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张爱玲:永远孤独的“海上传奇”

2020-05-14 13:46向治霖
南风窗 2020年10期
关键词:南风窗倾城之恋

向治霖

1920年,张爱玲生于上海,显赫家族早已破败,“没落贵族”是她。1943-1945年,仅仅两年,她以《第一炉香》成名,出版《传奇》《流言》,光彩夺人,“海上传奇”是她。此后再没有张爱玲的时代,1995年,她在美国去世。海上花,开又落。

百年过去,她的书仍被阅读,她被历史留了下来。拥挤的文坛上,仍有固属于她的位置。岂止如此?张爱玲一去,“张腔”绝版,文坛难见她的继承者或相近者。而她的后半生,远渡重洋,沉默少语,成了一个引人好奇的永远的谜。

百年之际,《南风窗》记者采访了万燕,她是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张爱玲作品28年。我们讨论了“张腔”的本源,以及张爱玲的创作变化。张爱玲—以出身论,她是贵族中的“破落户”;以感情论,她因爱情遭受了半世纪的臧否;以生活论,她晚年拮据、洗尽铅华。但以藝术论,她立于不败之地。

以18世纪的英法小说为源头

南风窗:提起张爱玲,她奇特的文笔令人难忘,文坛特有“张爱玲体”或“张腔”的称呼,表明张爱玲的文风独一无二。放在她所处的时代,和同时期的作家比较起来,张爱玲以“洋气”闻名。今天再看张爱玲,反而是她对中国文学写作传统的接续更可注意。这就是第一个问题“,张腔”固然自成一派,但形成它的源头是什么?

万燕:“张腔”的本源,是我从1992年开始研究的课题。我这么做,跟我与她的“相遇”有关系。她有三点吸引了我。第一个是《红楼梦》,她8岁开始看《红楼梦》,我是8岁半。她在《小团圆》的开头和结尾,都写到《斯巴达克斯》的军队,那是我9岁时开始看的书。

第二,我们都是电影迷。同时,我们俩少女时期的偶像,居然都是葛丽泰·嘉宝。她是明星中的明星,是获得过终身成就奖的。葛丽泰·嘉宝是张爱玲最崇拜的偶像。因为这种关系,我就注意到,张爱玲创作的另一个本源是电影,她从当中吸取了很多手法。

第三,张爱玲的创作立场是超越阶级的,我比较认同在文学上“超越阶级”。从这里开始,我就开始研究她的创作本源,从她晚年的《红楼梦魇》开始入手。在那本书里,她虽然是研究《红楼梦》,但是她其实总结了自己从前的创作,进行了一种思考,相当于她在晚年通过《红楼梦》作了一个表达。她研究红楼梦,就像写侦探小说一样,典型的作家的眼光看作家。

《红楼梦》自不必多说,对她的影响很大,接着是《金瓶梅》到《海上花列传》。张爱玲自己都说:“十年的工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她把《海上花》原本的苏州话翻译成普通话,接着翻译成英文。我就读《海上花》去找她的阅读源头。有的人不理解张爱玲,说她到了美国后创作有了变化,其实她本身是想亲近《海上花》,那种平淡而自然的书写。

南风窗:除了电影,刚才提到的都是中国文学作品,西方小说对她的影响呢?

万燕:张爱玲肯定在世界文学里找了很多谱系,最后找到的是通俗小说比较多,也就是西方畅销小说。但她反而跳过了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她找到的,是18世纪的英法小说。

她虽然是研究《红楼梦》,但是她其实总结了自己从前的创作,进行了一种思考,相当于她在晚年通过《红楼梦》作了一个表达。

这和她的求学经历很有关系,张爱玲读的是圣玛利亚女校(现上海市三女中)。我去采访过她的同班同学顾淑琪,后来我跟止庵合著了《张爱玲画话》,这个书现在已经绝版了,我们把张爱玲所有的画都放在了里头。

顾淑琪就跟我讲,她们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不光要学中国文学史,也要学英国文学史。英国文学史中,理查逊是在18世纪一开始就必须提到的作家,他非常非常的重要。他对18世纪英国文学的影响,就有点类似于我们现在说的鲁迅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

于是我们就看到,《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或者《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他就很像理查逊小说里的毕先生,属于那种风流荡子。所以,很多人以为张爱玲受西方的影响好像不是很多,谱系不大清晰,事实上她找的是很早期的英法小说。

南风窗:如果说,张爱玲是以18世纪的英法小说为源头,那就难怪她能在“五四”后的不久,一上来就写出真正的“新式恋爱”。不像其他同时期的作家,笔下的恋爱故事是层皮,主题总在反封建、反礼教压迫。《倾城之恋》尤为明显,那就是一个纯粹的恋爱故事。

万燕:《倾城之恋》是比较特殊的一篇。张爱玲小说当中,她笔下就是一系列风流浪子,但是其实有新式的和旧式的。比如《第一炉香》的乔琪乔,《倾城之恋》的范柳原,算是新式的。《金锁记》的姜季泽就属于旧式浪子。

这种旧式的浪子还是有一些家庭伦理观的,所以姜季泽说“我再风流,我不碰家里人”。包括曹七巧(《金锁记》主人公、姜季泽二哥的正房太太)主动向他示爱,他也不碰的,虽然嘴上跟她调情,但是绝对不会动真格。

但是乔琪乔是混血儿,然后范柳原是在英国成长的一个华侨,那他们是没有传统也没有背景的。他就很容易在自己的人生理想破灭以后,终身躲在浪荡的那个壳里头,如果不是因为香港战事,范柳原一定会浪荡一生,绝不会跟白流苏结婚。

所以,我这次在喜马拉雅录“张爱玲系列”,我给《倾城之恋》定的就叫“不朽的调情”。它是这个小说里面最有魅力的部分,同时也是最大的灵魂。

此外,《第一炉香》的葛薇龙跟《倾城之恋》的白流苏,这两个人物都受18世纪的英法小说影响很大。不同的是,在英法小说里的常见模型,是农村少女第一次踏入城市社会,然后失去天真,相当于一个成长小说,而且是创伤小说。

但在张爱玲的小说里,你会发现人物基本上都是从上海去到香港,所以她的小说人物,其实我说叫“童女和成熟女的结合体”。此外,张爱玲还受到毛姆和赫胥黎的很大影响,他们都是畅销小说作家,在作品中对现代性的反思、批判,也影响到张爱玲。

“反文明的文明”

南风窗:回到“张腔”形成的话题上来,毛姆和赫胥黎的出现,自然会让张爱玲受到新式小说的门派影响,但事实上,“张腔”也被同时代人诟病。我们回顾来看,好的说法是说张爱玲超越了时代,但坏的说法,是说她的格局太小,总辗转与小人物期期艾艾的爱情。

万燕:张爱玲主要吸收的是18世纪的文学,她觉得这个系统里面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人有他们的烦恼和痛苦,但那些烦恼和痛苦,不是进入到20世纪初和19世纪末那种撕裂性的、现代性的。所以,张爱玲就呈现出与同时代不同的内容。

刚刚讲了“五四”,张爱玲当然也看“五四”的东西,比如巴金的《灭亡》,她也看。但是她最后就说,五四新文学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呢?—五四新文学是斩断传统。斩断传统以后,它要重建一个文学,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重建的。

她不会全盘接受西方的东西,也就不会全盘斩断传统。张爱玲的优势是博采众长,她把她认为好的、精华的东西吸收进来。她肯定是看到了一开始的新白话写作的缺点的,她自己说过:“我如果看到好的作品,我就没有写作的灵感了,因为觉得人家写得太好了。但是当我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我要去找灵感的时候,我就去看五四新文学。”

张爱玲主要吸收的是18世纪的文学,这些人有他们的烦恼和痛苦,但那些烦恼和痛苦,不是进入到20世纪初和19世纪末那种撕裂性的、现代性的。所以,张爱玲就呈现出与同时代不同的内容。

南风窗:都说历史是最公正的,张爱玲被历史留下,或许是对当年争议的一种回答。以上我们谈的是“张腔”的来源,是她的时代本有的东西,说到张爱玲本人,她能博采众长、形成风格,那她的眼光很是不错。

万燕:她当然有一双慧眼。对纷繁复杂的文学世界,她看到了、选对了、写好了,这每一步都需要功力。对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她采取了边缘化的选择。用张爱玲自己的话说,她喜欢反高潮,就是“艳异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

我把她的风格归纳成几个“反”:反高潮、反浪漫、反愛情、反传奇。包括文明,她是“反文明的文明”。她认为现代文明有很多问题,她渴望原始的、自然的。相当于说,因为她有这样一个反的姿态,所以她的创作,是想回到永恒的人性的道路上。

南风窗:我还是想把她放在时代里,在她所处的20世纪。你说到的几个反,换句话说,就是她完全脱离“五四”,跳出她的年代了。她为什么要边缘化自己?

万燕:可以这么说,她在这个乱世当中,感觉不到一种实在。像她讲的“那种缓缓的威胁”,她躲在文学世界里,再结合她所看到的现代世界,她就想去表达一个意思:人在乱世中,能抓住一点什么?

其实她看到了很虚无的东西,然后,她就想在这个虚无之前,去抓住能够抓住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物质。她在抓住这个物质后,再通过这个物质,进入一个精神世界。而这个精神世界,在她来看,应该是跟自身比较和谐的。所以她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南风窗:讲得很深,但我不好理解。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仍认为她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小说家。像电影《滚滚红尘》里的她,生活在乱世,但裹在被窝里写小说,对外界的风起云涌不感兴趣。

万燕:她的不感兴趣,是她的超阶级性造成的。而这种超阶级性,某种程度上来自她的大家族。她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外曾祖父是李鸿章,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但这一切,好像突然都瓦解掉了。她看到了惨烈的一面,或许是比一般百姓家更甚的惨烈。

但她也没有遗老遗少的态度,这是因为她的母亲,很早把她送到了教会学校。她母亲是新式女性,有强烈的自由意识,是一个出走后、活下来的娜拉。她又受到母亲的很大影响。

她没有同类

南风窗:或许,从她的感情经历中,能了解她的生活态度?

万燕:张爱玲不是所谓的“情痴”,她的感性是说她跟着感觉走,不会关心这个人是什么身份,比如说她的第二任丈夫,政治倾向是个左翼,但她不关心。她没有绝对的立场。

南风窗:无论如何,张爱玲在20世纪50年代离开大陆,后半生主要寄居在美国纽约。50年代的“海上传奇”,从此告一段落,直到90年代才重新引起关注。她后半生的创作生涯有何变化,是怎么体现在作品中的?

万燕:她是一个靠写作谋生的人,没有其它收入来源,所以她写的是什么,决定着她能否生活下去。这是职业作家最痛苦的事。离开大陆后,在香港、在美国,她的这种撕裂感仍在继续。她为什么后来认识了宋绮云?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找人做编剧,张爱玲是在几千个人中去应聘的。她也要谋求饭碗,《秧歌》和《赤地之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

《小团圆》成为一部评论两极化的作品,但如果你是她的老朋友,跟上了她的思维,看到了其中的草蛇灰线、穿插藏闪,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张爱玲。

在美国也是同样,你来写书,人家给钱,这是一个商业化的社会,她在这种情况下写了《小艾》。刚才说的这三本书,她自己都不想看的。她在美国挣扎了那么多年,还是想选择她的自由主义立场,但是美国又是个特别市场化的氛围,要看市场是否承认你。如果在她晚年时,不是因为在台湾、香港这些地区有起色的话,她连生存都是很难的。但那已经很晚了,差不多从1992年开始,她才稍微宽裕了些,1995年她去世了,宽裕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

虽然经济困难,但张爱玲的写作一直在求创新。《色戒》是她后期风格的一个集大成者,再往后就是《小团圆》。你会发现,就像人到了生命后期一样,她想要返璞归真,她把自己用得很溜的技巧都抛弃了,同时“蒙太奇”还在,思维跳跃很快,有的读者会觉得跟不上她。《小团圆》成为一部评论两极化的作品,但如果你是她的老朋友,跟上了她的思维,看到了其中的草蛇灰线、穿插藏闪,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张爱玲。

我不是说她每一次的尝试都好,她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像《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种,就不算是她的成功作品,她没有把握好主题跟这么多“蒙太奇”思维。我个人觉得,张爱玲她知道自己缺什么,她一直想去补这块缺的,但是我觉得她就没法补上。比如说《红楼梦》的气质,那种温柔、敦厚、悲天悯人,还有《海上花》的那种平淡自然,这是张爱玲最向往的境界,但是她做不到。

在这两本书上,晚年的她花了20年时间,那是她在找写作的路子。我们今天主要在聊“张腔”,它既是张爱玲的风格,也是张爱玲的桎梏。她想把这个桎梏给打碎掉,但到最后,我发现她还是适合写某一类的东西,说是“病态美”也好,说是“张腔”也好,就是她以前《传奇》的那种风格,她没有办法走《红楼梦》的路子。

她的本源,她的选择,她的风格,还有她的局限,全然脱开20世纪的门派之见。她在书中说过:“我喜欢我四岁时,那怀疑一切的眼光。”她不跟着流派者,只选择了自己的一个见地,她是很彻底的一个个人主义者。所以,在中国的近代文学里,我们找不到一个张爱玲式的作家。她没有同类。她一直是很孤独的,她从小就是孤独的,但是她扛得住这个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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