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合萍
向阳河由西向东穿过向阳村,出了村子又掉头向北,蜿蜒数十里,汇入潍河。到底是村子因河而叫“向阳村”,还是因村而叫“向阳河”,无人说得清。只见得向阳河两岸,柳槐成片,春夏之际,花荫蔽日,清爽怡人;到了冬天,又有大片的阳光洒在河面上,使得这里异常温暖。茶余饭后,村人们常常聚集在这里谈古论今,交流趣闻轶事,河两岸充溢着欢声笑语。
于也家就在河北岸。祖辈依河而居,让于也练就了一双穿水的毒眼,哪片水里有鱼,什么种类的鱼,鱼有多大,于也打眼一瞅就知道。知道还不算本事,厉害的是不管什么样的鱼,只要他一个猛子扎下去,绝对逃不出他的手。
于也年轻的时候,村里曾经有人跟他打过赌,赌注是当年的工分:若是于也能从向阳河里抓出十斤以上的大鱼,对方全年的工分都归于也;如果逮不到十斤以上的鱼,于也就把全年的工分给对方。对方认定流经村子的向阳河不会有十斤以上的大鱼;即使有,于也也没有本事把它从水里生生地逮出来。
于也从村子西头顺着河慢慢地往下走,后面跟着一群人,看戏一般。于也不说不笑,只是闷闷地盯着水面,直到了村东头的漩涡子那里,突然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水面“哗啦”一声响,于也两手抱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金鲤到了岸上。一称,十二斤八两。
从此,于也捕鱼的本领远近闻名。虽然如此,于也却并不以捕鱼为生。于也觉得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不能轻易杀生,只有逢年过节,或村里有婚丧嫁娶的要紧事,人们求到他时,他才肯下河。
可是,当地的风俗,招待客人又一定少不了鱼,道是“无鱼不成席”。鱼呢,又以潍河(包括它的支流向阳河)的金鲤为首选。潍河金鲤具备三个特点:鳞片金黄,四个鼻孔,四根长须。三者不可缺一。潍河河床宽阔,水流缓慢,水质清冽,生长出的鱼体型优美,色泽艳丽,肉质白嫩细腻,味道无与伦比。于也的身价也便因鱼而高。
不过,为村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五保户刘大娘办丧事那次。刘大娘丈夫早已去世,只有一个闺女也嫁到了外村,她生前孤寡一人。按不成文的规矩,人死后出殡那天晚上家里要摆席:一为答谢帮忙的乡亲,二为亡去的亲人送行。而摆席不可缺鱼;鱼,又须上得台面的大鱼,也即潍河的金鲤。这使得回家送终的女儿犯了难。因为能捉到潍河金鲤的,远近只有于也一人。时值农历十月,河虽未结冰,但水也凉得煞骨,即使厚着脸皮去求于也,人家也不可能下水。谁料,正在女儿犯愁之际,于也提着一条大鱼进了家门。他头发上淌着水,身子打着哆嗦。看那鱼,鳞片金黄,四个鼻孔,四根长须,地道的潍河金鲤!女儿感动得恨不得跪地磕头,于也却抖了抖头上的水,腼腆地说:“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本庄本疃就得互相有个帮凑。再说老人家一生也不容易,又是热心肠,咱向阳村多少人受过她的照拂,我理应捕条鱼为她老人家送行!”
后村人言传,说那条鱼正好九斤九两,意思是让老人家到了那边能顺利地越过九道关,走过九座桥,灵魂得以升天。人们唏嘘着,说这哪里仅仅是一条鱼,分明是于也的一片心!
这不由得又牵扯出了村会计娶儿媳妇的事。村会计娶儿媳妇,少不了摆大席请大客,摆大席请大客又少不了潍河金鲤。会计提前半个月就跟于也打了招呼,并说知道潜水逮鱼不容易,一切亏待不了他。于也耷拉着头,闷了半天,才回了一句:“知道了。”到了娶亲那天,新媳妇过了门,迎亲的也待了一个时辰,厨师正等得猴急,于也一手提着一条鱼来了:左手一条约摸两斤重的鲤鱼,右手一条四斤左右的白鲢。会计的脸立马黑了,于也抢先开口道:“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我从早晨就沿着河崖找,不知寻麻了多少个来回,河里就是无鱼呢!”就这样,一个堂堂村会计,喜宴上竟然只有一条两斤的鲤鱼和一条四斤的白鲢,大大地损了脸面。
后来有人问于也,那天河里真没鱼?于也不说是,也不说否,只说人家会计不缺那么两条鱼。大家一琢磨,觉得于也说得在理。会计心里自然明白,从此和于也结下了梁子。
话说这年春上,于也添了个孙子。出了满月没几天,轻易不登门的亲家公来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哪有摆得上桌的菜肴?于也让于嫂把那只下着蛋的母鸡宰了,可于嫂怎么也下不了手,说那是儿媳妇催奶的营养品,因此也就是孙子的口粮,怎么能宰呢?万般无奈,于也决定下河捕鱼。
出去没一会儿,于也就提了一条大花鲢回来了。清炖鱼头、红烧鱼块、油炸鱼鳞、凉拌鱼皮,加上三两个凉拌小青菜,桌上倒显出了丰盛。但是,亲家公脸上仍挂着些许不快,酒过三巡,终于说道:“听人说咱这一方的潍河金鲤是菜中上品,不知真假?”话中含意,于也自然明白,就郑重地回答:“这话确实不错,可是哥有所不知,潍河鲤鱼不是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只有跳过龙门,鳞才变成金黄。轻易让一条历尽千辛万苦跳过龙门的鲤鱼失去性命,实在于心不忍。”
亲家公听于也如此说,始信对他的种种传闻不虚,不免对于也更加敬重。于也也就趁此说起他水底逮鱼的种种厉害。不承想,这话被在灶下帮厨的儿媳妇听到了,儿媳转身就出了大门。
不一会儿,儿媳妇提着一只两三斤重的甲鱼回了家。她是听公公在亲爹面前炫耀水上的功夫,心有不服,就露了一手。她有意放大了声音对婆婆说,这东西大补,炖了都尝尝。婆婆看着儿媳妇,像不認识似的,问道:“哪儿来的?”儿媳妇声音更高了:“这点不起眼的小事,还用麻烦别人!”婆婆心里惊悚,连连说:“刚出满月怎么可以……”
事后,于也探问儿媳妇,哪儿学来的这本领。儿媳妇很不以为然地说,生在河边长在河边,这点点功夫还不是小菜一碟!于也这才突然想起,儿媳妇一家原是新安江移民,新安江是钱塘江的正源,在钱塘江面前,什么潍河、向阳河都是小巫见大巫了。要不是儿媳妇提起,还真把这茬给忘了呢!
这年年底,形势发生了变化,村里实行大包干,田地包产到户。向阳村的土地,除了南岸的一块平原,就是村后的岭地。于也一家分到的地,都在岭上。这些薄地原先只播种点地瓜、土豆一类的杂粮,并不作为正规口粮田。于也知道这是会计有意报复,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几亩薄田养不活家里几口人,于也一筹莫展。儿媳妇提议说,如今政策活泛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何不从这河里打捞生计?一句话点亮于也心里的灯,同时也解除了他对于跳过龙门的金鲤的顾忌。于也豁出身子,做起了鱼的生意。凭他的神技,加之家住在市场旁边的优势,又有儿媳妇捉拿甲鱼的“锦上添花”,买卖越做越大,没用几年,日子就红火起来,率先在村里盖起一座二层小楼。
却是福兮祸所伏。潍河在历史上一度称为淮河,谐音“坏河”。泥沙淤积,导致河床抬高而不断改道,改道时肆虐的洪水常常将村庄淹没,农田冲毁,给附近的农民造成了无穷灾难。
这年一开春天气就反常,苹果树开花的時候,居然下了一场大雪。虽有“清明断雪不断雪,谷雨断霜霜不断”之说,可下这么大的雪,实属历史罕见。大雪之后,到麦子成熟时,接二连三地暴雨又持续半个多月。潍河里的水眼看着往上涨,水面上漂浮着许多猪、狗、鸡等小动物的尸体,也有树木、家具、衣物,看上去十分可怕。
潍河的水一涨,作为潍河分支的向阳河,里面的鱼比以往更多更大了,于也忙得整天不着家。儿子没有老爹的好水性,不敢逮鱼,却也没闲着,奋力打捞从上游漂下来的树木、家具,这些东西晒干了都可以变卖成票子。
这天早上,于也醒来后总感觉心神不宁,便犯起了嘀咕,想在家歇歇。吃过早饭,难得太阳露一会儿脸,知了也争着叫起来。于也抬头看了看天,说大概要放晴了。儿子也说,天是清亮了。说完拿起墙角绑了铁钩子的长竹竿往外走。于也知道儿子又要去河里打捞东西,想拦下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儿子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有人来喊于也,说儿子出事了。于也赶紧往外跑,到了岸边,见儿子直挺挺地躺在河边的水草里,鼻子、嘴里都是淤泥,于也眼前一黑,晕倒了。
儿子走后的第七天,于也买了一大摞烧纸,晚上来到河边,把纸点上,长跪在地,磕了三个响头。他认定儿子的淹死,是对他捕鱼捉鳖的报应,他祈祷长河宽恕他。那天晚上,火光映红了整条向阳河。
其后,于也放弃了做得红红火火的水产生意,把所有心思放在了那几亩岭头薄地上。地不长庄稼,可以发展林果。他买了树苗,请来了农技老师,栽上了桃、梨、杏三种果树,行距株距都遵循着技术要求,看上去很像样子。
偏偏从这一年起,一连几个月大旱,岭上缺乏水源,于也天天从河里挑水浇灌,脊背上的皮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果树也仅仅成活了有限的几棵。
这天傍晚,于也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村,就听见老伴和儿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声。于也急步到家,见门口围了好多人。儿媳妇紧紧抱着已经没有气息的孙子,一边哭一边骂,骂向阳河里的鱼鳖虾蟹,骂向阳河冲出来的那个浅水湾,骂自己粗心大意没看好孩子……
于也什么都明白了。他疯了一样跑向河边,把两只水桶和担杖一齐撂进河里,向着流水,发出一声野狼似的嚎叫:“我操恁祖宗!”
自此以后,于也变得无所畏惧起来。随意潜进河里,遇鱼捕鱼,遇鳖捉鳖,家中竟也平平安安,没有灾祸发生,而且愈见富足。
数年后,于也无疾而终,享年一百零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