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
一
满冬和涂响是大学同学,這一天,他俩见面。
涂响刚刚失恋,这个晚上,他讲他离去的女友,满冬则讲自己最近碰到的一些人和事。
满冬说,我才懒得安慰你,你又不是第一次失恋,而且我啊,也不怎么同情你,恋爱这种事情,神仙都管不了,自己种的果就自己享用吧。
满冬和涂响经常被人误会是一对儿,很遗憾,他们不是,两人眼神对在一起不到两秒,就要笑场。他们是这个城市里,关系比较铁的同学,仅此而已。
这个晚上,涂响讲他女友的部分我们可以省略。满冬讲的她碰到的人和事,我们得好好听一听。不是说涂响的事情就不值得我们关心和同情,像涂响和女友这样的失恋故事,电影电视,书里书外,很多很多,男主女主失恋失得已经毫无新意。满冬很了解涂响,不出半个月,涂响定能满血复活,谁要是再跟他说他上一任女友,他会很快转移话题,从受伤到伤口愈合再到疤痕消失,一气呵成,玩儿似的。
满冬说的她碰到的事情,是从春天开始的。
二
春天,满冬感冒,来医院急诊科看医生,一个拄着单拐的中年男人,排在他前面,排队的人很多,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们。男人有点着急,一下歪头看前面的人,一下转头看急诊室门口——那里坐着他的女人。
忽然间,男人对着满冬笑,我去那边看一下,我排在你前面,你帮我证明。他说。满冬笑着点头。男人艰难地移到急诊室门口,在一个干瘦的女人身边停下来,他在跟她说什么,然后伸手到脚边的行李袋里掏出水杯,拧开,递给她,女人摇摇头。他坚持让她喝水,她还是摇头,他只好拧紧水杯的盖子,把水杯放到袋子里,然后慢慢拐回来,在他就要走到满冬前面的时候,后面有人不干了。
插队,前面的人不要插队。有人在后面喊。大概是刚刚加入排队长龙的人,开始是一个,后来是几个,声音都很凶,前面的人不要插队!
男人觉得委屈,喊道,我没有插队,我刚才就是排在这里,不信,你们问她。男人向满冬求助。
满冬对那些人说,他没有插队,他就是排在我前面。
后面的人不相信满冬的话。你们是一伙的吧,票贩子,一个塞一个,你们自己给自己证明,你当我瞎呀。
满冬没想到自己在他们眼里竟成了票贩子,不久以前她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女孩带父亲在北京的医院看病,怎么排队都排不到自己,在医院里哭诉,这里是北京,首都北京啊。当时满冬看到这里时,还流下了眼泪。没想到自己竟被当成票贩子。她向排在她身后的人投去征询的目光,希望他们能站出来作证。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好像看不见似的,把目光投向别处。他们有一部分大概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部分觉得他们的前面少一个排队的人,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就能早一点看病,他们巴不得这个拄着单拐的男人是个“插队分子”呢。
满冬只好跟那些把她当票贩子的人争辩,我不是票贩子,他也不是,坐在那里的那个女人是他带来看病的,他刚才就排在我的前面。
后面的人还是不信,你们都是一伙的,坐在那里的那一排全是你们带来的好吗。他们不讲道理到了这个份上,拄着拐杖的男人生气了,我就是插队了,我就是插队你们又怎么样,我就是排在这里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他的头因为生气而不停地抖动。
你看,承认了不是,插队都插得那么嚣张,你不能排在那里,你凭什么插队?有人冲过来,把男人推出队伍。男人举着拐杖挡他们,这下他就挨揍了,男人还手,哪里打得过他们。满冬哭着喊,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她要去拉开那些人,自己也挨了两拳,蹲在地上哭。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是把他和她,当票贩子打了。这个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那个刚才连水杯都要自己男人拧开盖子的生病的女人,用自己最后一把力气,疯了般地冲过来,用身体护着自己的丈夫……
春天还剩下个尾巴,满冬接到一个电话,是拄单拐的男人打来的。这个世界的缘分无处不在,简简单单地去医院排个队,一桩意外事件就把她和他连在一起——事情最终被医院的保安平息,很简单,打人的人被带到监控室,看录像回放,那个拄着单拐的男人并不是“插队分子”,最终他们道歉、赔钱。
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引子,最终改变满冬的引子。
三
在涂响面前,满冬说,男人给我打电话,说他的老婆快不行了,想见一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满足她的愿望。说老实话,我第一反应是有点害怕,我和夫妇俩的交集,也只有半天时间,打那以后,我忙自己的事情,在医院里发生的事,要不是接到他的电话,我都不会想起来。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一定去,只是问了他家的地址,他家在老城区,其实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一个人临终前,想见的人,肯定是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她想见我这个陌生人一点理由都没有,是不是在不清醒的情况下说的。最后我想,这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愿望,说什么都要满足她。
四
老城区永远都是热闹的,满冬很久没有逛老城区了,站在这里,她就看得见自己住的那栋楼,很高冷地立在自己的面前。对,是高冷,在四周高冷的大厦映衬下,满冬站着的地方显得烟火味十足。男人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单元房里,外墙墙体斑驳,黄色的墙漆差不多变成很脏的白色。满冬提了一篮水果,去找他们家。
五
满冬对涂响说,一路爬上楼道,我就猜得出那个男人的身份,失去了单位,残疾,靠晚上在楼下摆小摊过生活。老城区很多都是这样的人,有很多人发财了,也有很多人艰难度日。果然,我猜得对,他平时就是在楼下,摆十元钱三双袜子那样的商品。
六
满冬来到男人的家里。两居室,一屋子的旧家具,新一点的是饮水机,总之,看得出,这个家庭的日子,节俭得不能再节俭。男人一脸的歉意,你看,还让你破费,真是很不好意思。他说。
满冬说,我住得不远,很方便的,你不要客气。也难得大嫂想见我。说到女人,男人的脸色就黯淡下来,摇了摇头。
男人把满冬引到女人的病榻前,低下头,跟她说,来了,她来了。
女人的脸只剩下一张皮,但是眼睛还亮着,她被厚厚的花被子盖住,知道满冬来了,从花被子下伸出她的手,那手也只剩下一张皮,满冬害怕,不敢去握。男人低下身子去握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在男人的手里挣扎,男人明白她要的是什么,手松开,这时候满冬的手勇敢地伸了过去。
那只手冰凉冰凉,死亡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绝对是从手开始的。满冬想到灾难来临时大厦倾倒的瞬间,飞砖走石,铺天盖地,相比之下,她手中的这只冰凉的手如此安静,毫不声张,世界上很多灾难,原来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想到这里,满冬反而不害怕了。
女人嘴巴蠕动,想说什么,但是已发不出声音。这是满冬第一次面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那天在医院,她飞身护住自己丈夫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满冬脑海里。
昨天还讲得话,今天就不行了。她把她要说的,都说给我听了,看到你,她就满足了。男人说。
七
涂响这个时候暂时忘掉自己的“不幸”,他和满冬见面的地方,是这个城市的“地王大厦”最高一层的西餐厅。他来这里非常方便,因为他就在大厦里上班,他一个公司的人事总管,经常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训斥手下,唾沫横飞。当然,那只是他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则留给了满冬,他跟她诉苦诉得很痛快,这个城市,好在有满冬这样的同学,要不满腹心事还真不好跟谁说。涂响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有时候脑子一闪而过,如果自己从这里飞身而下,落在地面上,会碎成几块?这样的念头近段来经常出现在脑海里,特别是宿醉后第二天,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无聊,很想飞身下去就这样一了百了。他也经常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吃惊。有时站在窗边,会下意识地抓住什么,生怕有人把自己推下去。满冬说,我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念头。连满冬都这样,涂响才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正常。
涂响说,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临死之前为什么要见你?是因为那天在医院里你为她老公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吗?她要表示对你的感谢?将死的人,一般都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怎么还会想到你?
满冬说,最初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她想见我,不是为了感谢我。
涂响说,那是不是还有求于你,想继续得到你的帮助?
满冬说,也不是。
涂响说,那我就搞不清楚了。
满冬说,我是二十年来,除了她丈夫外,第一个她想见的人。
涂响说,她得的是什么病啊?
八
回到那个春天的午后。满冬握住女人冰凉的手,这个时候,女人闪亮的眼睛里涌出泪滴,男人为她擦拭。
男人说,我觉得她的病好了。
满冬觉得奇怪,她的病这就好了?
男人说,以前只要有一个人来到她面前,她就冒冷汗,脸色惨白,会虚弱得坐下来透气。她想见你,而且见到你后,以前的症状完全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啊。
女人这个时候甚至露出笑容。
你看,她笑了。男人说,非常欣喜。
那只冰凉的手有了温度,那张只剩下一张皮的面孔泛出红晕。
丈夫对妻子说,我说嘛,她肯定会来的。这回你输了吧。
妻子点了点头,松开了满冬的手。
来到客厅,拄拐的男人给满冬倒了一杯罗汉果茶。他对满冬说,我和她打赌,你会不会来,结果你来了,我赢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赢了一回。
刚才他对女人说“这回你输了吧”的时候,满冬还觉得奇怪。
你俩之间还打赌?满冬问。
有时候是在心里打赌,有时候说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输。他说。
怎么这样说?
她很坚强的,只是,她不信任任何人,如果不坚强,她早死了。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夸自己的女人坚强。
一般喜欢打赌的人都有一种游戏的心态,这对贫困的夫妻,对付生活的难,就是用这种游戏的方式。这得有多坚强。满冬几乎猜得出来。这个不相信任何人的女人,她的脑子里一直都写满怀疑,因不指望任何人而心安理得。而她的丈夫,则反着来,他也许是在做戏,他肯定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一直坠入深渊,让她坚固的内心还存有一丝期待,这丝期待也只有他能给。在医院里,他被那些把他当成票贩子的人殴打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她又是怎么想的?挨不挨揍是不是他们当天的“赌盘”?夫妇俩就在相信与不相信的“赌盘”里,把日子过下去。满冬的脑子,更多是那个飞身扑向自己丈夫的女人,当时她是多么绝望呀。只要有一个人来到她面前,就要冒冷汗,脸色发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满冬说,这么说来,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她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到一起凶杀案,十六岁的时候吧,吓破胆子了。
原来是这样。她害怕跟人接触,是因恐惧而起。所以她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敢上街,不敢生孩子,甚至,甚至不出去工作。
但是她很依赖我。拄拐的男人说。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就够了。满冬说。
九
在地王大厦最高层。涂响听满冬说拄拐男人和他妻子的故事。
沒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涂响想到自己,他突然很羡慕这对夫妻。他很羡慕那些磨难的时候能一起闯关的夫妻。他小时候,住在野马镇,他爷爷喝酒后跟很多人说,野马镇他最佩服的就是老黄,老黄是本地人,在广州工作,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被下放回野马镇附近的村里,他的老婆,一个广州女人,也跟她回来,两个人上山打柴,老黄挑一担,她也挑一担,到镇上卖。老黄喜欢喝酒,卖完柴禾就到供销社喝半斤米单酒,有时觉得半斤不过瘾,就喝一斤。他醉在街边,老婆也不恼,拿把扇子,赶飞来飞去的蚊子,和野马镇街头那些醉汉的老婆不一样。涂响的爷爷在涂响小的时候曾经给他讲了很多故事,古代的有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现代的有蒋介石下野、李宗仁当王,外国的有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等,很奇怪,这些古今中外的故事,他一个都没记住,广州女人跟落魄男人回乡挑柴的故事,他记得特别牢。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野马镇吧。涂响长大后变成一个情种,跟他爷爷讲的这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
涂响说,很佩服这个男人,成天和一个厌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如果是我,肯定受不了。唉,抵抗生活里面最难的部分,同样得需要天分,我就是缺少天分的那个人。这个男人有多难啊,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靠打赌吗?
满冬说,他们过着最简单的生活,打赌真的成了两人之间最重要的生活内容,我觉得最难的还是这个女人吧,她和她丈夫打赌,都是选择最坏的那个结果,她每次都赢,其实她是希望自己输。每次都赢,这人世间的规矩,都被她猜透了,你说她得有多失望,她备受煎熬。
涂响说,所以说你那天去她家,是她最最高兴的事了,她终于输了,满冬你变得很高大啊。
这是我之前想不到的事情,满冬说,去见她,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但是在她心里,肯定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尤其是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
何止是陌生人,熟人之间的相助也是可遇不可求啊,涂响回忆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竟也灰心起来。他最难的时候就是借钱的时候,那时候,老家建房子,他需要十万块钱,他身边的那一帮酒肉朋友,他一个一个地掂量,最终还是没有跟他们开口。那是他自己跟自己在心里打赌的结果。要不是满冬今天跟他说拄拐的男人夫妇俩打赌的事情,他都忘了自己也曾经这样拿人性來揣摩,揣摩的结果都是像女人那样绝望。后来十万块钱还是满冬借给他的。想跟朋友们借钱的事后来他跟满冬说了,他说他害怕被拒绝,他说如果朋友们拒绝,他跟他们关系就完了,他又是那样害怕失去他们。那个女人有拄拐的男人,而他呢,则有满冬。
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很糟糕。
涂响第一次自己跟自己打赌是因为要借十万块钱,男人和女人第一次打赌不是因为自己的事情。
满冬说,那天在电视上,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被一辆小车撞飞,撞成重伤,小车司机肇事逃逸,交警还有家属征集目击者,但是很多天仍然没有人站出来。因为事故发生在白天,男人认为,肇事者一定逃不了。女人说我不信,现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会因为要去交警队录笔录会耽误半天的时间而不愿站出来。果然目击证人最终没有出现。直到小车司机几个月后良心发现投案自首,那些目击证人才跟着冒出来。
打那以后,需要打赌的事情便慢慢多起来,有时候是别人的事情,有时候是自己家的事情。每次都是男人输。也奇怪啊,很多坏消息都被他们碰到了,莫不是他们拿来当“盘口”的事情,都是疑难杂症,无药可救。
一直到满冬出现。
后来,这个女人死了。
这个时候,在地王大厦顶层,涂响第一次听到叹息声,叹息声是自己发出来的。
十
入夏不久,男人打电话给满冬告诉她女人死去的消息。男人说感谢你。满冬有些难过,她一个人走在老城区的林荫路上,脑子里还想着自己穿着春装去男人家串门的事。街上全是穿短衣、短裤、裙子的人。
这个城市的夏天闷热,挡不住人群熙熙攘攘。
把自己全捐出去的想法就是这个时候产生的。
当时她什么样子的心情呢?肯定不是让世界充满爱的心情,是虚无,是对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的一个小小的回答。想到要把自己捐出去,她突然就兴奋起来了。她当场就打电话跟朋友咨询。很快,她就出现在红十字会的办公室里。她大概是这个城市里捐献者中最年轻和最漂亮的吧。说老实话,像她这样的人,很长时间才出现一个,她从接待她的工作人员眼中看出这层意思,这让她无比骄傲。她觉得自己太前卫了。签字之前,她想她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她对工作人员说她想跟爸爸妈妈说一下,毕竟身体是他们给的。这时候工作人员紧张起来,脸上有“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的表情。“煮熟的鸭子要飞”是后来满冬对涂响描述的。这个比喻不大妥当。成年人捐献器官,只要自己愿意,是不用家属同意的。工作人员小声地提醒她这一点。满冬笑着说,她只是让她的父母知道他们给她的这具身体,最终都去了哪里,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她都要捐献。果然她的爸爸妈妈在电话那边大声反对,黑发人跟白发人谈死后的事,多多少少有些不吉利,她父母以为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女儿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他们在电话那边追问,非常担心。她反复解释,爸爸妈妈的情绪才平复。爸爸最后赌气地说,反正我们肯定死在你的前头,你想怎么捐就怎么捐。爸爸怕她对这句话有误解,又说,要捐你就捐自己的,不要捐我和你妈妈的,我们要留全尸去见祖宗。满冬在这边笑哈哈地直说好。
这些年来,满冬爱上长跑,满世界跑马拉松,个人生活方面呢,男朋友基本上一年换一个,所以涂响跟她说自己失恋的女友时,她一点都不同情他。跟涂响不一样的是,涂响喜欢跟她倾诉,她呢,最多是自己哭几场,然后去跑场马拉松,这事就算过去了。并不是她不想结婚,是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眼下她正在跟一个北方人在一起,他俩是跑马拉松的时候认识的,她也一度想跟他成家,但是出问题了,不久前的一天,他突然跟她说,房租她也要担一担。她觉得很惊讶,他收入不错,并不缺这个房租啊,而且满冬现在挣的钱,也是准备要拿出来买他们结婚时的婚房。她也没跟他闹,说好啊好啊,我负担一半房租。满冬在心里想,他是把她当合租人了,不对,他已经不喜欢她了,房租只是一个托词。这样一来,裂痕就在心中出现,她现在正在找房子,等房子租好,就搬出去。
十一
在地王大厦顶层,满冬把自己“裸捐”的事跟涂响说了。
涂响说,好啊,哪天我也去把自己给“捐”了,反正死了什么也不知道,死后有什么没有什么,一点都不重要。人为什么痛苦,就是活着的时候,知道自己有什么,没有什么。说到这里,涂响兴奋起来,他说,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大概就是跟你一样,把自己捐出去这件事了。涂响当场就跟满冬要了红十字会的电话。我要把我“捐”了。他说。
满冬说,你可先别冲动,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还要跟你讲比这个更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捐器官这事,就像你说的,反正死了也不知道,管他器官在哪里,遗体在哪里,除了让自己活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对别人还有用处之外,死后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你猜,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涂响说,器官捐献,遗体捐献,已经很了不起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伟大。
满冬说,当然有,你猜猜。
涂响说,我猜不出。
满冬说,最伟大的事,是做对别人有用的事,又备受煎熬。
涂响说,你都做了什么事?你都受了什么煎熬?
十二
秋天,在签捐献器官协议不久,满冬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临终关怀小组”。就是给各个社区,那些因年老、因贫病去世的人,送最后一程。她是在朋友圈里看到招募消息的。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在一位弥留之际的人面前,告诉他(她),我们来看你,就是这个小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但是,又不简单,因为,没有人愿意让他们这些陌生人进入自己家中陪伴自己将死的亲人。
怎么去接近弥留者悲伤或不悲伤的亲人?
他们被当成“做死人生意的人”,所谓做死人生意,就是丧葬公司的“一条龙”服务,从去世到入殓,都要收钱。
拒绝是简单又粗暴的,他们直接就被推出门外,几个女人前几秒还在亲人旁边哭,后几秒就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说他们闻到死亡的气息就像狗闻到……这样的比喻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成功过。
十三
在地王大厦顶层,涂响说,这就是你说的备受煎熬?
是啊。
那你还要去做?
这事对我很重要。
怎么个重要法?
对我来讲,捐献器官也好,捐献遗体也好,参加“临终关怀小组”也好,甚至是跑马拉松,都不是为了别人,都是为自己。
这话怎么讲?
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觉得心安和舒服。对,是舒服。
这时候,满冬的手机响了一声,有信息发过来,她看后对涂响说,花园小区二栋一位老人快不行了,小组通知我现在赶去那里集合。
这次会不会成功?涂响说。
要不我们打个赌?满冬这个时候想起那对经常在家里打赌的夫妇。她说,你赌成功还是不成功?
涂响说,我赌成功。
满冬说,我赌不成功。
涂响说,但愿你输我赢。
满冬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涂响说,去就去。
满冬和涂响站起来离开座位,这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城市像一张巨大的席子,有人哭泣,有人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