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一张纸

2020-05-15 11:47包利民
幸福·婚姻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传单修鞋纸片

包利民

那个下午,西风猛烈,不远处一棵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飘落。我和他在风中奔跑着,追逐一张忽高忽低的纸片。风的脚步恍惚不定,终于在身上出了汗的时候,我们才把那张纸片捕捉住。

之前,就在旁边噪音盈耳的工地上,我找到他,别人托我转交给他一本书,那是一本诗集,接过书之前,他把两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很结实的小伙子,晒得黑黑的脸上,荡漾开很欣喜的笑。闲聊,知道他家在乡下,进城打工,非常喜欢诗歌,不管干活多累,都要抽空看会儿书,只是书太少,又舍不得买。手头的几本书,他几乎都能背下来。说着,他竟真的给我背了一首席慕容的《山月》。

我问:“你也写诗吧?”

他的脸红了一下,像一抹晚霞潜入长夜。于是我强烈要求要看看他的诗,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片来,还没等我接过来,就先被秋风抢去。

那是一张烟盒拆开后的纸片,是葡萄牌香烟,红色纸张的背面,圆珠笔的笔迹,写着十多行诗句。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不记得那些诗句,却依然记得当时那份清澈的感动。我看诗的时候,他显得很局促不安,就像一个病人在等着医生的诊断。

看了几遍,我说:“虽然我不大懂诗,可是我觉得你写得很好,给我一种很简单的感动!”

他搓着双手,连声问:“真的吗?真的吗?”至今我依然记得他那时的神情,有不信,有感动,有惊讶,有欣慰,有希望。于是那个秋天的下午,就伴着他略带羞涩的笑容,轻轻地印在我心上。

也许他不会成为一个诗人,可是,他心里的那份热爱和执著,在这个浮华的世间,已然是一首最朴素的诗。

一个很深的春天的上午,我匆匆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天气已然转暖,可是心情却没有解冻。那个时候,我正行走在梦想与现实碰撞的边缘,行将豪情散尽麻木侵怀。由于走得太急,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没有摔倒,鞋底与鞋帮之间却开了一条口子,暗叹倒霉,只好在路边的一个修鞋摊旁停下来。

修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她身后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拿着铅笔头在纸上写着什么。这个时候,来了一个散发广告传单的,女孩站起身,接过传单。一些街边摆摊的接过传单后,都是略看一眼便随手扔掉,任那些纸片在风中翻舞。女孩便跑出去,追逐着把那些传单都捡回来。

便问修鞋的女人:“那是你的孩子吗?捡那些纸做什么,要卖钱吗?

女人笑:“她捡来写字,写满了字再卖钱,买铅笔。”

这时候,女孩回来了,拿着一叠纸片,一脸的高兴。我问她写些什么,她大方地拿给我看,纸的背面,很工整地写着“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什么的。这还是我当年上小学一年级刚学字的时候,课本上的那些。便问:“这是谁教你的啊?”她一指妈妈。

修鞋女人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小学都学啥,我还是按我那时候学的教她的!”

她一家从乡下来,租住在城市边缘,她修鞋,男人在工地干活,孩子一直没有上学。总是想着再挣两年钱就回去,有一次,她看见孩子看着那些传单上的字出神,便教她写字。女孩此时又安静地坐在春风里,一笔一画地写着字。离开的时候,交了钱,又拿出包里的一个没用的小日记本,送给女孩,她惊喜的表情像风中突然开出的花,让我的心底浅浅地有了温暖。

继续走在街上,虽然依旧步履匆匆,却忽然感觉到春天已把我包围。

想起故乡的一个老人。

那时还小,我经常看到那个老人坐在自家的门口,或清晨,或午后,或黄昏。他一直独身一人,据说是从城里搬来的,老伴死得早,没有儿女,养着满院的禽畜。他经常拿出一张纸来看,村里没人知道纸上写的什么,也因此有了许多猜测。老人性格很怪,幾乎不太和别人来往。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从村外回来,经过老人的家,他正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在夕阳中,拿着那张纸在看。我走到他身旁时,恰好一阵风,他没拿住,那张纸就随风飘飞了。他很着急地站起来,我忙跑着去追,把纸捡回来。只是当时我还没上学不认得几个字,又是匆匆不敢多看。还给他时,他宝贝似的接过去,笑得很慈祥,这是很少见的表情。

如今回想起来,那张纸已经很陈旧,而且折痕深重,上面全是时光的印迹,仿佛在风中都能被扯碎。字迹很娟秀,字数也不多,只是当时很可惜我什么都没看懂。后来,老人去世,大家才看到那张纸的内容,最后那张纸随老人一起入土。

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张纸上的那些话:

“很抱歉留下你一个人,别以我为念,我在那边也不等你,你好好地过日子;很抱歉没能给你留下一儿半女,不过你还年轻,一定一定不要孤独一人;很抱歉在一起的时候,没能好好照顾你,都是你在照顾多病的我,愿你从此有着真正的生活。不说再见,愿君安好!”

听乡人说,老人和他的妻子,在城里时都是学校的老师,恩爱无比。

摘自《辽宁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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