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元
我小时候在永定门小学读书。那时学校小、学生多,高年级上整天课,一至四年级只上半天课,另外半天参加家庭学习小组。学习小组的主要内容就是写作业。那时的学生可不像现在的学生,哪儿有那么多作业呀,最多两个钟头就可以完成,其他时间就是玩儿了。
我玩儿的地方主要是以下几个地点:天坛、东坛(也就是天坛的外坛)、天坛医院、护城河边、城墙上、后街,还有西坛(先农坛体育场)。天坛是我儿时的“后花园”,整日介在天坛这座“后花园”里玩耍,不知不觉中,我知道了天坛的建筑为什么都跟“九”有关;知道了回音壁为什么可以回音;知道了七星石为什么是八块石头;知道了为何天坛的建筑都是蓝琉璃瓦,而独独斋宫是绿琉璃瓦……我总觉得,现在的天坛不好玩儿了。这并不是年龄问题。的的确确,现在的天坛没有我小的时候好玩儿了。
天坛是我儿时的“后花园”,我整日在这里玩耍
那时我们进天坛,从来也没有买过票,孩子们进天坛各有各的招儿。归结起来,路径有二:一是“飞檐走壁”,二是“土遁隐形”。天坛的南墙外与城墙之间是外坛——一片巨大的空地,野草连绵,杂树丛生,常能见到野兔和黄鼠狼出没其间。坛墙边长着许多树,我们这帮孩子便在外边顺树攀援而上,踩着四五百年前烧制的琉璃瓦虎步龙行,在墙内再找一棵树顺势而下,这就是飞檐走壁。不知是何人所为,坛墙内外有一些曲曲弯弯的地道,是水泥构筑的,想必不是明朝建坛时的遗迹。空中来去腻了,我们便找一个隐匿在野草中的洞口,潜入地道,时而匍匐,时而弯腰疾走,常会产生一种当“特務”的神秘快感。
天坛里的祈年殿、皇穹宇、回音壁、圜丘台和斋宫,玩得时间长了,不用别人讲,我自己就能领悟到它们代表“天”的神秘与庄严,因此也不和它们多做“亲近”。我较常亲近的是树,不是那些四季苍绿的古柏——它们实在是太粗太大了,而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榆树、桑树和杜梨树们。春天,榆树枝上长出了一串串的榆钱儿,鹅黄嫩绿,煞是好看。我和伙伴们手脚并用爬上树去,在树杈上一骑,开始撸榆钱儿吃。以现在孩子的标准,榆钱儿绝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可话说回来,榆钱那股带着春天气息和野味儿的清香与微甜,也是现在的孩子所享受不到的。夏天刚来,桑葚就熟了。天坛里几乎没有白桑葚,都是紫桑葚。我和朋友们等不到桑葚变紫成熟——刚变红,我们一有空儿就“长”在树上吃桑葚。红桑葚是酸甜的,更适合我们的口味,变紫熟透以后就会太甜,吃多了容易腻。当然,我们仍然是骑在树上吃,吃饱以后,才会再摘一些,带回家去,献给母亲,以避免因为上树剐破了衣服而挨打。天坛里的杜梨,熟和不熟都一样不好吃,又酸又涩,但因为它有“味儿”,可以刺激那时我们长时间寡淡的嘴,我们也会硬着头皮吃两个——我至今难忘那种难受的滋味。
在天坛,树上还有各种各样的鸟:黄雀儿、“老西儿”、红靛壳儿、蓝靛壳儿、喜鹊、乌鸦、猫头鹰……我和朋友们,人手一个弹弓,在树林里转来转去,见枝头有鸟,便乱弹齐发。我的弓法不好,从来没有打下过一只鸟。这也并非全无好处——现在每逢爱鸟、护鸟活动,我心里并不十分忐忑。
在诸多“课外活动”里,我最喜欢的是逮蚂蚱。几个孩子一起逮,那简直就是一场比机智、比速度、比体力、比勇敢的较量。蚂蚱分好几种,有土蚂蚱,有“青克楞”,有“挂搭扁儿”,有的会飞,有的只会蹦,大小也悬殊很大。蚂蚱被逮到后,会从嘴里吐出一种液体,有些发黏,让人不好受。在草丛中摸爬滚打一天,迎着五彩斑斓的晚霞,手里提着几串用草茎穿起的战利品,回到家里,交给母亲烹饪——油炸蚂蚱的味儿,真是天下第一!
稍稍长大一点儿后,我就在夏天跟着更大些的孩子学着粘季鸟。季鸟学名叫知了,更“文”一些的说法叫蝉。在“系统学习”之前,我抓季鸟只有一个办法——上树用手捂。用手抓季鸟的成功率非常低。有时,还正在爬树呢,季鸟就飞了;还有时,好不容易爬到能够着季鸟的地方了,它突然发现了你,呲啦一声飞走了不算,还撒下一泡尿来,弄得满头满脸都湿乎乎的。粘季鸟要用胶——到南庆仁堂药铺就能买到原料鱼鳔。在家里的炉子上熬好胶,装到小盒里备用。找一个长竹竿,顶端再绑上一根细细的小竹竿或者木棍儿,再拿一个铁纱做的小笼子装“战利品”就行了。
天坛里树多,季鸟就多,一到盛夏,几乎每棵树上都有。北京城里的季鸟分三种:刚入夏就开始叫的,名字就叫“季鸟”;天再热一些才开始拼命叫、体型比前者大的,名字叫“大麻季”;进入伏天出现的,根据它叫的声音,名字叫“伏天儿”。西山一带有一种季鸟叫起来声音小,而且断断续续,城里面没有见过。粘季鸟的孩子一般都是三五成群,人手一竿。来到天坛深处,在一片蝉鸣声中,大家开始抬头在树上寻找。发现目标,便打开小盒,在竹竿的顶端处抹上胶,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举起竿来,让竹竿从树的枝杈中慢慢上升,达到还在鸣叫的季鸟背后。这时,手要快,让竹竿头儿迅速地向前轻轻一点,季鸟就被胶粘住了。然后,双手捯着收回竹竿,被擒的季鸟正在竿头儿上死命挣扎。把季鸟放到小笼子里,再在竿头儿上抹点儿胶,便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每次粘季鸟,别人收获颇丰,可我总是粘不到几个。后来才知道原因,那时我的眼睛已经近视了,做不到眼疾手快。
那时天坛荒草丛生,到处是古砖古瓦——现在说起来,这些都是文物。我就曾经“盗窃”文物回家。在天坛南门外面,我发现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砖,上面有砖文“嘉靖五年窑户**造”的字样。我决定把它背回家里去,刻成一个棋盘。那时我只有十岁,几十斤的大砖压在背上,像压着一座山,可我硬是咬着牙把它背到了家中。然而,回到家中,我心里那股想学下棋的念头一下没有了,棋盘便没有刻成,也因此我至今不会下棋。那块砖被母亲派上了用场,用它垫铁炉子,真是再稳当不过了。现在我想,那块大方砖不是用来砌墙,而是用来铺地的,它或许是一块金砖。要知道,天坛的祈年殿、皇穹宇和斋宫里的寝殿也曾是金砖墁地呀!现在我保存着两块蓝色的琉璃筒瓦,应该就是那时顺手拿回家的。一块的背后有一行阳文款识:“十五年敬造”,另一块的款识是阴文的“乾隆辛未年制”。辛未年是乾隆十六年,乾隆十七年曾经重修天坛,提前准备好建筑材料是必须的。
放暑假前,天壇是学生们复习功课的好去处。那时的游人很少,森森古柏像一顶顶巨伞,遮住了如火的骄阳,学生们或是念“ This is a book”,或是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或是背诵“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读书声如春蚕咀嚼桑叶。我和朋友们不是爱学习的好学生,到处扔土块,大呼小叫地给好学生们捣乱。现在我心中有一丝丝忏悔——如果那时用功的学生因此而没有成材,我是要负一些责任的。
斋宫是一处独特的建筑,它像一座小城堡,外面被深深的壕沟围着。那个时候壕沟里有很深的水,夏天常常有各种蜻蜓在壕沟的外面飞来飞去。我们或用网,或用蒿草到处追着扑打,时有所获。那时,我们管逮蜻蜓叫“捎蚂蠊”,“捎”要读成“勺”,意思是快速地扑打捕捉。我在这种玩耍当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蜻蜓的知识。蜻蜓分好多种,黄色的叫“老黄儿”,红色的叫“红辣椒”,绿色的叫“老仔儿”,蓝色的叫“老钢儿”,灰色的叫“逼灰”,褐白相间的叫“膏药”……“老仔儿”“老钢儿”和“膏药”被抓之后,会挣扎着咬人,甚至能把孩子的小手咬破皮,沁出一点儿血来。正在交配的蜻蜓,一前一后平飞的叫“架排(读第三声)”,一上一下的叫“推轱辘车”。见到“推轱辘车”的蜻蜓,孩子们边挥动着手里的蒿草或网子,边在口中唱着“推轱辘车,呀依呦”,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两个正在“推轱辘车”的蜻蜓招来似的。
在壕沟的里面,围绕着斋宫四面都有长长的廊子,当年皇帝祭天斋戒,八旗护卫营要在这里宿卫。20世纪60年代初,公园在廊子前面安装上窗户和门,这里成了崇文区少年之家,有阅览室、科技室,还有娱乐室。我在阅览室里看过小人儿书,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娱乐室里打康乐棋。
斋宫里虽然有皇帝祭天斋戒期间的寝殿,有侍卫和太监住的值班房,可它们不对我们的口味,我们常去的地方是钟楼。钟楼在斋宫的东北角,绿瓦红墙,四角攒尖的顶子,楼中吊着一口巨大的铜钟。钟楼可以随便出入上下,没有人管。见周围没有人时,我们会拿起一块砖头砸向铜钟,然后十分得意地倾听悠长的钟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钟楼下搭起了一座舞台,南面摆放了一片灰色的长椅,这里成了露天剧场。我在那里看过无数场电影,印象最深的是法国片子《勇士的奇遇》。片中的几句话给我少年无色的记忆,增添了些许色彩,男主人公方方指着女主人公半祼的胸部说,两座小山中间有一条小河,我要到那小河中去游泳。
看露天电影的可不只是露天剧场一个地方。那时,春夏秋三季,每逢周末,天坛里都有电影晚会,同时放好几部片子。这里的空地多,随便找两棵树,用绳子一拉,就可以挂起银幕。晚饭后,人们踩着夕阳的余晖,花一毛钱进门,找一部自己想看的片子,或坐或站,就可以欣赏电影了。当然,我们这些孩子是不用买票的。虽然公园加强了管理,却挡不住我们“空中”“地下”地进来“看蹭儿”。同时放映的电影一多,多好看的片子也不能把孩子们全“拴”在一个地方——我们这儿看一会儿,那儿看一会儿,结果哪部片子也没看明白。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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