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佣兵入侵”委内瑞拉调查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委内瑞拉军人宣誓效忠总统马杜罗。　李侨供图

委内瑞拉政府展示缴获的雇佣　兵　装备。李侨供图

★“马杜罗现在最需要时间，等待石油价格恢复来维持对军队的财政支持，从而赢得忠诚，而美国巴不得尽快关闭‘时间窗口。”

“任何带有私利的政治操弄甚至军事冲突，只会恶化该国乃至整个美洲的形势，”西班牙学者普恩特警告，“若军事冲突导致委内乱，形势突变会导致几乎所有拉美国家向美国移民。”

2020年5月4日，委内瑞拉总统尼古拉·马杜罗在官邸望花宫发表电视讲话，宣布俘获了一批从海上入侵的雇佣兵——他们被指受美国政府唆使，从哥伦比亚出发，企图与委国内反对派里应外合，策反军队，颠覆合法政权。

“可敌人哪里知道，他们要挑拨离间的英雄军队和人民站在一起，让我们用掌声来鼓励英雄的委内瑞拉军队和民兵！”马杜罗说。

2020年5月5日，委内瑞拉Vi-voplay网站评论，美国和胡安·瓜伊多（委反对派首领，2019年自封为“临时总统”）要注意，望花宫周围“有雷区”，接近须谨慎！

委内瑞拉《最新消息报》5月7日称，有“8名熟谙无人机操纵的俄军特战专家”参与了追捕逃亡雇佣兵。5月10日，俄罗斯《观点报》披露，该国一个互联网社区发布了一则标注为5月7日的视频，显示至少八名俄军事顾问正操控无人机，帮助马杜罗政府在委内瑞拉瓜伊拉海岸参与搜索与巡逻。

据悉，在俄方技术支援下，委军在玻利瓦尔州发现三艘装有武器弹药的舟艇，上面都有哥伦比亚海军标志，事件曝光后，哥政府声称这些是“被洋流带到委内瑞拉的遗失财产”，希望归还，结果召来委方嘲笑。

“48小时冒险”彻底失败

“雇佣兵入侵，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委内瑞拉总检察长塔雷克·萨阿布在5月4日告诉媒体记者，从2019年1月至今，已破获至少四起阴谋入侵活动，且都采取“外敌+内寇”模式，还外带社交媒体直播，目的是扩大传播力，煽动更多的人跟随。

美国当地时间2020年5月3日17时，一场代号为“基甸”（Gedeon）的军事行动在推特上开始直播，三获铜星奖章的前美国陆军特战军官乔丹·古德罗摆出傲慢的姿势，旁边是身穿迷彩服的副手哈维尔·金泰罗·涅托，肩披委内瑞拉国旗。涅托用激昂的语气介绍着古德罗，声称一群身经百战的士兵以“前所未有的胆气”实施两栖攻击，“我们已从委南部、东部和西部登陆，在委爱国者帮助下攻向加拉加斯，我们将推翻独裁者马杜罗，解放那里的政治犯。”

就在这段视频被推特用户分享之际，他们乘坐的冲锋舟遭到委军截击，古德罗的八名手下在委内瑞拉瓦尔加斯州拉瓜伊拉外海被打死，两人被俘。委内政部长内斯特·里维尔交给数字新闻媒体Facto-res de Poder的视频显示，当太阳升起时，委军快艇和直升机正夹击入侵者，枪声不断。

第二天，又有一艘载着古德罗手下的冲锋舟，在阿拉瓜州克鲁兹海岸被截获。阿拉瓜州长鲁道夫·马尔科发到推特上的照片显示，包括两名美国人在内的八个身着便服的倒霉蛋被摁在地上，手被捆在背后，旁边是缴获的步枪、防弹衣、加密手机和亚马逊Kindle，这宣告“48小时冒险”以彻底失败告终，而古德罗创办的美国希尔福私人军事公司（Silvercorp USA Inc），也因此登上世界媒体头条。

在5月4日的电视直播里，马杜罗展示了两本蓝皮美国护照，读出两名俘虏的姓名叫“卢克·登曼”和“阿里安·贝里”，“美国政府完全参与了这起遭挫败的袭击，而具体实施者是美国私人军事公司，他们与我国颠覆分子（指瓜伊多）签有价值2.129亿美元的合同（时间是2019年10月16日）。”

据美联社2020年5月1日报道，希尔福公司于2018年3月在佛罗里达州成立，刚好是在致17人死亡的佛州帕克兰学校枪击案发生数周后。古德罗在Instagram发布的帖子展示了经过蒙太奇处理的枪击画面，接着讲述本公司如何为执法人员和教师提供安全培训，包括“以教师身份在校园部署安全员”的“学校保护解决方案”。

2018年10月2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演讲，希尔福公司提供过安保服务，外界一度认为古德罗是负责总统安全的联邦特勤局一员。

“如果你能在总统集会上发现我或其他希尔福公司人员，请将你的感受放到评论里，或直接电邮，我们会万分感谢。”古德罗在推特里说。

俄罗斯战略评估中心主任科诺瓦廖夫表示，希尔福等私人军事公司（PMC）受到美国国务院操纵，被后者用来保护国家机构、护航、培训国内外安全人员，或干脆执行“地缘政治远征”，“发生战争时，可迅速转变成正规军参战”。

英国Bellingcat民间调查网站5月5日披露，2018年夏，在美国官员幕后安排下，古德罗与马杜罗政敌、流亡哥伦比亚的前委军少将克里弗·阿尔卡拉碰头，帮助后者组建雇佣军，接着又和瓜伊多签署合同，规模持续扩大。

5月4日，古德罗接受委内瑞拉女记者帕特里希卡·波雷奥（Patri-cia Poleo）采访时说，尽管与瓜伊多签了合同，但“反对派伤害我们的程度大于帮助我们的程度”，原因是他们从未给过报酬，“反对派甚至没向我支付150万美元的定金，但我仍决定继续干，因为我觉得他们是‘自由斗士”。

不过，据今日俄罗斯电视台报道，美国政府在2020年4月17日把冻结在花旗银行的委内瑞拉央行3.42亿美元资金，打到了瓜伊多的账上，而“基甸行动”的策划与实施，正好在款项到位后的两周内发动，与之前“光说不练”的局面形成鲜明反差，其中奥妙不言自明。

在被问及为何要在风险颇高的开阔水域搞两栖登陆，而不从更隐蔽的哥委边境雨林渗透时，古德罗回答：“你知道亚历山大大帝吗？　在（打败波斯军队的）高加米拉战役里，亚历山大直击敌人的心脏，结果赢了。”

的确，从直线距离看，雇佣兵预定登陆地点距离加拉加斯的总统府五十多公里。古德罗强调，委国内有许多活跃的“细胞”，行动仍将进行，“我仍在与委国内的‘兄弟特别是军人保持沟通，这些人告诉我，他们想加入我的行列。”

委内瑞拉Vivoplay网站则晒出雇佣兵被俘的照片，并配文说：“这帮‘蠕虫（西班牙语意为‘第五纵队）本想一登陆就能振臂一呼，煽动全国暴乱，可结果是老百姓都拿着鱼叉去追打他们。”

据委国内媒体披露，早在2019年4月，马杜罗就让委反对派和华盛顿相信，委军内部存在强大的抵抗运动。甚至国防部长洛佩斯都答应为美国人效劳，但他一转身就向总统做了汇报。结果，马杜罗成功挖出大批叛徒，包括前国家情报局长曼努埃尔·菲格拉。

可以说，古德罗主导的这场“拙劣的入侵”，显示出马杜罗引诱敌对者的经验相当丰富。

想用“倒戈”换取“不战而胜”

自从2016年委内瑞拉局势复杂化以来，关于“美国雇佣兵入侵”的消息，便不断涌现。

正遭受经济困难、新冠疫情、外部制裁叠加影响的委内瑞拉，被经验丰富的美国看作一座“风中巨桥”，后者正瞄准其承力的“桥拱”——委内瑞拉军队实施攻击，希望利用内部矛盾令其轰然倒塌。

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学者莫伊塞斯·纳伊姆介绍，2017年8月，特朗普就公开讨论用军事手段推翻马杜罗的可能性，但效费比最高的方案不是直接入侵，而是“诱发”委内乱，特别是军人起事。

2017-2019年，共有11名美国现任与前任官员在欧洲与委军官秘密会晤，内容包括委军官在本国实施政变，建立过渡政府直至举行新大选。2018年2月9日，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加雷特·马奎斯首次向CNN证实相关消息的可信度，“美国对委政策方向未变，我们寻求委和平有序的民主转型”，此举助长了反对派的信心。

过去三年，作为“玻利瓦尔共和国基石”的委军（含陆军、海军、空军和国民警卫队四个军种），时时生出波澜，且常有外部阴影伴随。

2017年8月6日晨，委军马拉凯兵营遭袭，马杜罗定性为恐怖袭击，他在电视讲话中表示，袭击者包括境外雇佣兵，“他们希望用枪炮点燃灾难”。而推特上的一段“兵变”视频中，自称委军第41装甲旅旅长胡安·卡瓜里帕诺的人声称自己在马拉凯兵营里“合法起义”，“外国朋友和我们站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第41旅是委陆军王牌，装备俄制T-72BM1坦克和BMP-3步兵战车。

2019年1月和4月，该国又有超过40名军人和美哥当局合谋，企图发动政变，占领加拉加斯西部的国民警卫队总部，但委国防部很快宣布叛乱者均已就擒。

“马杜罗要掌握权力，军队、最高法院和选举机构是关键，”美国资深政治风险分析师迭戈·莫亚-奥坎波斯说，“马杜罗现在最需要时间，等待石油价格恢复来维持对军队的财政支持，从而赢得忠诚，而美国巴不得尽快关闭‘时间窗口。”

美联社统计，从2019年1月28日美国财政部宣布冻结委国家石油公司资产算起，美国累计冻结和没收委国有资产近180亿美元，又对多名委政府官员特别是公开效忠马杜罗的国家警察特别行动部队、军事反间谍机构、国家情报部门负责人实施资产冻结等制裁，并要求美国公民不得与其进行交易。

不难看出，美国正协同委反对派切断马杜罗的经济来源，要在经济上把马杜罗逼到“山穷水尽”。

纳伊姆称，“作为已故总统查韦斯的‘革命左右手，马杜罗很多时候需要外部压力来凝聚国内团结。但近几年的变化给了马杜罗更多巩固权力的理由，因为外来干预变得越来越现实。”

马杜罗的班底

如今的13万委正规军，是以“查韦斯孩子”为班底。

1999年查韦斯就任总统后，发起旨在改造委社会的“玻利瓦尔革命”，其中涉军部分叫“安德烈斯·贝洛运动”，提倡军人同步接受军事和人文教育。正是从那时起，大批从革命中受益的底层子弟参军入伍，并且参与经济建设，形成社会稳定的一部分，正如委国家电视台所描述的，“我们脚下的石油只能属于委内瑞拉人民，我们的军队也只能属于委内瑞拉人民。”

▶下转第8版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委内瑞拉总检察长介绍缴获的雇佣兵装备。

李侨供图

◀上接第7版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专家亚历山大·科罗利科夫在著作《委内瑞拉“油井”将军》中披露，查韦斯任内，提拔了近1200名将军，而马杜罗任内提拔了八百多名将军，此前委军只有三百多名将军。从查韦斯逝世到马杜罗执政期间，军人工资大幅提升50%，并在购房时有信贷优惠。

军人执政现象也非常普遍，全国23个州（包括2个边疆地区）中的11个州由军人担任州长，32名部长中有12名是军人（含退役军人）。军队参与到了国家基础设施建设、中央预算、国家石油公司、银行、交通、通信等事务中。

事实上，瓜伊多自立为“临时总统”后，迄今站到他一边的军人，只有前文提到的阿尔卡拉少将和委驻美国武官何塞·席尔瓦上校（2019年1月26日叛逃美国）等极少数，大多数军人仍支持马杜罗，因为基层官兵都对查韦斯、马杜罗具有认同感，不会选择美国扶持的瓜伊多。

马杜罗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第二武装”——玻利瓦尔民兵，它创建于2008年，现有编制200万人，主要装备手枪、突击步枪及俄制便携式地空导弹，没有重武器。

尽管其战斗力与正规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数量众多，可作为后备力量参战。委地形以热带雨林、山地为主，便于游击战，这支规模庞大的部队会使内外敌人陷入战争泥潭。

路透社称，“可信的消息来源反映，马杜罗对玻利瓦尔民兵的信任已超过军队，该组织迄今没有出现个人或团体反政府的案例。”玻利瓦尔民兵成员来自平民阶层，通过该组织可增强政府与民众的联系，对维护国内稳定有重大意义。

“5月3日参与捕捉雇佣兵的战斗中，玻利瓦尔民兵和正规军表现得一样勇敢。”西班牙布拉瓦特尼克政府学院客座教授何塞·曼努埃尔·普恩特说，这恐怕也是委媒体警告马杜罗总统府周围“有雷区”的奥妙所在。

一场特殊的“混合战争”

委内瑞拉上演的是特殊的“混合战争”。

俄军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大将解释，美国偏好以“第五纵队”为主要特征的“特洛伊木马战略”，加紧对委内瑞拉、叙利亚、伊朗乃至俄罗斯实施“颜色革命”，其中又夹杂着瘫痪国家基础设施、运用私人军事公司、定向传播虚假信息、窒息式贸易金融制裁等手段，以远较“热战”隐秘、节约的方式达成目的。

马杜罗明白问题所在。从2019年6月以来，他积极寻求有序取消物价和货币管制，同时争取俄罗斯、古巴等友好国家的人道主义援助，减轻因货币崩溃伴随着低油价带来的副作用。

英国巴克莱银行经济师亚历杭德罗·阿雷亚萨透露，从2019年至今，委内瑞拉银行通过重新谈判石油换贷款协议筹措50亿美元、约15亿美元的其他多边和双边贷款、从石油公司和本票获得的20亿美元以及资产出售获得的10亿美元，部分补足财政缺口，“其余缺口靠动用委国家储备黄金进行融资”。

“我们可以期待委内瑞拉出现相对有利于市场的结构改革，但关键看外部环境给不给时间。”阿雷亚萨说。

为了让委内瑞拉尽快“变天”，美国除了支持反对派与默许雇佣兵，还采取非对称手段袭击委经济基础设施。

2019年3月7日至4月11日，委内瑞拉发生过五轮全国性停电，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均刷新全球纪录，委新闻通信部长罗德里格斯惊呼，“这绝非偶然，是（国家敌人）明显的示威活动”。

停电期间，全国日均石油产量不足60万桶，跌幅超过一半，全国一片漆黑，交通系统瘫痪，首都医院就有7名新生儿夭折，15名重度肾炎患者死亡。

可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却欢呼：“（委内瑞拉）没吃、没喝、没药、没电，很快就会没总统（马杜罗）！”委反对派领导人瓜伊多应和称：“只要夺取政权，电马上会来！”

关键时刻，委内瑞拉得到了俄罗斯鼎力支持，俄军第一时间派遣99名电力网络专家和35吨物资飞抵加拉加斯，协助委政府恢复供电，制定反制方案。

俄罗斯《技术与武器》杂志2020年1月号报道，根据俄专家调查，90%的袭击瞄准了承担委内瑞拉全国41%电力的古里水电站及其配套的765千伏输电干线，而电站、输变电中心、总控中心安装的全是美式计算机，毫无网络防护能力。

整个事件中，因计算机中枢故障导致的停断电次数占到80%，马杜罗将其定性为“网络攻击”，援委俄军专家直接挑明攻击委电网的武器，极可能是Nitro Zeus软件（直译为“硝基宙斯”）。

美国《时代》周刊曾透露，该软件是当年摧毁伊朗核电站的美国“震网”病毒的升级版，具备“大规模毁瘫一国电力系统、通信系统，并有效管控由此对民用目标产生的次生灾害”的能力，从而破坏目标国的经济社会生活，使之不战自溃。

“任何带有私利的政治操弄甚至军事冲突，只会恶化该国乃至整个美洲的形势，”西班牙学者普恩特警告，“蓬佩奥曾交给特朗普一份评估报告，若军事冲突导致委内乱，那么委哥接壤的1370英里边境将完全失控，这对美国缉毒部门无异于‘人祸。同时，阿根廷、巴西、厄瓜多尔、委内瑞拉等拉美国家这些年失去经济增长动力，形势突变会导致几乎所有拉美国家向美国移民，如果委内瑞拉因入侵等陷入瘫痪，美国面临的移民势必激增。”

墨西哥前总统恩里克·培尼亚·涅托也提醒过特朗普，别想着用非和平手段改变委内瑞拉，否则“无论天然还是人为的措施，美国都无法阻止从南边过来的人口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