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山
1
曲泽波和费瑶瑶婚后的最初几年里,经常邀岳母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上一阵子。通常都是由曲泽波发出邀请,感觉她老人家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邀请一样,很快就出现了。应该说岳母待他不薄,只是她总是要给他夹菜,而且一餐饭期间不是夹一次,是反复夹,直到碟子里不再有菜。岳母的牙齿总体很健康,但是左边这颗门牙缺了一角,下排则并列缺了两颗,半边腮帮子平时就沦陷在那儿,吃进去的东西有时很难收得拢,一口菜或肉常常在这两个位置钻空子,腮帮子下面跟着猛烈蠕动一番。曲泽波一想到给自己夹菜的筷子刚刚还曾在岳母的牙齿间访问过,喉咙眼里就有些往上泛酸水。岳母也试图给费瑶瑶夹菜,但被费瑶瑶果断拒绝,费瑶瑶的拒绝是在半秒钟时间内连贯地将碗移开,将筷子举高,一句话也不多说,释放出的信号却足够明确,足够强大,岳母见状便知难而退了。身为姑爷的曲泽波哪好如此决绝,所以岳母的夹菜运动就朝他这边单向发展。他常常弦外有音地宣讲分餐制的好处,讲来讲去到底被岳母听进去了,于是分餐,每道菜分三份,每人面前的饭菜都摆出一个三角形,颇有仪式感,但岳母给曲泽波照夹不误,博士,不要愣着,吃嘛。
费瑶瑶对曲泽波这种一味启发式的做法颇为不屑,认为男人就应该直截了当,何必如此绕弯子,否则,末了只有自己难受。不过倘若如此,那就不是他曲泽波了。他不能想象岳母被他拒绝之后该怎样失望。所以只要岳母在这家里一天,这样的情景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循环,奇迹从未出现。
曲泽波和费瑶瑶是两个月之前获悉岳母手术的。两人是夫妻没错儿,按新潮一点的看法也算是老夫妻了,只不过这些年来分多聚少,费瑶瑶要么出差千里之外,要么披星戴月而归,回家后不吃不喝甚至不洗倒头便睡,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优先保证已经少得可怜的睡眠更紧要的了,所以即便是在一起也难得有多少交流,包括生理需求的交流。于是虽然同城、同居甚至同心同德,却做不到同命运了,彼此联系却主要在手机屏幕上。曲泽波忧心忡忡,长此以往,有一天,夫妻俩会不会劳燕分飞。
那天恰好是星期三,恰好又是他们的锡婚纪念日,过了这一天,他们即将奔钢婚而去,因此虽然大雨滂沱,但雨幕后面依然透出金属般坚硬的光泽。从天一放亮开始,满世界飘起生机勃勃的雨。这天曲泽波整整一上午课。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在12点整准时响起,提醒曲泽波取消手机的飞行模式,屏幕上立刻跳出几个未接来电,粗略一扫全是费瑶瑶的,继而又打进来一个。曲泽波的手机铃声设置成了云朵的《天路》,非常悦耳,他让云朵干唱了一会儿,待学生通过教室前后两个门依次散去才接起来。
费瑶瑶在电话那头一口气丢出三句话,在几号教室?马上过来接你,一起去清风明月吃饭。
简短明了是费瑶瑶的表达方式,语速很快且极少使用主语,这使她的话语平添一股霸气,接近外交辞令。费瑶瑶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他们俩在没有分床的情况下已成功实施分餐多年,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投资公司的业务经理,作息无法一致,分餐在所难免。听到费瑶瑶约他一起吃饭,他颇感意外,直到费瑶瑶在清风明月的停车场上熄了火,这意外感仍然无边无际,像此刻无边无际的雨。见费瑶瑶没带伞,曲泽波连忙撑伞跟上去,费瑶瑶就势挽住他的胳膊,两人肩并肩往里走。一个袅袅婷婷、头上扎马尾辫的女服务员,引导两人在紧挨落地窗的餐桌旁坐下。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湿漉漉的薰衣草味道。费瑶瑶点了一个鲜榨玉米汁。曲泽波要了两瓶啤酒,女服务员问曲泽波要什么牌子的,曲泽波说牌子随便,酒精度3°以上就行,我喝不来酒精度数更低的。
女服务员好像没有听懂,我们这里的啤酒都是十来度呀,哪里有这么低的。
曲泽波清清嗓子,我这个酒精度和你说的那个度数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去仔细看一下。
女服务员拎着曲泽波的话,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费瑶瑶说,难为人家干什么,多不好。
曲泽波说,这不是难为,是义务扫盲。
费瑶瑶又说,你看她是不是哪里有点像吴尖尖呢?
曲泽波一愣,仿佛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脑海里浮出一张曾经熟悉的脸,还真有点像呢,但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像。
费瑶瑶嗤嗤一笑,其实费瑶瑶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不知为何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她笑,话归正传吧,想吃点什么?
曲泽波说,我要一个辣炒肥肠。
担心曲泽波高血脂,费瑶瑶以前曾执意不准他吃这口,就像不准他吸烟那样,但是现在她没有表示反对,说,怎么就点这一个?
曲泽波说,其他的你来做主好了,反正你能吃的,我都没问题。
费瑶瑶说,要不再来两只醉蟹吧。
这个搁以前也曾是她不准曲泽波沾的,理由是胆固醇含量高,又太咸,容易影响性功能。
曲泽波说,是不是你们公司又发奖金了?要不又升职了?好难得这么慷慨。
费瑶瑶没有回答曲泽波,却抛出一个问题,做个小测验,今天是几月几号,还记得吗?
曲泽波脑门一拧,困惑于她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反而忽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女服务员手里抓着两瓶啤酒回来了,大哥你说的还真是的哎,啤酒的酒精度数居然不一样。
曲泽波不无得意地笑笑,什么也沒说。
费瑶瑶给自己倒了一杯鲜玉米汁,推过来与曲泽波的啤酒杯轻轻碰了,来,干一杯。
曲泽波的眼睛里有一个问号——为什么干杯呢?刚刚升起的困惑依然团团凝结。
费瑶瑶盯着曲泽波的眼睛说,就为今天既不是6月20号也不是6月22号,想想那么应该是多少号呢?
曲泽波的脸被费瑶瑶犀利的目光锥成蜂窝。6月21号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呀,居然给忘记了。更要命的是,曲泽波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他确实对记住一个具体日期之类的事情不太擅长,譬如中学历史课上凡是有关日期的历史事件他一律放弃,可惜费瑶瑶没有做过他的中学同学。不知是否与按星期上课有关,如今曲泽波习惯了只注意星期几有课,星期几没课,从不去关心某天应该是几月几号,甚至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买了机票或者火车票,都会下意识地把上面的具体日期标注成星期几,否则简直难以成行,因为此前发生过忘记标注而错过航班的事情。所以曲泽波不仅记不住他和费瑶瑶的锡婚纪念日,也一概记不住费瑶瑶还有父亲母亲岳母的生日——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生日——每一次费瑶瑶都会告诉他说爱就是要用心,只要用心,就没有什么是记不住的。
生命最后这段时间,没有太多痛苦煎熬,那就是好的。他补充道。
3
神龙见首不见尾,已是费瑶瑶留给曲泽波的切身感受。曲泽波毫不怀疑,如果世界上存在第三性别,那么就应该是公司人。费瑶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司人。有时候曲泽波突发奇想,费瑶瑶的公司一夜间垮掉,如果费瑶瑶因此而回到他身边,他完全可以养活她,那样费瑶瑶就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了。但是突发奇想不同于感觉,他的感觉通常还是灵验的,而突发奇想充其量算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说来也怪,费瑶瑶供职的公司似乎得到了某种魔法,完全不受时下国际贸易不景气的影响,总是左右逢源,公司里业务量不减反增,作为部门经理的费瑶瑶,被牢牢绑在了公司这辆战车上。
费瑶瑶在家里排行老幺,上面依次有开欢、研研、开泮和开边,五兄妹之中数费开边最年长,比老二费开泮大5岁。长兄如父,父亲作古有年,费开边也的确为这个家庭做出过若干贡献,若干牺牲,底下的四兄妹平时除了听母亲的就是听费开边的,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对母亲态度比较冷淡,对母亲的手术及入院治疗更是无动于衷,在“特护群”里一直潜水。据费瑶瑶说,老妈住院以来,费开泮、费开欢两个哥哥和姐姐费研研都分别前去医院陪护过几次了。当初是在费开欢的建议下四兄妹排了轮值,开始是每人一个星期,后来是每人两个星期。从医院租一张折叠床,晚上就燃一盘蚊香睡在病房外的阳台上,去医院的食堂吃饭,早餐5元,一碗粥加一只馒头;中晚餐是简易套餐,各10元,费用各自承担。如果吃不惯医院食堂,趁岳母睡着了,出去到周围的小餐馆吃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医院建议,给病号的饭最好从食堂买。每人轮值三个星期过后,都已感到有些疲惫了,迫切希望援军出现。
既然老大不能指望,如果幺妹费瑶瑶也能抽空前去照料是最好不过了。
费瑶瑶看来是永远都不会有空闲,至少整个白天是这样。想利用周末时间,专程前往C城肿瘤医院探视,也是困难重重。从H城到C城尚不通高铁,动车得一天,飞机也不行,算上去机场的时间也得多半天,这还不算种种原因引起的航班延迟,而H城到C城的航班延迟通常是大概率事件。因此让费瑶瑶亲自回去照顾显然不太现实。她宁可出钱雇一个全职护工。
曲泽波每周有四次課,他的课在学校里属于“大课”,即课堂上的学生不是来自同一学院同一专业,而是来自全校多个学院多个专业,就算全部学生所在学院教务科积极配合,成功调课,以后也绝无补课机会,而如果欠下的课没法及时补回来,实际上就意味着对大学生的不负责任。这么一来,就使得临时性调课成为不可能,四次课分别排周一一次、周三两次和周五一次,又不能指望当天去翌日还,到了医院总要停留一个星期左右才说得过去,因此利用不上课的间隙去医院,也是行不通的。毫无疑问,即使不算必需的科研工作所占用的时间,单单是繁忙的课程便足以拖住曲泽波的腿。他只有到假期才有时间上的自由。
曲泽波心想,几个舅哥和大姨子毕竟都属C城,有距离上的便宜,不妨前面先由他们几个照料,他或者费瑶瑶后面再参与进来也不迟。
这天费瑶瑶转来一个消息,肿瘤医院给岳母下了病危通知书。此时曲泽波正在准备本学期的期末考试试卷,学生考试安排在一周之后,考试结束要在三至五天内完成阅卷和网上提交考试成绩,这些都是一个学期教学过程的组成部分,一环扣一环,马虎不得。此过程全部完结还需要两个周的时间。曲泽波的看法是,也许事情并没有那样糟。人们经常听到类似这样的传闻,医生私下里透出风来,病人尽多还能存活三个月云云。意思是病人已无药可救,医院已无计可施,这三个月时间里病人可以抛却一切烦恼,好吃好喝,随心所欲。岳母这个病固然令人绝望和不可逆转,然而以岳母的体质,应不至于马上就到了弥留之际,现在岳母体内生死两股力量正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可能这是最后的斗争,然而至少一两个月之内,岳母的病情仍将维持现状,不会好转也不会迅速恶化。这是曲泽波根据直觉给出的判断,事实证明这个判断像历史上那些著名预言家的预言一样正确。
暑假终于到了。这个星期六学校正式放假,曲泽波买了星期天去C城的机票。
费瑶瑶回家为他送行,说,幸亏有你啊我的大博士,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尽孝了。
曲泽波长吁一口气说,岳母也是我的妈妈,我们谁去还不都一样。
费瑶瑶冲曲泽波怀里扑过来,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感觉好烫。老妈是22号床,她说。
曲泽波赶到西墅肿瘤医院的时候,已是岳母接受放疗的第47天。进了肿瘤医院才知道癌患者居然这么多,有点像庙会,似乎整个C城的人都来了,或者正在来的路上。各个年龄段都不乏其人,看上去稚气未脱的,还在奶着孩子的,唇红齿白的,白发苍苍的。因为像庙会,因为男女老幼都有,所以虽然罹患绝症,却没人感到孤单。如果不是肿瘤医院这块牌子,完全可以把这里看成一座疗养院。人一多,几乎到了拥挤的程度,天似乎更热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对癌症无所畏惧,对高温却避之唯恐不及,但凡能下得了床的病号纷纷往阴凉处转移。好在肿瘤医院绿树成荫,病房外每一条小径、每一条排椅都是出来透气的病人。病房内外漫漶着不可名状的巨大声响,那其中被压抑和按捺不住的呻吟此起彼伏,令脆弱的耳膜难以承受。曲泽波下意识地揉揉耳朵。
普通病房每间两张床,病房按病床序号排列,岳母的22号病床恰好位于走廊中间,病房的门牌是21-22号。22号床这边的墙壁上嵌着科室主管医生、护士长和责任护士名字,其下是一块矩形PC框牌,蓝底白字的醒目,一行是英文: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are always;另一行是中文:有时治愈,常常缓解,永远照护——[美国医生]特鲁多。这是否就等于承认,治愈仅仅是偶然事件,医院是不能保证治愈的,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医院都主要是一个照护场所。这不就是和疗养院一样了吗?曲泽波在想象中把这块框牌折叠,摊平,再折叠,扔在地上。如果有一天他自己被告知得了绝症,他是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只需寻一个僻静的去处,安下心来重读一本好书,读不完也没有关系,然后怀此书长眠,不去管用什么姿势。
每间病房有两道门,一道门是从走廊进入病房,另一道门是从病房到阳台。窗户安在靠近阳台的一侧,窗外是一条连通所有病房的骑楼式阳台,阳台外面由近及远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密不透风的小树林,绿幽幽的光线抵达病房的刹那,便融入那令人窒息的潮湿和腐败气味,混浊如烟。曲泽波感觉被呛了一下,想咳出来,又强吞回去。22号病床空空如也。21号病床上是一个气质优雅、齐耳短发的女人,这样的发型有些古典,她看上去干净利落、神清气爽。她的鼻梁骄傲而自信,眼睛澄明无尘,眼角见不到一丝鱼尾纹,要是在大街上邂逅,根本难以想象她的实际年龄,更难以想象她竟然会是一个结肠癌晚期患者。她是一个刚过完60岁生日的退休干部。从天花板垂下的不锈钢输液架,吊着4瓶透明药液,正通过右手背连接着细长塑料管的针头,缓缓流入她的静脉。她的左手拿着手机,刚刚还在专注地看着什么,见到曲泽波,迅速投来征询的一瞥,然后放下手机,指了指室内卫生间。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圆润光洁的玉戒指。曲泽波点点头。
卫生间里隐隐传出沉闷的喘息声。曲泽波轻轻推开门。首先看到费开泮汗湿的背影,他屁股口袋里别着一只手机,左手半掐腰,右手抓一只盛着清水的瓷缸。岳母弓腰坐在马扎上,脖颈向前探出去,嘴巴张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捏着喉管,好像在验证喘息和呕吐的速度。头发已经剃去,这让她有一种悲凉的滑稽感,并且显得苍老、臃肿,与以前相比反差太大。岳母每呕吐一次便从费开泮手里接过瓷缸漱漱口,然后再把瓷缸原路递回,接、递瓷缸也不扭头看,只凭感觉,整个过程僵硬、机械。曲泽波在他们后面默默站了半分钟,费开泮才注意到,回头笑笑,算是招呼,眼睛从镜片后面示意曲泽波先休息一下。22号病床边有把椅子,曲泽波走向椅子的时候,发现邻床正冲这边看,便朝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邻床也报以微微一笑,点点头。
又过了十来分钟,岳母终于呕吐完毕,也可能已经累了,半闭着眼,被费开泮搀扶着一只胳膊从卫生间里颤巍巍走出来。曲泽波迎上去喊了一声“妈妈好”,岳母颇感意外地睁大眼睛看了曲泽波一眼,用很低弱的声音说“博士你也来了”,目光在曲泽波身后睃巡,嘴角咧了咧,曲泽波知道那是想笑笑,但挤出来的却是苦笑。曲泽波猜得出,她在寻找费瑶瑶。曲泽波想说瑶瑶忙得无法分身我代替她来照顾你,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不过岳母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此前自己曾经想象过种种最坏的变化,但现在岳母的改变还是让曲泽波暗暗吃惊,活脱脱另一个版本的脱胎换骨。仿佛这段时间悄然周游过若干不同的世界,太过劳累,又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把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遗失在不同的世界里,要重新找回它们就只能靠回忆。曲泽波上前扶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感觉她的身体已经是一个被掏空的躯壳,可以轻轻拎起来。走到床边,在右侧搀扶的费开泮松开手,曲泽波没怎么使劲,扶住岳母的左臂轻轻那么一架,人就已经躺在床上了。
你们两个可以扶老人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邻床突然冒出一句。不好这么一直躺着的。
曲泽波和费开泮对视了一眼,曲泽波俯身道,妈妈,一起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岳母苦笑,吃力地摇摇头说,博士,现在实在不想动了,就想歇一会儿。
邻床叹口气,那么你们两个出去一下吧,我要用厕所了。
两人朝邻床点头示意,然后来到阳台,面朝病房,倚在栏杆上。透过窗户看去,岳母像一张粘在床上的纸片,而且好像已经粘在这床上若干年了。这么躺下去,用不了多久,笑容将变成遗容。曲泽波猛吸一口气,扭过头去,眼光放在高高矮矮的树上。最远处竟是一棵跟岳母家门口一模一样的黄桷树,树冠如盖,稍近些是十几棵宽大的棕榈树,棕榈树下面是芭蕉,芭蕉多,看上去离得更近。一条右前爪带些残疾的黄毛土狗,在虚张声势地追一只花色流浪猫。眼睛的余光里,曲泽波发现费开泮也在往这边看,摩挲着两只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个舅哥中,只有这个排行老二的费开泮是没成过家和不领工资的,却只有他因先天性近视戴副厚厚的眼镜片。他摸出手机,翻看微信收藏夹,找出其中一张岳母的照片给曲泽波看,这是一个星期以前刚拍的,看上去要硬朗得多。
岳母从前的形象历历在目,曲泽波说,是啊,变化真是太大了。
费开泮说,连续好多天一直这么嗜睡,懒得吃东西,懒得说话。
曲泽波说,放疗的副作用肯定很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费开泮说,21号床那女的天天化疗,听说化疗更厉害,也没见有什么事,头发也没剃,唯独老母亲,每次放疗回来都要大吐特吐一气,简直活遭罪呢。
曲泽波听他说“简直活遭罪”,突然想起费瑶瑶说的真是能作,心想的確如此啊,本来好好一个人,有什么必要非得去做这个手术呢。如果要他发表意见,他肯定也不支持这个手术。便说,嗯,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费开泮耷拉着脑袋,说,博士,看来老妈治不回来了,就是在数日子了。边说边去掏裤子口袋,手伸进去摸了几下,又朝21号床瞄了一眼,鼻孔里齁齁乱响一阵。
两人在阳台上时而倚栏杆,时而左右脚倒替,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关于岳母的话题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曲泽波特别想坐在任何一个能撑得住屁股的地方,小眯片刻,多少年来他的生物钟雷打不动,到了中午就犯困,哈欠一个接一个。费开泮却毫无倦意,又谈天气,说这个夏天真是热得出鬼,庄稼越长越矮都要晒死了。又谈了一会儿费瑶瑶,说虽然是同胞兄妹,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暂,幺妹出去读书和工作之后更是难得相聚,感情就越来越淡了,真应了那句老俗语,钢 儿靠流动亲戚靠走动。曲泽波时不时“嗯啊”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绕来绕去就绕到老大身上。其实曲泽波十分清楚,闹着要做手术这件事,岳母自己主动不假,但如果没有幺儿费开欢的支持,是不可能实施的。家属签字也是他一人为之。费瑶瑶曾埋怨过,这做法有些犯忌,老妈手术不是一件小事,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其他几个兄妹的意见,所以等到第二次手术暴露了癌情,那个特护群里立刻出现了一种质疑的声音,认为带老妈做手术是欠考虑的,老妈没文化你幺儿也没文化吗?假设没有这个手术,老妈是不是可能没这么惨呢?尤其是费开边,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坚决反对手术。他提到了崔毓伦,崔毓伦是先父高徒,后来当了县中医医院院长,前几年退休后自己开了一个药店,叫古郡药店,名气很大。费开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提崔毓伦的名字,最近却常常拿他的话做依据,说崔毓伦也郑重建议不要做手术。
费瑶瑶说,算了吧你,这又不是你的大学生课堂,能有这个抗争意识当然好了,可万一因此绝望了,反而彻底崩溃了呢?要说还是让他们说去好了。
曲泽波心里明白,费瑶瑶说的“他们”指的是几个舅哥和大姨子。
那天21号床的女人化疗回来后,边输液边看手机,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手机扔在一边,吊在输液架上的几瓶水眼看着即将告罄,曲泽波帮她按下了床头的电铃。电铃旁边嵌着一张患者名牌,写着“任淑娥”三个字。曲泽波心想这是个风韵不老的名字。他还注意到任淑娥的床头柜子上放着一瓶雅诗兰黛。护士很快进来了,拔下针头,移走空瓶。护士离开后,任淑娥向他表示感谢,曲泽波说没什么啊,这是应该的。心里暗自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
任淑娥说,我看你像是当老师的,对吧?
曲泽波说,是的。
任淑娥说,你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吗?
曲泽波说,不是,女婿。
任淑娥说,真不错。看来你岳母是有福的。你是哪里人啊?
曲泽波说,H城人。
任淑娥说,啊,真巧,我也是H城的,H城藻溪。离开这么多年了,再没回去过。希望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曲泽波说,会的,任大姐。
她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曲泽波问她为什么家里没有人过来陪床,任淑娥说,我没有子女,当年出国的时候工作环境不适合生育,回国之后发现不能生育了。老伴原来是区委组织部部长,犯了事进去快两年了,所以只能靠自己。不过每天就是输液、化疗、吃饭、上厕所和睡觉这几件事,不住院的时候,每天不也是吃喝拉撒睡吗,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完全可以对付。在这里也不闷得慌,原来是每天都要读报纸,现在有微信,微信这个平台上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就是看久了眼睛胀痛。
不可一世的利奇马从东南沿海登陆,裹挟着狂风暴雨,攻城略地,一路北上,威力逐渐减弱,及至发散到C城这儿,基本上就是强弩之末了。虽然是强弩之末,但这个季节C城的雨水本来就很充沛,加上利奇马这只蝴蝶又晃了一翅膀,风虽然不大,雨量却大得惊人,而且闪电雷鸣的,“咔嚓”一下,把病房内外照得通体透亮,惊悚闪电之下,远处的黄桷树像一个绿色巨人那样,阴森森地矗立在那里。
折叠床放在阳台上,晚上曲泽波就睡在外面。雨势来得猛,戾气十足的雨滴横扫阳台,打得到处噼啪作响,大鬼小鬼都跳出来一样。曲泽波给搅得没法睡了,只好把床收起来,然后枯立阳台,心想今夜就这样站着看雨听雨,也蛮有趣的。这时如果来一支香烟,应该比较契合这天气,风雨雷电中一簇红色的火苗儿,光想想就挺有创意,当然现在抽烟不是为了什么创意,而是为了打发时间,将时间燃烧掉总比忍受时间的折磨更诱人。他平常极少抽烟,就是在一些特殊场合,诸如学术会议上,或者在毕业生的婚宴上,偶尔抽几支,所以未曾上瘾。阳台的柜顶正好有一包烟,还有一只打火机,可能是费开泮落下的,他捏出一支点燃了,慢慢抽起来。
医院不可以抽烟的,任淑娥不知何时打开门,手扶住门框,看着他,在阳台上也不行,不是要慎独吗?你毕竟是大学老师啊,应该有这个觉悟。你前面那个哥哥也想抽的,也是被我制止了。
曲泽波说,啊啊,大姐对不起。连忙把烟头掐灭。
任淑娥说,小曲老师,这么大的雨,赶紧进房间啊,把折叠床拿进来吧。
曲泽波说,这多不好意思,大姐。
任淑娥说,这有什么,你管我叫大姐,可我和你岳母差不多岁数,都可以当你妈了,没那么多顾忌的。
曲泽波乖乖把折叠床搬进来,紧挨着岳母的床支好。他从岳母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盘蚊香,点着后放在床底下,想想任淑娥那边熏不到,又把蚊香拿出来,放在两张床中间的位置。
任淑娥说,我这边不用的,你放在自己床下好了。
曲泽波说,外面刮风下雨,蚊子全进来了。
任淑娥说,我这里有香水,香水喷过,蚊子不太敢咬我的。
任淑娥告诉曲泽波自己是一个结肠癌患者。在H城的藻溪长到12岁,念完小学,随父母迁居京城。大学读的是北京二外,学的是小语种,毕业后分配到C城,进了省外贸局。1986年到1988年被外派往伊拉克,到巴格达的一家军工企业担任技术组的翻译。那个年代在伊拉克当翻译的要求比现在高很多,现在阿拉伯语过关就可以,而当时不仅要阿拉伯语过关,还要英语过关,因為伊拉克上层不少官员都是留过英的,工作中需要英语的场合他们都会说英语,当伊拉克官员和其他国家工程师谈判时,翻译就得跟着说英文了。她说现在这个毛病就是当年去到伊拉克后种下的因,一是夏天的燥热难以忍受,二是饮食不习惯,主要食物是各种饼和牛羊肉,青菜很少,肉有烤、炸、焖等做法,肉里不放任何调料,这是他们那里的食俗,只能接受,爱吃不吃。几年下来,把肠胃彻底搞翻掉了。
不过收入还是很可观的,说到这里她咯咯笑起来,一脸绯红,当时伊拉克给她的月薪是1000美元,相当于人民币万把块钱呢。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癌变史,仿佛这都是别人的经历。她的内心该是多么强大。不难想象她当年该是多么荣耀,多么美丽,一定不乏追求者。他觉得她就像一座富矿,珍藏着许多金光闪耀的谜团,真希望她能再讲一些自己的故事,譬如自己的心路历程,只讲一次也好,就像岳母以前那样。但她没有讲更多。她好像执意自己保留那些谜团。她话锋一转,说起了曲泽波的岳母,知道吗,前几天我化疗回来,你岳母放疗也刚刚回来,她先打发你这个戴眼镜的舅哥出去买牙膏,悄悄向我打听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
曲泽波马上想起费瑶瑶的叮嘱,连忙问道,大姐你告诉她真相了吗?
任淑娥说,没有,那个也是你的舅哥吧,戴眼镜的舅哥之前的那一个,那天晚饭后过来了,他曾经专门嘱咐过我,一定要对你岳母保守秘密,所以我就没有告诉。
5
这一个疗程还有八次。上午,先是阴,后来下起雨,曲泽波搀扶岳母去放疗室。曲泽波本打算背岳母过去的,但岳母死活不肯,说自己还有的是力气,走这点路没啥子困难。曲泽波知道岳母这是不想服输,便一手擎伞一手搀着岳母的胳膊,他感到岳母铆足劲想让脚步更稳一些,可还是趔趔趄趄。岳母在H城的时光密集涌来,恍若昨日,曲泽波依然记得那遥远的黄桷树下岳母的笑容,记得她爬坡时坚强有力的小腿和漫山遍野的青草味道。他甚至想象襁褓中的费瑶瑶瞌睡在岳母竹篓里的模样儿——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相信这些情景都是真实的。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已远去,不可能重现,那让人爱恨交加的岁月消解、风化了这一切。
岳母已来日无多。今天趔趔趄趄的岳母,说不定,明天就将从眼前的景象中彻底消失。最令人懊丧的是,你分明已察觉到这一消失进程却无能为力,只能若无其事地看着这种消失进行到底。曲泽波心里顿生悲凉。
岳母几分钟后便有些气喘,但她不肯停下来,边走边试图和曲泽波说话,直到她觉得必须收住脚步才足以体现一些话的分量,胳膊肘抵在旁边一棵小叶榕树上。她看着曲泽波的眼睛,说,瑶瑶这孩子有时不乖,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心不坏的。
曲泽波说,放心吧,我知道的妈妈。
岳母说,我生了一巴掌孩子,数瑶瑶离得最远,所以我以前常去你们那里,我是不放心啊!现在放心了,你就当瑶瑶的亲大哥好了,把她当成你的亲小妹一样。你要答应我,博士。
曲泽波说,好的妈妈,我答应你。
岳母似乎还想和他说更多的话,却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即便是在H城那些年里,费瑶瑶也没有余暇好好陪伴自己的老妈,大部分时间都是曲泽波和岳母一起吃饭。岳母一个人把厨房的事情全包了,还约法三章,不准曲泽波进厨房,给出的理由是做饭时不喜欢旁边有个人盯着,那样她会很不舒坦。曲泽波心里明白,这是岳母心疼他这个姑爷,他上课回来肯定很累了,有点空闲还要读读书写写文章什么的,如果再分心去弄饭岂不得不偿失,博士就应该做博士的事情,回到家只需要吃饱吃好就行了。所以曲泽波必须适应这种安排,当然包括岳母的夹菜。岳母放油多、辣子多,腻得辣得他拼命往嘴巴里扒饭,见他吃得欢实,岳母的话也多了,零零碎碎跟他说了许多费瑶瑶从未跟他提及的家族故事。在说到老头子死后一家人的艰难挣扎时,岳母的眼睛鼻子一齐红了。
让曲泽波印象深刻的是岳母的好记性,无论什么事情,凡是讲过了的,便再不会提第二遍。
放疗室外面是休息区,成排的长椅上坐满了等候放疗的患者,其中有几个戴了口罩,那应该是面部有缺陷,或者口气重的。有的患者口气很重,很污浊,却没有戴口罩。曲泽波不想离他们太近,又没事可干,便站到电视墙前面。他很快被一则电视广告所吸引。那是一款價格498元的澳柯玛升级版空气炸锅功能演示,不用油,不用炭,开启烹饪新模式,煎炸烘烤蒸只用空气来完成,真是新鲜。这相当于一个简易厨房啊。他琢磨着等回到H城之后,不妨也去天猫买一台试试,太方便了,一日三餐自己就能解决,说不定再也不用去学校食堂了。广告画面循环播放,闲着也无聊,他便一直站在那里看,一张气质美女的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及至这张脸倔强地探到胸前了,一股湿漉漉的薰衣草味道侵入鼻腔,他才明白过来。
吴尖尖大学毕业后进了C城一个培训机构。几年没见,稚气尽脱,从一个漂亮少女出落成一个性感美女了,没有变化的是仍然穿一身洛丽塔裙,扎着两个熟悉的马尾辫。还没等曲泽波完全回过神来,吴尖尖已经扑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博士,你好吗?她从曲泽波胸前抬起头来。
尖尖,你怎么来了?曲泽波讪讪地说。
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吗?她调皮地吐吐舌头,别怕,我来看看外婆,知道你在这里,顺便也来看看你。好久不见,你不想我吗?
宛如被绚丽的梦幻赋魅,曲泽波竟语无伦次起来,是你把我屏蔽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屏蔽我的微信呢?
这个嘛,她狡黠地笑笑说,有点复杂,一是为了惩罚你的软弱,二是为了让你更想我,三是为了自己能争口气考取大学。
曲泽波听得目瞪口呆,浑身都不自在了,吴尖尖见状,脸上也泛起潮红。这时岳母从放疗室蹒蹒跚跚走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吴尖尖,嘴角漾出一圈慈爱的笑意。
岳母说,心里念叨博士,博士就来了,心里念叨尖尖,尖尖就来了,你们一个个都来了,真是好啊。
吴尖尖说,外婆你就吹吧,你到底真念叨我还是哄哄我的呢?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呀?
岳母说,当然是真念叨,刚才在里头,心里还想着好久没见到尖尖了,是不是尖尖一参加工作就把外婆给忘了?
吴尖尖说,看外婆你说的,从小妈妈就教我妈妈的妈妈是外婆,每次和外婆吃饭外婆都把最好吃的菜夹给尖尖,尖尖怎么会忘记外婆呢?又说,外婆你既然念叨得这么灵,你一定还要多念叨自己的健康,赶快好起来啊。
岳母说,尖尖说得是啊,接下来我就为健康念叨。
曲泽波和吴尖尖一左一右搀扶着岳母返回病房。有一段几十米长但没行道树掩映的青石板路,刚过11点的太阳已经白热化,不知藏匿何处的几只蜥蜴哧溜着遁入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曲泽波从额头开始流汗,洒下的汗珠让他想起了大雨天费瑶瑶风挡玻璃上卷不尽的水帘,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费瑶瑶的风挡玻璃。去看吴尖尖,此时她也像刚完成的水墨画一样湿润了,刘海自组织成几枚鲜活的竹叶。岳母的额头也流了汗,眼睛使劲眯细着,冷不丁问了句:“怎么天变成黑色的了?”吓了两人一跳。抬头去看,天白得不能再白,哪里变成黑色的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岳母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说说看,怎么天就变成黑色的了?
吴尖尖说,外婆你说什么呢?明明是白晃晃的,哪里是黑色的呀,你是不是眼睛花了呀?
岳母说,可我听说天玄地黄,是说得不对吗?尖尖一个丫头片子不会懂的,博士你来说说看。
曲泽波说,妈妈是的,你说得对,天是黑色的。
岳母说,这就是了,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尖尖你还要多学习呢。
吴尖尖一脸疑惑地看着曲泽波。
回到病房,岳母连喝了几杯水,躺下很快睡着了。邻床的任淑娥回来得早,也睡着了。吴尖尖想说什么,曲泽波忙给吴尖尖递了一个眼色,两人来到阳台,轻轻带上门。
吴尖尖说,刚才为什么说外婆是对的,你是故意哄外婆吧?
曲泽波说,当然不是哄她,你想,如果从外太空看这颗星球甚至整个宇宙,除了遥远恒星的一些光芒,整个太空看上去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吴尖尖说,也太高深了,外婆没有上过学呀,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呢?
曲泽波说,嗯,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直觉吧。
吴尖尖说,你相信直觉吗?
曲泽波说,相信,有时直觉可能才是最正确的。
吴尖尖竖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暮色欲合,岳母仍在昏睡中。曲泽波说,尖尖我们去食堂吃饭吧,吃了饭我送你回去。
曲泽波拜托任淑娥帮忙留意一下岳母,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任淑娥,有什么事情好马上通知他。任淑娥说放心好了。快到食堂了,吴尖尖提出到外头吃一个文化餐吧,正宗的游记肥肠就在附近。曲泽波早就听说,始建于嘉州码头的游记肥肠是C城一家百年店号,薪火相传,把一根肥肠做成了文化遗产,既然不远,何不前去品尝一下,好久没有吃到肥肠了。于是两人一起去游记肥肠点了几个特色菜,喝了四瓶啤酒。曲泽波三瓶,吴尖尖一瓶。喝了酒就意气风发。吴尖尖给曲泽波唱了一支爱尔兰乐队的英文歌Dying in the sun,这支歌表达的是塞尔维亚人的悲伤,旋律优美,如泣如诉,让曲泽波想起云朵的《天路》。
吴尖尖说,时间还早,左前一点点路就是望江楼公园了,从那儿回肿瘤医院反而近些,不如我们一起去转转吧,顺便聊聊天。
曲泽波说,我还没去过望江楼公园,去看看也好。
此时游人已稀,公园里的照明设施,与星光相辉映,所有的景致都色彩丰富地朦胧起来,很有印象派油画的味道。两人不知不觉转到了西北一角的竹林深处,曲泽波觉得这路,这树,这温度,这气息,这灯,似曾相识,好像以前什么时候已经来过这里,好像也是从游记肥肠一路逛过来,而且身边也有一个妙龄女子做伴,同游于草木扶疏之间,他甚至记起了更多的细节。怎么会这样呢?他着实有些糊涂了。他看了吴尖尖一眼,发现吴尖尖也在盯着他看。不远处,出现了一圈护栏,护栏中央是白色花岗岩质地的薛涛墓,吴尖尖小鸟依人般把曲澤波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曲泽波以为吴尖尖因为看到薛涛墓感到害怕,就说,公园里的墓还算是墓啊,有什么好怕的?
吴尖尖说,毕竟是墓呀,当然有些怕了。
匆忙经过薛涛墓,曲泽波想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她反而抱得更紧了。曲泽波说,尖尖快松开手,这样不好的。
吴尖尖说,有啥子不好的,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解气。
曲泽波说,解气?解什么气呢?
吴尖尖说,就是看不惯瑶瑶姨娘太强势,内心里又太敏感太多疑,她肯定不愿意我们在一起,我就是要故意气她,真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如果你们因此离婚才好呢。
曲泽波说,尖尖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亲姨娘。
吴尖尖说,博士你难道从来没有厌烦过她吗?
曲泽波说,厌烦?她可是我的妻子呀,怎么会厌烦她呢?
吴尖尖说,你在撒谎,我才不相信呢。
曲泽波说,尖尖,你听我说,我的确没有厌烦她。
吴尖尖说,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之间那种要么分多聚少,要么见了面客客气气的关系算是爱,别自欺欺人了!那充其量是一种同居关系,没有任何美感,换了我早就和她掰了。你怎么会不感到厌烦?
曲泽波说,尖尖你还小,或许你以后嫁人了才会真正长大,到那时你就知道了,婚姻,不,夫妻关系哪里是一成不变的浪漫和激情,夫妻关系就是互相信赖、互相依靠、互相容忍。
吴尖尖说,那好吧,我说不过你,反正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博士,我恋爱了。
曲泽波说,是吗?男朋友是你的大学同学还是同事?
吴尖尖说,都不是——是另外一所大学的专业老师,对了,和你一样,也是博士。
曲泽波说,另外一所大学?他多大了,难道还没有结婚吗?
吴尖尖说,结过婚了,但他一定会为我离婚的。
曲泽波说,尖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婚恋大事一定要慎重啊。
吴尖尖说,博士,这说明你在乎我是吧?说着猛地抱住曲泽波,吻了他一下。
曲泽波说,尖尖不要闹了,真不可以这样的。
吴尖尖说,我们俩有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而且我当然没有闹,我是认真的。你有你的直觉,我有我的预感。
曲泽波说,你有什么预感?
两个人的手机铃声几乎同时响起来。吴尖尖的手机铃声居然也是云朵的《天路》。她的电话是费研研打来的,吴尖尖说,没事儿,老妈,我和姑爷在一起呢。
曲泽波的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原来是任淑娥打来的。她说,小曲老师还没回来吗?你岳母醒了,嚷着要找你,她有话对你说。
曲泽波说,大姐好的,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外婆叫你,你赶紧回吧,这里离我单位近的,我自己回去好了。吴尖尖搂住曲泽波的脖子,再次吻了他。
曲泽波说,你还没说什么预感呢。
吴尖尖惊心动魄地说,我的预感就是,你和我那倒霉的姨娘必定会离婚。然后丢下句“你多保重”,匆匆远去了。
曲泽波赶回病房,发现岳母正在均匀地打鼾。任淑娥说,你岳母刚才嚷嚷着非要找你说什么事情,我给你打完电话不到两分钟,又睡着了。
这一夜,曲泽波睡意全无,担心岳母随时醒来找他说什么,又为吴尖尖的那些不着调儿的话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正想闭一会眼睛就给一串震天响的咳嗽弹了起来。
岳母也被自己的咳嗽震醒了,咳得喉管都要炸了。任淑娥说快喊护士来,曲泽波这才记得去按床头的电铃,任淑娥说不要按了你直接去护士站叫人,于是他又跑去护士站叫人。护士过来查看了一下,让曲泽波端来一杯温水,岳母喝下去,立刻舒缓多了。护士说22号床家属跟我出来一下。曲泽波跟着护士来到走廊,护士告诉他说这种现象是肿瘤扩散到肺部的迹象,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曲泽波问,妈妈,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岳母一臉懵懂,没有的啊。明早上,让幺儿给我弄点皮蛋粥吧。
6
费开边是一个星期之后过来的。费开边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岳母输完液正在沉睡中,响起半疏半堵的鼾声。一个护士引领费开边走进了病房。费开边把随身携带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床头柜上,默默地看了母亲一会儿。曲泽波没事就站在阳台凝视那棵黄桷树,听到任淑娥喊自己就回过头来,正好接住费开边投过来的目光。距上次两人见面已经几年过去了,现在见了彼此都有些陌生感。曲泽波很清楚自己可能比几年前体重增加了一些,显得块头可能更大了,他不能确定大舅哥是否还对自己的其他方面感到陌生。费开边从额头往下已经有了深刻的饕餮纹,且长且密,让他的脸乍一看像是被一张蛛网罩住了似的。他从蛛网后面看着曲泽波,他的笑意也从蛛网后面传递出来,显得模糊而遥远。与跟其他几个舅哥见面只是打声招呼不同,曲泽波和走上前来的费开边握了握手。握手之前两人还互相拍了一下胳膊肘。费开边的手粗糙而疲惫。
费开边说,博士你好,这些天辛苦你了。
曲泽波说,不辛苦的。其实只要有时间,我很愿意多陪陪老人家。
费开边说,博士有没有觉得,我身为老大应该更积极主动一些,至少更早一些过来呢?
曲泽波说,我倒是没有这样想,好比一台多幕剧那样,并不需要所有角色同时出场。谁该什么时候出场亮相,根据情况来就好。不过要是时间允许,能多来陪陪老人家是最为理想的了,毕竟陪一天少一天了。
费开边说,不愧是博士,这话有水平。但我是真的不想过来。如果老母亲去世了,我甚至都不愿意参加她的葬礼。你信不,今天我是再三考虑之后,才说服自己过来的。
虽然了解到一些情况,知道大舅哥对岳母比较淡漠,但亲耳听到这番表白,曲泽波还是很惊讶,这是为什么?毕竟老人家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费开边从病房里搬出两把椅子,示意曲泽波坐一只,他自己坐一只。曲泽波猜到他这是要把话说透的架势,老大不是老二,更不是老三,老大是先岳父过世那年就已经参加工作的公务员,他是名副其实的基层干部,是实干家,他的话必定是有力度的,因此曲泽波尚未坐下去,却已经感觉那椅子硌得屁股疼。吴尖尖说费瑶瑶太敏感太多疑,他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做人不易,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能保持一点点迟钝,那是最为理想的。许多的痛苦都是因为过于清醒。因此他虽然愿意聆听一些故事,譬如以前愿意听岳母讲的故事,现在愿意听任淑娥讲的故事,却打心眼里不希望从费开边嘴里听到那些他迄今未曾知道的事情。因为,如果说岳母和任淑娥所讲的故事都是阴柔的或中性的,那么很可能费开边所讲的故事就是刚硬和烈性的,甚至保不准还是具有腐蚀性的。
但是费开边却不可阻挡地开场了。
他说,没错儿,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博士可能有所不知,我们的母子情分,早已名存实亡了。
原因和道理一样简单。当初费瑶瑶考取了C城的一所大专,学费还差3400元,那年我25岁,刚参加工作。费瑶瑶找到我说,哥哥我想上学。本来,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这个不成问题,老父亲生前是乡镇医院院长,为人善良,业务精湛,可以说有口皆碑。没想到天不假寿,不满50岁的老父亲患上皮肤癌,短短几个月时间说没就没了。那时我的工资每月只有区区几百块,拿不出这个钱,我就请求母亲出面,找父亲的几个徒弟借一下,以后我可以慢慢还。老父亲先后带过四个徒弟,大徒弟最厉害,叫崔毓伦,得了师父的真传,许多疑难杂症手到擒来,敢在县中医院大门外摆个摊子,跟那些所谓名医叫板,专门收治那些名医们治不好治不了的病人,方子一开,药到病除。是的,他因此名利双收,到他那儿借几千块钱绝对可行。过了几天,老母亲告诉我说父亲的几个徒弟们都不肯借这个钱,让我失望至极,愤恨至极。最后经人介绍,我硬着头皮找到一个土煤窑老板,老板答应借给我钱,当时家里种的椪柑,我央求母亲准备一些给人家送去,结果母亲只拿了一些成色不好的。我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后来我当了乡长,老板称急用7万元钱,一个星期即还回,我让人从乡政府账上借给他7万元,事后被检举挪用公款并丢了乡长职务,自此再无发展。多年来我一直不与父亲那几个徒弟交往,觉得他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直到前几年我在古郡药店附近遭遇一场车祸,被崔院长及时救起,偶然从他那里得知,当年母亲根本没有去借钱。我血管都要气爆了,跑去对母亲讲,今天我最后叫你一声妈妈,以后就只管叫你老母亲,从现在开始保证不再爱你,你不配!但请放心,责任和义务我还是会尽到的。
所以,从纯理性角度,我反对她做这个手术,为此我是征询过崔院长意见的,他也认为这把年纪做手术,到头来只能是人财两空;其次,从纯感性角度,做不做这个手术,以及手术之后怎么样护理,我也并不想去过问。但是今天,我还是来了。老三建的那个特护群我不是经常看,实在没那个心思,前天偶尔看了一下,看到博士这个当姑爷都来了,就寻思,母亲人之将死,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于情于理我想我也应该来一趟吧!
岳母当年在餐桌上讲过的故事像閃电那样明亮起来。费瑶瑶是没有时间回家吃饭的,尤其是中午饭,都是他和岳母一起吃,餐桌上的主要话题不可能是他的人类生态学,而是岳母的经历,她会时不时提及一些陈年往事,她似乎不管曲泽波是否感兴趣,她只是需要面前有这么一个听众,好让她把从前的经历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拿出来翻晒一下。他想,对岳母来说经历就是成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记得岳母曾说过30年前岳父患皮肤癌去世,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真的叫作天玄地黄了。但是也有人嗅到了机会,岳父大徒弟崔毓伦的母亲病殁,他父亲托了媒人带礼物来家里做她的工作。那时老大费开边已经在乡政府上班,但下面的四个孩子正是不大不小的年龄,她忧心一旦自己改嫁,孩子们心理上将如何承受,当她确定自己继续留在老费家对儿女们更有利的时候,立即把崔家雇来的媒婆连带礼物送出门去。她的性格是不喜欢求人,天塌下来自己扛着,为养活几个孩子,从母鸡屁股里往外抠鸡蛋,把稍入眼一点的椪柑拿去集市上换钱。她反对费瑶瑶读书,觉得女娃儿读书多了无大用,准备给她嫁个好人家,收点彩礼,也好顺带着给老二费开泮娶个媳妇。费开泮先天性近视,当时又瘦又矮又丑,没念书,没本事,没人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大费开边把这件事给生生搅黄了。
曲泽波把这个情节捧在手掌心里,完整如初地交给费开边,说,这是老人家和我们一起住的那些日子里,亲口告诉我的。
费开边听罢憋了半日,双手拼命薅自己的头发,天哪,这就是了,可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老母亲心里有这份苦楚,却一直不肯告诉我这个当长子的……
岳母醒过来,见到费开边在,颇感意外,吭吭哧哧地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事,有他们几个弟弟妹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就行了,你那么忙,就不要来了。
费开边没有接话,在床边杵了半晌,突然扑通跪倒,老母亲,妈妈呀,对不起!是你这个混账儿子错怪你了,为什么你从来也不辩解……那些年……你一个人多么不容易,你为我们这个家受够了委屈,谢谢妈妈呀!
岳母的眼神一下子抻得很直,忘记了眨眼睛,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被子,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雨是黄昏时分开始下的,不徐不疾,到了晚上还没有停的意思。曲泽波拨通费瑶瑶的手机,告诉了他和费开边的对话,把岳母讲过的故事又重复一遍。费瑶瑶沉吟良久,最后抛来一句,老妈她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烦死了,你还不如不让我知道的好。
夜里,任淑娥停止了呼吸。她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头上戴了琥珀色发卡,换了一身质地上佳的绣花丝绸衣服,衣服上、被子上洒了香水,嘴唇恰到好处地涂了一层口红。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她的手机莫名其妙地响起铃来,把曲泽波吓了一大跳,居然是那支Dying in the sun——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
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Will you hold on to me,
I am feeling frail,
Will you hold on to me,
We will never fail,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you see,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曲泽波惊诧万分,觉得很像是她自己的歌声,很像很像。
几个小时之后,一帮男女护士把她抬到担架车上推了出去。
21号病床空了。
雨越下越大。这儿的雨和H城的雨不太一样。H城的雨洋洋洒洒,可以下成天地一片混沌。这儿的雨却是分了层的,甚至是叶状的,自上而下一层层剥落,开始自由落体,先打到黄桷树上,又落到棕榈叶子上,再溅到芭蕉叶子上,最后碎在草坪上。因此连那声音都是一层一层的。要是下得急了,各个层次的间隔便难以分辨,类似各式音阶的巨大和声,听上去缥渺如远水,而极远处连接着亦玄亦黄的夜与昼。恍惚之间,曲泽波在这深不可测的缥渺中,看见一种飞翔,身轻如燕的任淑娥携带可以安魂的芳香气息,跃过层层叠叠的雨幕,优雅地飞,高贵地飞,往藻溪的方向飞去。
7
岳母说,现在好了,儿子,明白告诉我是什么病吧。
费开边说,如果治不好,你怕不怕?
岳母说,不怕,顶天了不就是像21号床的大妹子这样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费开边说,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吗?
岳母说,不知道。
费开边说,那么你自己估计是什么病呢?
岳母说,癌,就是不知道哪种癌。
费开边说,和我父亲一样,你们两个,都是同一种癌。
岳母仿佛终于听明白,在喉咙深处“噢”了一声,再无言语。
第二天,岳母坚决要求出院。无论如何不肯再多停留一日。开始拒绝放疗,拒绝输液,如果不答应她,还要拒绝吃东西。爱谁谁,神仙老子来劝也不听。这让曲泽波又想起了费瑶瑶所说的那个“闹”字。曲泽波把这个消息在微信上告诉费瑶瑶,费瑶瑶第一时间回复了一条“知道了,在群里看到了”。紧接着又发过来一条信息:感谢你这个大博士这些日子对我母亲的照顾,难为你了,我老妈要出院了,没你什么事了,现在抓紧返回吧。
曲泽波察觉到她语气的冰冷,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费瑶瑶回复,本来想回来再告诉你,非得现在知道吗?
曲泽波说,我是个急性子,就想马上知道原因。
费瑶瑶说,最好别问了,免得影响情绪,迟一点知道也无妨。
曲泽波说,提前透露一点好不好,不然我会一直着急。
费瑶瑶说,真的现在就想知道吗?
曲泽波说,嗯,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催我回去?
费瑶瑶说,那好吧,两个字: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