范围内持续地进行意义生产和物质消费,从而加强作为粉丝个体的身份确认和集体认同;但与此同时,粉丝也“通过在规则系统中工作来扩展自己的角色”[5],以异化身份特征的方式“融入”跨国粉丝社区,借助对方的话语框架来合理化其对参与权力的追求。

1.以隐去身份特征谋求参与在场

在互联网虚拟空间下,在线粉丝(online fandom)通过占领和生产文化资本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并以符号表达和互动传播参与偶像产业的权力重构。作为一种自我实现的方式,迷群开始利用粉都客体官方参与机制,通过打榜、投票等方式提高偶像的成绩和影响力。规模较大的粉丝组织通常会成立专门的打投组,将大量账号有序分配给粉丝个体,通过事前调查合理安排数据任务,以集成性的方式提高偶像在榜单的竞争力。打榜投票等行为实践连接了粉丝劳动与偶像成绩之间的关系,通过被赋予一定程度的支配权,粉丝得以获得极大的责任感和成就感,从而持续参与偶像的成长和影响力传播。

以韩国在线音乐平台Melon为例,作为韩国最大的音源网站,KBS音乐银行、SBS人气歌谣等音乐节目均以其音源排行作为重要参考。在新专辑发行之后,粉丝通常有组织性地在Melon平台上刷音源(即增加歌曲的播放和下载次数)为偶像应援,即中国粉丝所说的“切瓜”。然而,Melon租用的服务线路会自动识别韩国IP,对于海外粉丝的打榜数据能否计入榜单一直没有明确的规定,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跨国迷群的参与行为。经过长期的测试实践,中国粉丝总结出稳妥有效的刷榜方法,通过购买韩国手机号注册的实名账号、使用韩国网络线路接入Melon平台等方式模拟对方的网络环境,尽可能隐去作为“跨国迷群”的身份信息,以提高刷榜的成功率。

切瓜前请一定要找到不被melon屏蔽的韩国线路,否则基本上是无效的。切瓜的时候一定要fanqiang,用韩国线路,其他国家没有用。(7)摘自用户@化骨绵掌眠眠眠的微博内容,其中“fanqiang”即翻墙,即使用虚拟专用网络实现对韩国网络环境的远程访问。

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韩国的路人在听歌,切瓜的时候只要好好听歌就可以了,切勿评论!(8)摘自用户@是安爷君啊的微博内容。

技术为跨国迷群提供了重新在场的路径与空间,重构了信息和文本的传输结构,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官方规则的权威性。中国粉丝通过建立虚拟专用网络接入韩国线路谋求虚拟在场,以隐藏国籍身份的方式达到跨国参与的目的。在这里,跨国迷群与官方参与机制之间形成了相互抗衡的张力空间,Melon平台既定的规则限制着中国粉丝的参与行为,被排除在规则之外的粉丝自发形成组织化分工,迅速建立反规训网络并在共同体之内传播,形成了一系列的跨国参与策略和抵抗实践。粉丝规训于粉都客体所在的规则并开始利用,通过融入对方的解释框架来合法化其参与权力,这种参与方式实际上形成了“嵌入式抵抗”的双向张力,虽然中国粉丝并未表现出对韩国官方文化的直接抵抗,但通过进入粉都客体的参与机制扩大其作为参与者的权力,粉丝完成了霸权文化背景下抵抗角色的构建,从而实现了作为跨文化他者的参与实践。

2.重构身份属性以融入对方话语空间

除了以数据竞争助力偶像的事业发展之外,粉丝还致力于参与偶像的印象管理,通过大量使用一致的话语表达操控评论走向,为偶像营造有利的舆论环境。由于语言限制和文化的不对等性,韩国社会的排外特征极大地削弱了中国粉丝的跨文化话语权。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粉丝并非采取直接的发声方式,而是在隐藏身份特征的前提下融入韩国的语言环境,使用对方的话语框架制造具有导向性的虚拟媒介景观,从而影响其他受众对粉都客体的看法和评价。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跨国迷群参与偶像舆论控制的具体路径,本研究通过加入微博群“老少年的naver战队”,观察并分析群内发布的新闻任务和群组成员的回应以获取文本材料。该群通过实时留意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NAVER,提取并分析与偶像组合Super Junior相关的新闻内容,由具有一定韩语基础的粉丝提供新闻评论模板,并标注需点赞及点踩的评论内容,再由其他群组成员根据提示共同完成上述新闻任务。该微博群发布的新闻任务举例如下:

新闻标题:“果然是宇宙大明星,朴素的样子也很完美”

链接:http://t.cn/EtdNVKR

任务:点第二个表情盖过怒脸,点推荐上首页,点踩ID seun,目前可以点赞govl,tomj

研究发现,微博群“老少年的naver战队”主要通过三种方式改变偶像相关新闻的评论趋向。第一,NAVER在新闻下方设置了“好”“温暖人心”“悲伤”“生气”和“想知道后续报道”五种表情,用户可以通过自主选择相应的表情表明对新闻的整体态度。当新闻下方的“怒脸”过多时,该微博群会动员群成员集中点击前两种表情,以优化新闻的整体评价偏向。第二,该微博群在发布新闻任务时会为群成员提供热门评论的基本翻译,引导群成员点赞正面评论、点踩负面评论。第三,该微博群会提供多种评论模板供群成员使用,粉丝在增加新评论的同时丰富了话语的呈现方式,使得经过重塑的舆论环境更加真实。通过上述方式,粉丝得以重塑身份特征,借助对方的话语结构赋予跨国参与行为以合理性和正当性。这种文化依附行为同样构成了“嵌入式抵抗”的张力:粉丝之所以不表现出对韩国网络社区既有规则的直接抵抗,是因为他们需要使用该规则作为融入粉都客体话语结构的工具,虽然这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迎合和妥协,但粉丝在实际参与中实现了个人成就和群体认同,从而促进了劳动成本的持续投入。

(三)抵抗与共谋:迷群参与行为对粉丝和偶像双方的赋权

Mihelich和Storrs认为,女性追求高等教育的行为是改变LDS教会父权制结构的潜在来源,进而导致女性在LDS教会中的性别角色和机遇的变化。女性教徒抵抗产生的阻力同时以支持霸权结构和促进其发生改变的方式进行。[5]作为过度投入的特殊受众,中国粉丝以异化身份特征的方式实现跨国参与,这种非常规的抵抗行为同时发挥了支持粉都客体的文化结构和对其施加压力的双重作用。粉丝继续规训于官方话语规则,一方面巩固了粉都客体的文化结构,另一方面,粉丝利用既有规则争取了更多地参与权力,最终加入粉都客体的权力共建当中。

1.嵌入式抵抗:跨国迷群自我争取权力空间

跨国迷群的参与行为构成嵌入式抵抗,这一抵抗过程伴随着粉丝的自我赋权和双方权力空间的重构。由于礼品经济(gift economy)是以义务和互惠为基础的非营利社会系统,作为一种“文本生产力”,粉丝行为通常以“礼品经济”的形态被赋予合法化地位,[12]这就以粉丝的名义将跨国文化产品转化为在市场力量之外运作的内容消费品,即创造可在社区内共享的社交产品。此外,网络社会大大缩短了权力主体之间的连接距离,跨国粉丝组织或个体开始利用互联网开拓自我赋权的新路径,形成对粉都客体权力结构的抗衡压力。

我们过去一起骂过韩国可恶的键盘侠,但是又好像做不了什么保护他们,感觉愤怒又无力。但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我们简单动动手指就能磨刀上战场,让他们不受/少受恶评的中伤(大家应该都发现了,哥哥们时不时就去搜自己的新闻看评论)。而naver的优点在于,不用翻墙、操作简单,被点踩的评论会沉底,评论举报效力高。实践发现100以上举报评论就会被删除(且该ID大概率会被禁言一段时间)。既然捂不住喷粪的嘴,那我们直接去挥刀断舌如何。(10)摘自用户@SuperJunior韩网新闻中心的微博内容。

在这里,“哥哥们时不时就去搜自己的新闻看评论”充当了粉丝最原始的情感动力,为了减少恶评对偶像的中伤,中国粉丝利用韩国网络社区的既有规则,通过干预评论的呈现顺序优化偶像的舆论环境。技术重构了权力分配的方式,跨国迷群利用虚拟身份潜入对方的文化环境,从而打破了粉都客体单一的参与秩序,挑战了文化主体的权威。跨国迷群的嵌入式抵抗实践是在粉都客体既有的规则范围内进行的,粉丝虽未直接表现出明显的抵抗意图,但他们仍从对方的话语框架中争取了有效的表达权力,并逐步对其施加结构性影响。

2.话语共谋:粉丝和偶像双方的权力互构

虽然粉丝文化实质上是一种“盗猎文化”,但在多数情况下,粉丝的文本挪用与官方知识产权等利益并不矛盾。粉丝的存在指明了特定国家背景下可推广的文化类型,[13]因此在拓展进口文化市场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因为日本动画传媒公司对字幕组和衍生作品的极大容忍,日本动画才得以在全球范围内广受欢迎。粉丝和行业在一种持续的辩证法中相互作用,为动漫的跨国意义流动和商业叙事贡献了重要的“协作创造力”。[14]对于文化产品的原生市场来说,将粉丝的免费劳动收编到跨国资本的运作体系,以实现文化产品的全球传播,也是无成本推广的最佳途径。

图1 2019年4月7日利特Instagram配图(11)配图为粉丝自制频道《追星专家》的片头截图,其中五边形内的文字译为“追星专家”,下方的文字可译为“追星经验者”。

还以为这个内容是办公室里运营的呢,我在群聊里问“这是厂牌运营的吗?”知道的不少呢。虽然有对的有错的部分,但是最后也登上了演唱会视频。祝贺你,以后也拜托了!

文中“最后也登上了演唱会视频”指的是,在演唱会“SS7S”的筹备阶段,Super Junior的幕后团队邀请《追星专家》的制作者参与演唱会VCR的录制一事。从官方团队对该粉丝自制频道的吸纳与认可,以及Super Junior的成员对于该频道的关注和评价中可以看出,粉丝的参与实践已成为官方决策的重要博弈力量,并对偶像的发展方向施加一定的影响。粉丝代表既作为粉丝利益的发声者,为粉丝群体拓展新的互动和表达方式,又作为经纪公司的重要联络人,借助虚拟网络向官方传达需求与建议,促进了粉都客体资本市场的进一步完善。

在内娱,(偶像的制作团队关注粉丝举动的行为)被叫作视奸粉丝群体。我感觉有什么情况厂牌可以直接看评论了,说实话,厂牌评论一直都很精彩。这样挺好的,反正也没什么途径可以反映。你不觉得厂牌被骂了几次之后,对希澈的消息传达快一点吗?在韩国,他们应该都会自己看推特。(12)摘自7号受访者的访谈记录,其中“内娱”指的是国内的娱乐圈;“厂牌”指的是Super Junior的经纪团队Label SJ,在这里特指官方微博@SUPERJUNIOR。

官方内容发布下方的评论区是粉丝反映意见和想法的最直接途径,粉丝往往通过在评论区集中发表强有力的观点,督促官方及时纠正错误、改进工作方向。同时,为了了解粉丝的心理状态和内容偏好,很多经纪公司也会安排工作人员潜入各国粉丝的讨论社区,第一时间获取粉丝的真实想法,并根据文化情境及时调整宣传方式和营销策略。粉丝和官方之间的意见传递伴随着权力的互动与重构,二者在信息交换与协商中实现了双向赋权。

以“嵌入式抵抗”的方式争取参与权力创造了跨国迷群和粉都客体之间的协商空间,这种“抵抗”和“对抗”不同,其目的并不是为了降低规则制定者的价值权重,而是为了在有限的空间下实现粉丝自身参与权限的再生和参与方式的部分自治。迷群在传递意见等信息的同时,粉都客体也得以及时调整市场策略,寻求更好的发展路径。这种抵抗方式实际上促进了迷群和粉都客体双方新权力的生成。

五、讨论与结论

互联网的大规模普及使得处于不同物理空间下的个体自发结成脱域的趣缘群体,个体之间不再囿于地缘关系完成意义生产和互动表达,跨地域、跨文化搭建对话网络成为可能。这不仅为共同体成员的互动方式提供了新的路径,还重构了虚拟空间下的跨文化传播范式。通过对中国K-Pop迷群的持续考察,笔者发现,在面对粉都客体的跨国参与限制和自身参与需求的冲突时,中国粉丝更倾向于采用嵌入式抵抗的方式,即通过隐藏作为异质者的身份特征,运用粉都客体的话语结构和行为规则,赋予自身合法的参与权力。以此种方式构成的抵抗既依附于粉都客体的官方文化逻辑,又间接对其产生结构性压力,在这一过程中,跨国迷群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抵抗意图。

作为情感共同体,粉丝在共同体内部的互动中谋求观看共识,通过集体的情感卷入完成意义的确认和想象性关系的构建,进而衍生出对粉都客体强烈的情感责任;然而,受到官方规则限制、韩国民众的排外心理,以及民族政治冲突等因素的影响,中韩粉丝之间存在明显的身份区隔和情感拒斥,这使得中国粉丝难以融入粉都客体的话语和权力网络当中。

对粉都客体参与规则的抵抗性和依附性同时作用,使得跨国迷群并未采用直接的抵抗方式,而是在既有的规则条件下,利用互联网重新架构准入路径,以实现对参与权力的追求。粉丝首先通过技术手段获得韩国粉丝社区的准入资格,再以主动放弃部分话语权的方式对原有的身份特征进行解构,并通过使用对方的话语框架加入社区的日常讨论,集体参与偶像舆论环境的构建。粉丝以牺牲部分表达权利为代价获取合法的参与路径,扩大了跨国迷群在霸权体系中的角色,同时,粉丝对官方文化系统的抵抗间接巩固了粉都客体的霸权体系,跨文化双方在话语共谋中实现了权力互构。

这是一种不知情的抵抗,为了在韩国文化图景中争取参与权力,中国粉丝选择继续接受他们在霸权体系中的角色和地位,利用虚拟网络重构身份特征来规避霸权结构中的直接限制,并使用统治话语结构重新阐释其参与行为的合理性,从而实现粉丝权力的部分自治。对粉丝来说,霸权体系中的参与角色维持了作为共同体一员的身份标识,为了继续保持“群内成员”的身份,粉丝尽量采取规避的方式减少跨文化争端。粉都客体的文化灌输和对偶像强烈的情感依附共同作用,致使跨国迷群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抵抗意图。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粉丝能够依附于韩国官方文化、快速调节跨文化矛盾,甚至维护粉都客体参与规则的原因。

在互联网虚拟空间下,跨国迷群以嵌入式抵抗的方式扩大了自身的参与权力,虽然这不是解决跨文化冲突和不平等权力分配的最终方法,但这至少在保留粉丝原生文化特质的前提下,有效地帮助其获得粉都客体文化体系的准入资格,实现跨文化参与、互动和表达。权力和抵抗之间始终存在一个互相牵制、不断协商的动态空间,对于跨国迷群而言,权力将以何种方式重新分配,新权力将以何种形态生成,权力与抵抗的牵制关系将如何达成新的平衡点,将成为跨文化粉丝研究新的关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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