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林
因为疫情的原因,生命中多了一些时光,闲下来,发呆,看书,看日光。
这几天天气也是出奇地好,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窗前。我一坐便是半天,如关在笼子的鸟,适合发呆,适合神游,适合想念。
而我突然很怀念我的那些院子,那些花草,那些岁月。
小的时候我住在家属院里,每家都有自己的院子,院子是泥土和砖混合铺出来的,零零散散地铺几块砖,剩下的空隙全靠土来填满。那个院子,很自然,在砖与砖的间隙中长满了杂草。
每个人走过,总要经过草,所以草一直长不高。那个院子里没有一种我能叫出名字的植物,也没有人愿意专门去打理。好像来者是客,地上长了什么,就当种什么。
我想起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我想我的院子里应该也容纳了许多种类的植物。名字已经被遗忘在了来的路上,同样被遗忘的,还有我的童年。
红色的门经常虚掩着,可是却没有一个孩童误入我家。我想,这个院子也是寂寞的吧,它藏着我,藏着我,只有风知道,雨知道,这些草木知道。
它们成了小小的我,小小的朋友。雨后我看见厨房的墙角,有许多绿油油的青苔,长成一排,挨挨挤挤,它们监视着我,每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院子里有个树根,树已不知去向,根须绵延,我在上面摔过好几个跟头。每到雨后,上面就长满了小小的蘑菇,却依然阻止不了它成为我儿时的板凳。
墙角的杂草里,藏着我的小宝藏,一把生了锈的小铲子。有时候无聊的我,会拿几块砖,堆成一个小小厨房,拿铲子铲些形状不一样的草,当作不同的菜。那把铲子上锈迹斑斑,定是被人遗弃的,它同我,一起探索这个院子。
我可以自己做菜做一下午,每盘菜放几个蛇果做点缀,也可以在院子内捉蜻蜓,捉蚂蚱,捉蚂蚁……有时候,我也如同这庭院里的将军,我拿着小树枝,给每一束草编上一个数字,我教它们认字,数数。风儿吹过,哪个不听话的瞥眼去看,我就要抽它几棍子。我好像占山为王,庭院一站,铁铲一拿,所有的草木命运都在我手中。
我觉得植物都是会察言观色的,以往我们在的时候它就抱着头,趴在地上,一副膜拜状,让我们放低对它的警惕。那年暑假,我要去爸爸那边,竟没注意那些草的狼子野心。等开学再回来时,打开门一看,天啊,这还是我的院子吗,草已经长得有我那么高了,一院子的草,让人无处下脚。我猜,我不在的那段日子,草们肯定可兴奋了,不必在乎被人踩,不必在乎被人拔,一副“山中无大王,猴子称霸王”的姿态。
那天我们拔了好久好久的草,我拿着铁铲,向钦点士兵的将军,一排又一排。又向剃头师,把草都剃成了一个个小平头。
没有草的地面,不会再绊倒我,只是泥松了。下雨的时候,我在屋内看着雨水下在地上,打得地面一个坑一个坑地冒着水泡,我观望着这雨和泥的大战,雨把泥打湿,泥把雨抱走。打雷好像是天空按的快门,不一会儿,雨停了,天蓝草绿,天空像刚洗出的照片,还调了滤镜。
我想只有在雨后,我们才能像一只羊,嗅到泥土和草的芬芳。晾衣绳上,有未滴落的水滴,摇摇欲坠,在练习着杂耍。电线把天空分成好几片,我们在其中的一片下安静地生活。
那种近乎放养的院子,在我放养一般的年龄里,旁若无人地疯长着,欢喜着,也告别着。
没有人永远拥有放养的人生,院子也是。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离开了那里,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可是,仍然有个院子啊。院子里有两个花坛,草只能长在规定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是水泥地,草再也钻不出来。院子里有小桌小椅,放学后,我在庭院里写作业,练字,读书。
我的小铁铲和我的童年一样,被遗弃在那个院子里,记忆不开门,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花坛里种着我认识的植物,爸爸用君子兰种在了花坛周围,找邻居要来了凤凰花的种子,还种了牵牛花,栀子花,搭了葡萄架。爸爸说,那样夏天就有纳凉的地方了。后来我读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觉得特别美,可是当时樱桃树并不多见,于是我们又买了一棵芭蕉树种在院子里。
在上学那年,后院摘了一棵梨树,两棵桃树。爸爸说,那是有纪念意义的。
初夏,栀子花香充满了整个院子,一朵一朵接着开,向赛跑一样,连夜里也不松懈,有时候头一天看还是花骨朵,可是过了一夜,就已经开得雪白雪白的。那棵栀子树,让我想起了那些疯长的草。
牵牛花成了我的闹钟,清晨六点钟左右,是牵牛花开的最美的時候。等过了七点,牵牛花就已经开始缩起自己的喇叭。所以想要一睹芳容,必须早起。家里人一看我早起,马上讲起“一天之计在于晨”的道理,起来都起来了,不如背书。
到了第二年,桃子和葡萄都已结果。葡萄像个攀援高手,顺着墙壁爬上二楼,又爬到别人的窗户边。我曾迫不及待地摘下那些未成熟的青葡萄,青桃子,以为我如果不提前下手,肯定会被别的孩子摘走的,酸总好过尝不到酸吧。
可是那棵梨树从来没有结过梨子,它像一个怎么说也说不通的人,就站在那里,不给你一个回答。
渐渐地,我们都不管它了,甚至忘了,我们曾有一棵梨树。
有一次有个同学提议,附近的家属院有漂亮的植物和花朵,可以去采摘。那时候的女孩子已经知道爱美了,几个同学叫上我去摘凤仙花,花朵捣碎后鲜红鲜红的,可以染指甲。走过那条路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房子,大门紧锁,门前还有一些杂草。我猜想那院子里,没了我这个“将军”,肯定又开始乱起来。我要像以前一样,拿着小树枝,敲敲它们的小脑袋,给它们提提醒,教它们背背诗,让它们做棵爱学习的草。教它们低着头生长,千万不可太张扬。
我还有好多道理,没有教给那些花草。它们没有规则,不按常理,是定不服别人管的。
那天我悻悻而归,并没有因为涂了指甲而高兴,反而有些想念我的那个院子了。虽然它破败,像一个杂草收留站,但是那时的我同草一样自由,我想我是怀念那些自由的岁月吧。我再看看如今的庭院,杂草竟然一个也长不出来,花儿娇羞地开着,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凤凰花红得刺了我的眼睛,种子被照射地昏昏欲睡,最后落在地上睡着了,接着会长出更多的凤凰花。
后来那个院子被别人买了去,等我再路过的时候,已经翻新成一座两层小楼房。院子也用水泥铺平,门口盛开着月季和凤凰花。墙角处仍有我的那些小兵小将们,三三两两,如一位老人,抱着肚子躺着,晒着日光,不问春秋。那些月季和凤凰花不认识我,一动不动,只有草儿,迎风抖动两下,沙沙声,如同老者低声的一句,你回来了。
我已经可以叫出它们的名字了:牛筋草,泥胡菜,馬唐草,小飞蓬……然而却再也听不到回答了,当我叫出它们的姓名时,便不能再与它们为伍了。
我已经长大,可以两腿一跨,就骑上自行车,再也不是自行车后座的那个小女孩。我可以骑车几十里去外婆家,那一路上,我会经历很多的草,很多的树,它们会住进我心里的庭院,填满我内心的荒漠。
旁边全是飘渺的山水和花草,我如同在画中游。我常常骑地飞快,害怕万一来了老虎该怎么办。每次去姥姥家都要经过一个上坡,我都要气喘吁吁地推着我的自行车,路是石子路,每次都要骑上几个小时,到了地方,手已经发麻了。
外婆家是动物和植物的王国,养着十几只鸡,还有蔬菜瓜果。进了巷子,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婆家的炊烟,飘着肉和蔬菜的味道。每次去外婆都要炖一只鸡,那炊烟,飘到这儿,飘到那儿,天空像一张宣纸,炊烟写着有味道的书法。
也许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他们没有那些闲情逸致侍弄花草,他们需要种的是可以结果的植物。
门后的菜园里,种着辣椒西红柿等应季蔬菜,院子里种着柿子树和梨树。还是弟弟上学找同学要来了美人蕉的种子,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美人蕉。弟弟说开的花特别好看,这个院子,除了绿色如果没有别的颜色太单调了。
院子里有个大水缸,外公会把钓的鱼放在水缸里。夏天的时候没有冰箱,外公从井里打来凉水,把西瓜冰在里面,等着午睡后吃。
院子的竹篮里放着已老的黄瓜,西红柿,我最喜欢吃炒黄瓜丝,外婆一直都记着。那时的午后,我穿着白裙子,坐在巷子里吹着风,吃着西瓜。来往的邻居都夸我长得快,长得高,是啊,我起身,手一抬就触到了门头,再也不是那个门槛都跨不过去的小孩子了。
吃过晚饭后我们拿着棍子打梨,有时候我望着望着,梨子自己就掉了,大概它迫不及待地等着我吃它吧。晚上的时候,萤火虫也会来,藏在瓦下,又出现在我面前,和我捉着迷藏。我昂着头,星星在偷看着一切,偶尔会听见狗叫,来自很远的人家。
回去的时候,外婆总会给我带蔬菜,带瓜果,我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外公骑着三轮车跟在后面,就这样穿过一片片山川河流。
后来,院子里的花如同生命走到了尽头,慢慢地不再开花,成了光光的枝干。因为房子要装修,砍掉了其中的两棵桃树,葡萄架也连根拔起,芭蕉只剩一段烂根还在土里撑着。好像只有那一棵梨树,开花落叶,一切如旧。
我去外婆家,以前要骑一上午的路程,现在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路已经铺平,手也不会再麻了。
外婆也没有精力去养鸡了,鸡病的病,丢的丢,慢慢地都离开了外婆。那柿子树和梨树也慢慢地结果不如以前,好像已经走过了自己最辉煌的几年,开始看淡世俗了。外公走后,再没有人去爬梯子摘柿子,索性就砍了。砍的地方用水泥封住了,如果不经意看,你肯定不会发现痕迹,更不会想到,曾经这里有一棵柿子树,能点亮整条巷子的清晨,撩拨远近孩童的馋瘾。梨树外婆嫌弃遮挡太阳也砍了,院子里只留了那棵美人蕉,外婆说不想院子太单调。
我知道外婆已经不在乎结不结果子了,又能吃几个呢。这院子里,光有一株美人蕉就够了,别的外婆也伺弄不过来。那些有太阳的午后,外婆会一个人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她说没有鸡鸭和树的院子利索,宽敞。
村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有的被儿女接进了城里,有的被埋进了山里,还剩下一些人,守着这个村子,那是他们一辈子的记忆。我走过那条巷子,再不见几个人,烟囱不再冒烟了,也没有人再夸我长得高了。
只有那些老年人,在巷子前,看风看月看日光,目光所及,皆是思念。
就如外婆的庭院,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早已经很满了。我和弟弟的嬉闹争吵,外公的劝架,都已经化为风,吹过每一片瓦。
那些曾经长满草木的地方,那些被水泥抹平的地面,那些我经过的庭院,都化作了一场梦。
你看那草,一年又一年,春风吹又生,走了又来还是草,可是人走了,便不再是那个人了。我经过庭院,如同经过一个人的一生。我突然想起曾经的那棵梨树,因为没有结果无人问津,如今还是那样,开花落叶,自己一个人看着风花雪月,春去秋来,寂寞地落叶,老去。曾经它也是被人承载了希望的梨树啊。可是谁又能说它不是快乐的呢?也许它看到了最远的山,最亮的星星,有了最大的庭院。
闭上眼睛,瓦下听风,檐下听雨,竹篮盛云,清风唱歌,我好像一切都有了。那是我内心的庭院,墙角仍然有那没有除掉的草,慢慢地,把曾经的遗憾孤独一点点缝合,把曾经的人事悲欢一点点掩埋。记忆中的植物在里面肆意生长,直到,填满我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