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帆/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通检《后汉书》,谶纬之说比比皆是。光武帝于中元元年,“宣布图谶于天下”,将谶纬之学确立为官方的统治思想,于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后来,章帝亦于建初四年主持召开白虎观会议,讲论《五经》异同,群儒讨论的成果被编撰成《白虎议奏》(亦称作《白虎通义》),其中也充斥着谶纬神学。谶纬神学的兴盛,无疑对当时的思想文化、艺术创作均产生深远影响。
在这样的背景下,张衡上奏《请禁绝图谶疏》,被视为东汉士人“反谶”思想的代表之作。虽说主张“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但张衡的诗文作品中,亦不乏谶纬的影子。也就是说,张衡“禁绝”谶纬的主张与其诗文创作之间似乎存在着矛盾。有必要就这一问题细加讨论,基于这样的考虑,本文拟对张衡反谶思想作重新审视。
《后汉书· 方术传》记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驰骋穿凿,争谈之也”。这样一种自上而下对谶纬的迷信,不仅不利于国家和社会的稳定,也形成了士人“欺世罔俗,以昧势位”的风气,有鉴于此,张衡提出了“禁谶”的主张。
钟肇鹏在《谶纬论略》中提到,“谶纬是以阴阳五行说为骨架,附会经义与儒学相结合构成一个复杂而庞大的神学体系”。谶纬之学的兴盛,与今文经学关系尤为密切。汉武帝建元元年,董仲舒的《举贤良对策》,提出了“天人感应”、“大一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主张。这些主张将先秦流行的方士五行之说与儒家学说相融合,构成了经学神学化的体系。
在经学特别是今文经学盛行的大背景下,缘于先秦,兴起于西汉末年的谶纬学说得以发展壮大。谶纬之学泛滥的危害有二,其一,统治者以神学迷信为治国参照,将国家大事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方士玄说之上。如《后汉书·桓谭传》曾记载:“有召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以谶决之’”;其二,宵小之徒以谶纬附会为工具:“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谶,兼附以妖言”。凡此种种,均违背了儒家以“礼”治国的根本。
有鉴于谶纬神学风靡的社会现状,在《请禁绝图谶疏》中,张衡明确提出了“禁谶”的主张,其文如下:
臣闻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或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
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以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殛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讫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
往者侍中贾逵摘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历纪推言水灾,而伪称洞视玉版。或者至于弃家业,入山林。后皆无效,而复采前世成事,以为证验。至于永建复统,则不有知。
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
由之可见,张衡主张“禁谶”原因有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谶纬起源较晚,而前史未见。如秦朝破败,汉朝建立之事,于谶书本身即无所言。刘向刘歆父子领校秘书,遍览群书,亦不见谶书。张衡推断谶纬之学兴起于近世,并不与经学具有同等的地位;
其二:谶书所录多有错讹,且其预言性亦待考量。在奏疏中,张衡列举了《春秋谶》、《诗谶》等谶书所载与史实不符的事例,并谈到王莽篡位、“永建复统”等国家大事谶书并无预兆,以之论证了谶纬荒谬;
其三:谶纬多为奸佞谋取利益之工具。张衡评价当今图谶“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说明谶言非但具有历史参考价值,且容易被人利用。
需要注意的是,张衡虽主张“禁谶”,但其奏疏开篇又肯定了与谶纬之说紧密相关的阴阳、九宫等学说,说它们是“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的工具。这与其“禁谶”主张,本身即具有一定的矛盾性。
非但张衡在《请禁绝图谶疏》中的前后表述在今天看来具有矛盾性,在他的奏疏、文学作品中,亦屡屡可见谶纬的痕迹。今试举例列表如下:
表1
由之可见,张衡的文学作品及政论文章中,出现了大量的与“谶纬”相关的内容。张衡“反谶”思想矛盾性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张衡并不主张将图谶全部禁绝。对汉光武帝颁布的谶纬“八十一篇”(“河洛五九,六艺四九”张衡《上事残句》),张衡说“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他要求“禁绝”的,是“八十一篇”以后的内容,对光武颁布的谶纬篇目并不加以否定。
其二,张衡虽然认为谶纬之学无益于经典,但是其反谶的目的,仅仅在于反对谶纬的荒诞性,反对以谶纬谋利。在创作中,张衡并不介意引用谶纬之说。是以,张衡本身的“反谶”主张,与其诗文创作之间,也就构成了矛盾性。
关于“谶”与“纬”究竟是否有别,是一个学术界自古以来就有的争论。而张衡“反谶”思想的矛盾性,似乎可以以“谶”、“纬”有别,张衡反“谶”但是不反“纬”来解释。然而细究则不然。
其一,主张“谶”、“纬”有别者认为,谶书是迷信徵验的神符,而“纬书”多用以辅经,谶纬自有分别。如《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六》附录《易纬》即按:“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然而纬书言论亦多神学预言。如《河图· 帝览嬉》:“日食所宿,国主疾,贵人死,用兵者从蚀之面,攻城取地”,《易纬》:“荧惑与房合,车骑出战,杀诸侯,不出一年”等等。钟肇鹏在《谶纬论略》中提出,“所谓‘谶驳纬纯’的论断,出于‘尊经’思想……谶纬比附经传,依托孔子,其实质则是神学迷信,并没有什么纯驳高下之别。”
其二,最关键的一点,张衡在《请禁绝图谶疏》中,在提到的图谶荒诞之时,所引用举例的,亦是纬书。如张衡奏疏中提到的《春秋谶》、《诗谶》、《春秋元名包》,都是纬书。可见在张衡的时代,“谶”“纬”并无分别。
张衡提出“禁谶”的主张,却又对阴阳五行为主导的神学多有包容。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出发,张衡“反谶”及其矛盾性的原因,可通过以下几方面分析:
张衡“反谶”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张衡有对儒家“礼治”的向往,有对个人“修德”的追求。
张衡“崇礼重德”的表现有以下四点:
其一,张衡思想多受古文经学的影响。张衡好友崔瑗师从贾逵。贾逵为当时的古文经学大家。由之可以推测,张衡本身亦更偏重古文经学。古文经学注重《周礼》,力图在政治上实现“礼治”。这也就对张衡产生“崇礼”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
其二,张衡本身即对周礼推崇备至,他于永初中,曾被刘珍、刘騊駼等上言请共参制定汉家礼仪之事,会二人并卒,张衡常感惋惜。等他做侍中之时,又上书请专事东观,以完成二刘之余业。可见张衡对“礼”的追求。
其三,张衡的文学作品中,亦多体现对“礼治”的向往。《西京赋》中,张衡直接以批判的口吻描写统治者的荒淫无度。在《东京赋》中,张衡对于城市、朝会、郊祀、舆服、躬耕、大射等场景的描写,多符合《周礼》、《礼记》或前后《汉书》中《舆服志》、《郊祀志》的记载。据统计,仅张衡《东京赋》中,引用《周礼》与《利己》达五十余处。张衡“崇礼”主张可见一斑。
其四,张衡“重德”的追求亦可以从其诗文作品中看出。如《应间》中,张衡谈到:“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又如《归田赋》中,张衡描写归田后的场景:“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可见其复归的还是儒家“礼乐”的传统。而其文中所写“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的场景,又与《论语》中所描绘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何等相似!张衡之“崇礼重德”,由之可见。
“重德”是他内在自我修养的体现,“崇礼”是他政治理想的追求,当谶纬之学的兴盛,达到了统治者以谶纬裁定国事,有心者以谶纬谋取私益的地步,也就违背了儒家“礼治”的宗旨。张衡“反谶”的主要目的,在于对自身“崇德”的追求,对复归“礼治”的期待。
张衡“反谶”的不彻底,同样有其自身的无奈。首先,在谶纬神学盛行的东汉时期,坚决“反谶”绝非易事。东汉初年,桓谭坚决反对图谶之说,曾因光武帝以谶言决定政事,“极言谶之非经”,引光武帝大怒,几乎丢了性命(《后汉书· 桓谭传》)。东汉时期谶学之风靡,帝王之枉信,坚决反谶所需之勇气,所承担之风险可见一斑。张衡“反谶”的不彻底性,与之有必然的关系。
再者,张衡常年身居“太史令”这一职位,其主要职责,在于掌管天时、星历、历法以及国家祭祀丧娶等重大事件时的良辰和时节禁忌(《后汉书· 百官志》)。两汉时期尚无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张衡对天文星历历法等方面的研究,必须借助自先秦而来的阴阳五行学说,是以《后汉书·方士传》将张衡列为“阴阳之宗”。可见张衡对阴阳五行的肯定。
对张衡的“反谶”主张,三百多年后,刘勰在《文心雕龙· 正纬篇》的评价:“张衡发其僻谬”可谓一语中的。同时,刘勰又评价谶纬“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谶纬之学虽宣扬的是迷信神学思想,对经典解读无甚益处,且亦让后人对经典产生误解,然而,谶纬之学可以成为文学创作的工具,或以之用典,或以之讽喻,丰富文学创作的内容和手法。谶纬之学构建的奇幻迷思、天人一体的宇宙观,亦为后世的文学家拓宽了创作的领域。刘勰对“谶纬之学”与张衡“反谶”目的的评价,可称得上是对张衡“反谶”思想矛盾性的历史观照。
综上所述,谶纬之学的流行,对其政治、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面对神学政治导致的政治社会问题,希望实现“礼治”“重德”的张衡提出了“禁谶”的主张。而其“禁谶”的同时在其创作中对“谶纬之学”的利用,既源于东汉政治社会环境的客观现实,也与其性格特征、职位所在有必然关系。这一矛盾性,反映出张衡身上文学逐渐脱离经学的初步觉醒意识,可视为后来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先声表现。
注释:
①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②(梁)刘勰 著,詹锳 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③后汉书·章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④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⑤范晔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⑥钟肇鹏.班固.谶纬论略[M],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
⑦汉书·董仲舒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9.按:关于董仲舒《举贤良对策》时间,《汉书》、《资治通鉴》所载有异,今采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所论,依《通鉴》所载为是.
⑧(南朝宋)范晔 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⑨(南朝宋)范晔 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⑩见范晔《后汉书· 张衡传》,本文所引,据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个别字眼有所更改.11本表所引原文及前人考证多选自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文选考证选择李善注《文选》,今考内容基于 [日本]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所 辑《纬书集成》,表中所列内容仅张衡诗文所引谶纬之一斑,以为例证,非张衡诗文所用谶纬全部汇总.
⑯后汉书· 崔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1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