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铺荫半亩的枣树在我老家院内整整长了四十七年。枣树虽然老了,但每年早早就开满黄黄的花,每个枝头缀满累累的果。那些紫紅的果实又大又脆,咬上一口,心甜一片。
年年花开花落,年年产上百斤的红枣。但从记事起,我们家的枣好像从来就没卖过。每每到了晚秋收获的季节,母亲单薄的身影就开始忙碌起来。天亮之前,她先到村西清河边的小树林里,扫回满满一背篓烙煎饼用的树叶,然后,用一个小竹篮,一篮一篮盛满精挑细选的红枣,挨家挨户地给邻居家送去。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她踮着小脚往往要半月二十天的才送完。当时生活比较困难,靠父亲和大姐辛辛苦苦地劳作,才勉强维持一家七口人的温饱。所以,能够美美地吃上一顿又大又脆的红枣,就变得格外奢侈。我和少不更事的弟弟、妹妹就把怨气撒到母亲身上:“你把好枣都送给人家,我们多吃一个你都不愿意!”面对我们的抱怨,母亲总是和蔼又耐心地说:“孩子,现在你们还不懂事,树靠养,人也靠养啊!”母亲不识字,但当时说这话,我们的确不懂。后来常常听村里人说,母亲的心像枣一样红。
枣树老了,在她经历了四十七年风风雨雨之后,她的主干开始枯萎,枝叶也日日憔悴。
树老了,母亲很伤心。她常常在晚秋季节独自一人待在树底下,瞅着凋零飘摇的枝叶,呆呆地看上几个时辰。当残忍的隆冬摘掉枣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母亲的目光也日渐恍惚起来。
有一次,大姐带着哭腔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怕要不行了,一天一夜没说一句话,没进一点食。接到电话,我急忙驱车两百公里赶回去。母亲躺在床上,松垮疲惫的眼睛紧闭,只剩一丝微弱气息。村里有名的老中医给母亲挂上吊瓶,说:“病得不轻,还是去县医院吧!”
到了医院,我把枯瘦的母亲背起来,一会儿爬上门诊楼,一会儿爬到化验室,一个上午下来,我的全身像水洗的一样。母亲心疼了,她用带补丁的衣袖轻轻擦了擦我的额头,满含歉疚地说:“孩子,快坐下歇歇,都怨我这不争气的身子。”
听了这话,我的泪水就在眼圈里打转。母亲怎么能这么说呢,含辛茹苦一辈子,眼巴巴把我们姐弟五个拉扯大,日子刚刚好过了,理应享点福的时候,却病入膏肓,这个恩,这份情,今生今世我们如何报答,又如何能报答得了啊!
根据检查结果,母亲得的是脑血栓、脑萎缩。医生建议:“住院吧,可以一边治疗,一边观察。”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把背上的母亲先放到排椅上坐下,稍作喘息。本村同来的老中医建议说:“住院是比家里条件好,可这种病十天半月很难见效。”
经过商量,最后我们决定按院里开的方子,取上药,回家治疗。
母亲回家后,我就返回了部队。过了一段时间,我给老父亲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父亲却说家里的枣树砍了,准备打板(做棺材)。我就有些纳闷:“母亲不是渐渐好起来了吗,打什么板?”父亲说:“趁我现在还能张罗,就先准备着吧,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我们老家有个风俗,就是老人去世以前,先做好棺材,棺材做好后,里边要放一块咸菜,意为“闲材”。殡葬制度改革后,即使实行了火化,人们还是按照久年的传习,将逝者的骨灰撒进棺材再埋葬。
其后过了两个月,突然传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据说母亲因为没有见上我最后一面,迟迟咽不下那口气,我更加伤心。我扑倒在母亲灵前,嚎啕大哭,拼命拍打着那口厚厚的枣木棺材,泪眼浮现出母亲操劳、清苦和艰难的一生。
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年难得穿上件新衣服。三九寒天,一家七口人的棉衣有时还做不齐。母亲只得点上豆大火苗的小煤油灯,缝缝补补,通宵达旦。北风裹缠着雪花,从透气的窗子里钻过来,无情地抽打在母亲皲裂的手上。有时做着做着,累得她直打盹,手上的针一下扎在裂开的手指缝里,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然而,不管多么艰难,母亲总算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了。我是长子,母亲对我最是心疼,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家里的农活从来不让我插手,一心一意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高中毕业后,为了圆一个绿色的梦,我背着母亲偷偷报名参军。事不能总瞒着母亲,否则带兵干部家访的时候肯定是过不了关的。我就做母亲的工作,说部队如何锻炼人,部队上的领导如何如何好等。母亲嗔怪道:“孩子,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文化就觉悟低,我是怕你去了之后吃不下苦,给队伍上扯后腿!既然去了,就要好好干,要给咱老周家争脸。”
带着母亲淳朴的嘱托,带着父老乡亲殷切的期望,我光荣参军了。1985年3月,接到中央军委的命令,我部奉命执行老山地区轮战任务。由于地处边疆,也出于保密,半年多时间我只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父亲怕母亲受不了打击,便隐瞒了我参战的实情,找人另写了一封信读给母亲听。然而,纸里是包不住火的,这年春节前夕,母亲得知我参战的消息后,一病就仨月没起来。
树砍了,父亲找来村里最好的木匠,打了两具上好的棺材。当残忍的隆冬摘掉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母亲带着一生的辛劳,带着对子女们无休止的牵挂,带着没看上长子最后一眼的遗憾,带着对这个美好世界的留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眼含热泪,把母亲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到用红红的枣树做成的厚厚的棺材里,又用泪水和着泥土,把这红红的枣树做成的厚厚的棺材,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地下。
母亲,安息!
本栏组稿 任艳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