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心
2000 多年以前,古希腊人在他们的阿波罗神庙门柱上刻下“人啊,认识你自己”一行字,作为神谕。同一时期的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曾提出相同的千古命题:“认识你自己”。
著名艺术家尹光中先生,因脑梗及心梗疾病医治无效,于2020年2月20日10 时逝世,享年78 岁。这是抗疫期间贵阳艺术界发生的一件不幸之事,也是时隔一年之后贵阳艺术界憾失又一位老艺术家(著名艺术家董克俊先生于2019年3月辞世)。优秀艺术家是一座城市的宝贵财富,他们以各自独具个性的艺术创造,拓展了我们对这座城市的认知和想象,他们的生命已与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甚至,他们也成为了这城市的一部分。
尹光中是幸福的,身为贵阳人的他,一辈子都呆在自己的家乡,却凭着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了精彩的一笔;尹光中也是可以感到欣慰的,在他离世后的短短几天内,朋友圈就已经被各种纪念文章包围着,这,也很像是他的一件作品——充满各种思辨的可能性。
人啊,认识你自己。这个跨越2000 多年的伟大命题,让世人仰望着,始终充满敬畏。直到今天,还没有人能解开这一命题。或许,这正是它的伟大之处,让我们停留在认知境界的第二层:知道自己不知道。
可是,依然记得2017年再访尹光中的场景。
十多年前拜访尹光中,先生还屈居贵阳城南一套旧屋,屋内光线昏暗,于是,他的每一件作品,挂在墙上的,靠在墙角的,仿佛都在发光。当然,发光的,还有他充满悲悯的目光。十多年后再访尹光中,先生目光依旧,而阳光已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尹光中的新居,先生在栽满花草的阳台一角专心作画,四月春光一片,晴好。
眼前的这位老人,看上去已经再平凡不过。因为常年辛勤创作导致腰肌劳损而行动不便的他,像每一位参透人生的老者那样,友善地接待着每一位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包括我们。虽然提前有约,但他并没有提前换下身上那条敷满油彩的裤子,那就是他,一位画者本来的样子。这样子,还包括身上那件辨不清颜色的毛衣,以及,那把永远让摄影师着迷的充满信仰力量的胡须。
我们给先生带去了《版心》欧洲版画展的画册,于是,话题自然地就从版画聊开了。印象中,尹光中的创作似乎并没有涉猎版画这一领域。但令我吃惊的是,尹光中聊到版画时,我们竟然是完全插不上嘴的。他很熟谙欧洲版画,说起铜版画创作的个中细节时如数家珍,而且,这种带有艺术家色彩的描述,有着一种天然的生动和诱惑力。
“可惜,版画在中国还不大受待见。”尹光中感慨地说,他觉得,这还不光是版画的问题,“事实上,是中国人的艺术阅读水平整体低下的问题。”尹光中认为,中国人对待艺术的态度,更多是把艺术品当作玩物,是把玩而并非真正的欣赏。“中国人往往会沉迷于一个瓶子,一把壶之类的玩物,那不就是一个瓶子一把壶吗?”
“艺术今天已经到了一个玩家的时代。”尹光中不无感慨地说。在资本玩家们主宰一切的时代里,艺术家往往特别容易失去真正的艺术表达能力。于是,中国艺术界的整体表现,就成了今天大家看到的这个样子:充满了各种重复的枯燥图式和肤浅的乏味表演。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既要与时代保持关联,又要与之保持一定距离。”尹光中在北京有自己的工作室,但是,他更愿意呆在自己贵阳的家中。小小的一方阳台,远离了艺术核心圈的功利氛围,自然就不会沾染浸淫其中的种种浮躁和焦虑。在尹光中身上,可以读到中国传统文化里那个引人深思的词:慎独。艺术家如果没有这份慎独之心,很难想象他可以完成真正的艺术表达。
“呆在贵阳的好处在于,我可以画我想画的。”
尹光中从来不认为,艺术创作只是艺术自身的问题。在他的作品中,他总是渗透进很多哲学性的思考——远远超出一个画者单纯的学术视野。这些思考,让他的作品有一种天然的凝练,画面显得意蕴丰厚。无论是早年的风景写生,对象征生命的大树的痴迷,对中国文字的独特图解,还是对承载着文艺复兴理想和精神气质的逆象绘画的追求,以及充满神性的亚麻布软体造型艺术,亦或是解答“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的土画系列……尹光中每一个阶段的创作,几乎都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小径,他像一位在暗夜里狂奔的猛士,用心之深,下力之猛,真正无人能及。
从他那双关节严重变形的手上,可以看到这种心力的付出多么彻底。
尹光中的艺术生涯具有很强的哲学规划性:线索清晰,阶段分明。在这些组成了尹光中艺术生涯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一条线索:人啊,认识你自己。从尹光中所创作的《土画》系列中失去了熠熠光环的大师肖像,还有接续鲁迅先生对国民性思考的《百家姓》系列作品中,我们隐约发现这一线索的强大张力。
人,究竟怎样可以认清自己?哲学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艺术家更不是这一问题的解答者。但艺术家有责任呈现他真正的思考——用他所擅长的方式。尹光中对视觉艺术的理解,显然是及其深刻的,作品呈现的其实是生命奋力挣扎的——印迹。回首一望,历历在目。他不仅擅长运用视觉艺术的特质服务于自己的思想表达,更常常通过各种实验来不断明证艺术表达的无限可能性。
尹光中习惯以世界公民的姿态和角度打量自己,也打量自己的作品。这是我们不易察觉的艺术家的雄心壮志。正因如此,在尹光中的作品中,我们会读到那种如空气一样笼罩画面的信仰精神。每位艺术家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蒙娜丽莎;每位艺术家笔下,未必能真正参透的最后晚餐。“上帝说:我创造天地,谁创造了我?”在尹光中的《亚麻布软体造型》系列作品中,他提出了这样的终极思考。他的《最后晚餐》,仿佛不是神话传说,也不是历史尘烟,它,就是人类不可逆转的——命运。这样的作品,在表达上的彪悍气势可谓绝无仅有。这样的作品,仿佛是对于人类命运的悲情诉说。这样的作品,让观者沉默。
神性,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皓月苍穹,长城脚下,这位“空对空”的老者,仿佛早已祛除了俗世的层层魔障,“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但“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又怎么会再陷入那些进退维谷的窘境呢?
作为一位艺术大家,尹光中从未停止过独立思考。他的思考,也不仅局限于自身创作。尹光中觉得,中国的现代教育体制让孩子们失去了太多的成长快乐,从而也可能失去了培育独立思考独立人格的机会,这让他感受深深的忧虑。先生先后游历过十多个国家,感慨最深的莫过于:外国孩子们鲜活的童年生活,还有就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充满文化表达的公共文化建筑。
“我们的公共文化建筑实在太少了!”尹光中感言。公共文化建设,不是政府一声令下就能一蹴而就的,它需要社会各阶层的群策群力,这其中,文化艺术界的参与至关重要。可惜的是,在功利主义盛行的今天,文化人和艺术家们哪里愿意花心思在这种“与己无关”的事儿上呢?除非有利可图。
环境,对孩子的性格养成和人格塑造会产生深远影响,公共文化建设的重要性可想而知,那可是“事关一个国家的未来前途啊!”对比欧洲国家在公共文化建设方面的重视和作为,再联想到泱泱大国世界GDP 总量排名第二的中国消费者在世界各国的各种不受人待见,尹光中觉得,这不正是我们自作自受的结果吗?在这样的城市里孕育出的,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现代公民呢?
对国家公共文化构建的忧患,对全民艺术认知低能的感慨,已经远远超出了艺术家的小我视界,从而让尹光中有可能实现生命彻悟。
尹光中已经年过七旬,他清晰地意识到:过去对他不重要的,现在依然不重要;过去曾经很上心的,现在也渐渐变得不那么渴求了。呆在熟悉的城市,呆在自在的家中,以最舒服的方式画画,画那些变得只剩下线条、色彩和温度的生命记忆。对一个有思想的画者而言,很难做到彻底释怀;但对于一个经历了心灵暴风雨的老者来说,他在这条生命的河流里奋力太久,已然成为这河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