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023标准时:
以前,曾经有人说过这么一句很不讲理的“至理名言”:如果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鸭子,叫声听起来像是鸭子,走路的姿势看上去像是鸭子,那么它就是只鸭子。
当然,我的逻辑程序告诉我,这种说法完全是错误的——源自达尔文,并经过一代代生物学家修正的进化论早已证明,趋同演化①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是一件非常简单而普遍的事情。无论在地球还是这里,造礁生物的基本特征都差不多——從海水中收集钙元素和碳元素,逐渐累积成能为自己提供庇护的“骨骼”。随着时日推移,这些生物逐渐在浅海建立起一座座巨大的生命乐园,直到被地质和气候变化消灭,或者遭到某些总喜欢胡作非为的智慧生物的蓄意破坏为止。
但无论如何,它们并不是一回事。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这就是我为什么无法同意你的命名方案的缘故,”在通过文字形式(我一直坚信,这样比直接使用合成语音更加庄重、也更有说服力一些)将上述理由投射在我的同伴的HUD②上后,我进一步强调道,“‘桃氏珊瑚这个名称并不准确,且具有误导性,并不符合科学精神。”
“那你建议的名字是什么?”
老鼠(上)、鼩鼱(中)、鼹鼠(下)长相相似就是趋同演化造成的
①趋同演化(Convergent evolution)两种不具近缘关系的生物长期生活在相同或相似鲋环境(或曰生态系统)中,因需要而发展出相同功能的器官(即同功器官)的现象。
“目前我为这种生物赋予的暂时代号是‘本土造礁物种一类水螅型软体动物44-230,我认为,根据通常的非地球物种命名规则,它未来的学名可以定为‘魔镜造礁虫或者‘大洋中脊造礁虫,当然,也可以称为‘魔镜斑斓造礁虫或者‘魔镜秀丽造礁虫”我建议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然——不行啦!”我的同伴摇了摇头,“这是很糟糕的名字耶!听上去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海底热泉附近的那些丑八怪蠕虫的说!这些孩子,呃,这些孩子可是创造出了如此美丽的景色的好孩子呢!为什么要给它们这么糟糕的名字啊?”
“好好好,那就依你。”我答道。要是我有张脸(条件允许时,我偶尔会使用一张虚拟面孔),现在的我肯定是一脸苦相。但就算摆出一张臭脸,桃也肯定会固执己见——毕竟,我的同伴就是这样的固执家伙。
而最重要的是,作为目前在场的唯一一个自然人,她有着无可辩驳的决定权。
好吧,为了确保看到这段记录,却对相关背景不甚明了的人不被我的叙述弄糊涂,我最好还是稍稍做些解释为妙:我是马克西米连A-13,同系列辅助人工智能中的第13个限量版复制品,也是那支千里,啊不对,干光年迢迢地来到这颗位于银河偏远角落中,被命名为“魔镜”的行星的科考队编制外成员之一。而我现在所“寄宿”的地方是桃的轻型防护服中的内置式计算机。目前,这位理论上生理年龄26岁,而心理年龄怕是还得再小些的女性是这座“珊瑚”岛上唯一的地球生命。而我必须补充一句,以地球人的代表这一标准而言,她实在是有些不够格。
②HUD(Head Up Display,平视显示系统)
在现实中,最早被运用于军用飞机的信息显示辅助设备,将重要的信息投射到座舱前端的玻璃或座舱罩上,高度基本与飞行员视线保持水平,这样飞行员只需目视前方,便能看到飞行的重要参数。后来该技术普及到了民用汽车驾驶领域。在本故事中,HUD被应用在科考队员防护服上,将显示重要信息投射到防护服头盔的面罩上。
当然,这支科考队的成员原本就不是什么超级精英:这个世界离地球的距离足有数干光年,一趟来回所花费的时间就已经远远超出了自然人代际更替的耗时。这意味着,我们的科考活动对于地球,或者其他近地殖民世界上的伙计们而言几乎无法造成什么直接影响。无论是一无所获,抑或是取得重大发现,都要等到许多代人之后,才能为其他人类所知。由于没有那么多“急功近利”的需求,科考队在人员选择上自然也就宽泛了许多——大体而言,登上科考船“昆仑”号的伙计可以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占了大多数,是那些自愿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将余生奉献在探索新世界中的人;而为数相对较少的另一类,则是那些与这次行动的资助者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纯粹为了个人兴趣乃至寻找刺激而登船的富二代,自然,这两类人很难完全与“顶尖科研人才”这个概念相重合。
尤其是后一类人。
“既然采样已经完成,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在关于命名的争议结束半个标准时后,我通过桃的通信设备的扩音器说道,“今天的大潮就要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会遇到麻烦。”
“不嘛!我不要这么快就离开!这座珊瑚礁这么漂亮,光留下影像记录是绝对不够的!我一定要把它刻在自己的心里!铭刻在我灵魂的最深处!让我在余生中都永远忘不了它!”
唉……
好吧,其实桃的这种说法也算是……有点儿道理。毕竟,单从审美角度来看,地球上的曾经存在过的任何一块货真价实的珊瑚礁,恐怕都远远及不上我们脚下这座珊瑚岛的艳丽多姿。虽然和地球上的珊瑚虫的生活习惯差别不大,但魔镜星的造礁生物显然有着某些特殊的“艺术基因”:出于某种不明原因,它们建造的碳酸钙“骨骼”外部结构极为复杂精密,在不同的阳光射入角度下可以反射出五彩缤纷,远比地球珊瑚更加妖娆的绚丽结构色。由于珊瑚礁表面地势的起伏变化,我们所处的这座小岛看上去活像是一幅结合了几·高与莫奈风格的印象派风景油画,虽然我的资料库里没有多少与美学相关的数据,但这并不妨碍我赞同桃刚才的说法——这地方确实非常美丽。
科考队员在HUP系统中看到的图像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剩下的寿命只剩几分钟的话,那么“在余生中忘不了”似乎也没多少意义了。
“潮水已经要上来了!”当第一轮如同移动水墙般的浪涛以排山倒海之势砸上这座珊瑚环礁的边缘时,我以桃的头盔内的扩音器所能允许的最大音量发出了警告,“今天可是天文大潮①,整个环礁都有可能被淹没!十分钟内必须撤离!”
“什么?这么快吗!等等,至少让我取一块完整的样本!”桃有些慌张地从防护服的腰袋中取出了一只树脂标本袋和一把小型动力切割锯,开始在珊瑚环礁的地面上切割起来……
接着,就在切割锯飞速旋转的锯齿切进色彩斑斓的珊瑚“骨架”时,从岛屿的周边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令人联想起宗教仪式上的冗长吟唱的嗡嗡声……呃,事实上,完整地“听”到这声音的其实只有我一个,因为这股从地表传来的嗡鸣的频率相当之低,绝大部分都位于10~20赫兹之间,而极少部分频率略高的声音则完全被巨浪拍岸的轰鸣所盖过了。但是,虽说她几乎不可能听到刚才那诡异的“吟唱”,但正在忙着切割标本的桃仍然感受到了什么:有那么几秒钟,从她体内的植入器传来的心跳、脉搏和脑电波等生理参数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然后才缓I曼地恢复正常。
“刚才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在带着采来的标本登上我们来到这里时乘坐的“鳐鱼”式垂直起降飞行器,开始发动那对硕大的涵道式升力引擎时,桃半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好像有什么不对劲。那是怎么回事?”
“我暂时还不知道。”我诚实地答道,“但我觉得那不像是好事。”
記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025标准时:
勘察分队的临时基地设在一处名叫“黑礁”的死火山岛上,位于先前我们所踏足的珊瑚环礁东北部一百一十公里的地方。虽然一架“鳐鱼”式飞行器可以在半小时内轻易地飞过这段直线距离,但不幸的是,在此时此地,所谓“最短路线”只能存在于理论上——根据科考队留在轨道上的小型气象卫星所传回的图像显示,光是在眼下,就有足足五个直径超过五十千米的气旋在周围四处游荡,活像一群在深夜的小巷里四处晃荡的流氓。我们不得不仔细地设计飞行路线,以免和这些危险的家伙迎面相撞。
如果以地球的标准而言,如此密集的风暴实在是颇为令人恐惧,但这里是魔镜行星泛大洋的大洋中脊地带,按照这儿的气象数据来看,目前的状况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风平浪静”了。要知道,这个世界所绕转的是两个G型主序星②,其中之一在赫罗图上的位置甚至比地球的那个还要稍微靠左上方一些。双星系统洒下的巨量光辐射足以让这片闷热的海域变成一片风暴肆虐的修罗场,风暴潮就像狂怒的魔鬼般残酷地蹂躏着每一座珊瑚岛和火山岛,让一切高度超过半米的陆地“本土类植物生命体”都难以立足。任何从空中和海面接近此处的做法都形同找死,只有这些天是个例外……
毕竟,现在是大交食发生的日子。
作为环绕同一个质心运转的双星系统,魔镜所绕转的那两颗恒星会定期发生互相掩食的现象,而在星系内侧还存在着两颗没有大气、公转迅速的小型岩石行星和一颗块头很是不小,被科考队中的某人颇为恶趣味地冠名为“莴苣”的炽热气体行星,它们的凌日现象也常常发生。目前的这次大交食开始于六十二个标准时之前,不但双星之一完全遮挡住了另一颗,而且那颗热木星和两颗岩石行星也恰巧同时凌日,让双星系统在这颗行星表面投下的辐射能量一下子减少了接近一半。这一招“釜底抽薪”自然也让这片总是被风暴席卷的海域安生了不少……至少勉强可以让桃这样的准业余人士驾驶着飞行器(当然,是在我的辅助下)四处执行勘探任务了。
①天文大潮
在地球上,潮汐主要是由月球和太阳的引潮力决定的。每当月球移动到和太阳在一条直线上,两颗天体的引潮力就会作用于同一方向,海水的涨落必然增大。而在魔镜星球,由于两颗恒星的交食现象,同样会产生巨大的潮汐作用。
当然,这种相对的平静并不会维持太久,两百一十个标准时之后,两颗炽热的骄阳就会重新出现在天空之中,而最多再过两百六十个标准时,这一带的风暴强度和密度就会重新大幅度上升。到时候,唯一离开这里的办法就只有在巨大风暴的间隙中让科考飞船上的穿梭机从亚太空轨道上将我们运走了。
不过,没人希望弄到那一步。毕竟,出动穿梭机可是件麻烦事儿,尤其是在这颗和地球隔着几千光年,大多数重要耗材都不容易补充的原始行星上。
②G型主序星
主序星在可显示恒星演化过程的赫罗图上(赫罗图概念可详见本小说后创作研究部分),是分布在由左上角至右下角,被称为主序带上的恒星。而G型主序星在天文学上的正式名称为GV恒星,它在赫罗图上光谱形态为G,光度为V。太阳就是典型的G型主序星。
“嘿!我们回来了!”当“鳐鱼”抵达目的地上空、转入悬停状态并开始在铺着隔热陶瓷板的临时起降平台上着陆时,桃在通讯频道中欢快地说了一句。当然,我并不指望会得到热情的迎接。来到这里的勘探小队连桃一起也只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三人正在大洋中脊群岛的其他地方进行着各自的工作。因此,就算这座尚未建设完成的临时基地内的人员倾巢出动,也顶多只会有两人而已……而事实上,我们只看到了一个人。
“我接到气象卫星的报告说,目前的风暴活动强度仍然高于预期值,尤其是你去勘探的西南区域,”来到停机坪上迎接我们的行星地质与环境学家隆道一边帮助桃从飞行器的货舱里取出采来的标本,一边说,“除此之外,最近的天文大潮规模也非常巨大,出于队员们的人身安全考虑,我不建议在任何海拔低于五米的环礁上停留太久。哦对了,还有,进入基地之前先进行例行检查。”
“知——道——啦——”
桃的表现还是一如既往,像个叛逆的高中生一样对一切不能让她感兴趣的事物都表现得很不耐烦。不过,作为一名好歹接受了必要的科考训练的正式科考队员,她至少还是懂得遵守规矩的:在卸下来自那座五彩斑斓的环礁的全部战利品,让一台勤务机器人将“鳐鱼”拖回刚刚修建完成的防风洞库后,她立即取下了身上的装备、脱下了防护服,半裸着钻进了搭在不远处的小帐篷里。
一连串检测数据立即被临时基地内的信息网络共享给了我。
早在H·G·威尔斯他老人家还活着时,许多聪明人就已经意识到,出门在外,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尽量避免生病。当然,由于造物主的小小恶趣味,魔镜行星的逆转录病毒对我们没啥危险。不过,诸如类似真菌和寄生虫之类更“宏观”的威胁却还是实打实地存在着的。因此,起码的防护和检测措施仍然必不可少。
但今天的检测似乎略微烦琐了些。
“咦?为什么检查清单变长了这么多?”在浏览了几遍数据之后,我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我的创造者在设计我时,刻意赋予了我一定程度的好奇心,以便我能够在协助人类工作时更好地发现那些隐藏的问题或者线索。
“因为这是医疗AI的建议,”当桃总算做完了那些种类繁多检查,从帐篷里钻出来后,隆道将在基地内穿的制服递给了她。与此同时,我则将自己转移进了一个装有微型反重力引擎的球形勘探机器人里,跟随着两人一起进入了基地的入口,“你也明白规定:一旦有人患病,且病因不明,就必须加强检疫和日常卫生消毒措施,直到确认致病原因与防治方法为止。”
“你是说……”我忽然意识到,来迎接我们的始终只有隆道一个人,“马尔科姆先生他……情况怎么样了?”
“不算太糟,但还有些……可疑之处,”隆道摇了摇头,“我现在只能说这么多,剩下的你还是自己去看看为好。”
自从遥远的旧石器时代起,人类就已经懂得利用各种各样名为“天然洞穴”的地下空间作为自己的遮风挡雨之处了,而即便到了如今的太空时代,这门手艺也没被大伙儿忘掉。黑礁基地的绝大部分地下区域都是天然形成的熔岩通道,是这座面积不足两公顷的荒芜岩岛在数千年前的活火山岁月中留下的遗物。在稍做修葺后,我们让工程机器人为这里安上了通风系统、供水设备、空调和带有安全传感器的自动门,又在岛上的平地铺筑了简易的飞行器起降平台,一座足以抵御狂风恶浪的地下基地就这么正式投入了使用。
出于安全考虑,临时病房被安置在曾是岩浆主通道的基地最深处,唯一出口还特地装上了附带辐射消毒设备的双层气闸门,以避免凶险的传染病源从隔离中区逃脱。不过,由于在患者身上并未检出任何疑似病原体的缘故,这套设备暂时未被啟用。桃和隆道只是戴上了简易的防护口罩,便被基地安保系统放进了病房内。
病房内一共有三张折叠式病床,其中只有一张有人使用——被限制行动的马尔科姆博士正坐在这张病床的边沿,带着略显愁闷的神色看着摆在他膝盖上的个人终端投映出的一幅又一幅统计图和数据列表。在来到魔镜星的所有人中,这位生物学家是学术背景最“硬”、资历最老的一个。据说,他曾经在地球低纬度地区的雨林中孤身一人度过了超过十八年的时光,以研究当地社会性昆虫的生态和行为模式,而这次跨过半个行星,在远离一切大陆的浩渺汪洋中央展开的地质\生态学联合勘探任务,最初也正是由他筹划并提出的。
“呃……嗨,马尔科姆先生,”或许是出于对对方资历的尊重,在走进病房后,桃颇为乖巧地挥了挥手,然后替对方倒上了半杯浓缩苹果茶,“那个……你感觉好些了吗?”
“承蒙关心,我一直都好得很!”年老的生物学家显然对桃的殷勤表现并不领情,甚至连伸手接过杯子的意思也没有,“更准确地说,我压根儿就没有生什么病,你们明白吗?!如果明白了的话,就让这破烂它别无缘无故地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在这种地方,我的研究可不方便进行下去!”
“啊……这个……其实我们也很希望你能尽快离开这里,以便更加高效地回到工作中去,博士,”隆道说道,“但是……呃,您也知道,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不能冒险——”
“我说过了,我没病!”
“但您的感觉不一定准确,安保系统的记录显示,您在完成对南方小岛的勘探,返回黑礁基地时曾经进行过严重的不合规操作,而且事后无法对其进行合理解释。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您身上可能发生了某种病变,导致您难以有效地按照自我意志控制您的行为。”一个刻板的合成语音答道一我认出它来自基地内的医疗AI,“虽然您也许不太容易接受,但是,这样的病症是有先例的,一些朊病毒导致的病变,其并发症状中就包含着失忆……”
“闭上你的蠢嘴!”生物学家吼道——当然,我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发火。嗯,虽然刚才那个例子举得不算错,但实在是有些太……不够礼貌了,“你这该死的白痴程序!”
“恕我冒昧,先生,但您刚才的指令,我在物理层面上无法执行。”
“混账王八蛋!你这……”
唉……好吧。这个医疗AI不过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弱人工智能,虽然为了完成望闻问切里的第三步,它姑且也算是有几个专门编写的交流程序,但要和我这样的聪明角色比起来,那就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了。
但话说回来,那个所谓“严重的不合规操作”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幸运的是,对我而言,接入基地内的安保系统并不困难,因此,我很快就弄明白了这件事的详细情况——在完成调查计划,带着大量标本从自己的研究区域返回黑礁后不久,马尔科姆便突然向位于行星另一侧的主基地发出了一条申请,要求立即派遣一艘穿梭机前来此地接应我们。
自然,这条没头没脑的申请引起了主基地里的执勤人员的质疑。当他们要求马尔科姆就这么做的必要性进行解释时,后者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接着,他们又注意到,马尔科姆居然试图通过启动紧急状态下的超驰控制协议,让一艘停在低轨道上待机的穿梭机改变航向,在黑礁降落,以便执行一次“紧急撤离任务”,自然,这种不合规定的行为立即被拥有更高级权限的执勤人员们制止了。
接着,马尔科姆博士便被医疗AI强行隔离,并送去接受检查……不过,直到现在,医疗AI在他身上也没检查出什么所以然来。他的神经系统没有受损,没有被寄生虫寄生,当然更没有像疯牛或者某些倒霉的巴布亚食人族一样变得干疮百孔破破烂烂。总而言之一句话,除了确实做过那些没头没脑的事儿之外,他整个人好得不得了。
“所以我说过,我压根儿就没有生病!”马尔科姆继续抱怨道,“这些检查根本没什么意义。我想,我当时大概只是因为连续勘察了多个珊瑚环礁而透支了体力,在过度劳累之下不小心在与主基地通讯时进行了误操作而已。谁还能没犯过一两次小错误呢?”
唔,这倒也是。就我所知,为了方便在真的出了什么状况时能立即求援,一部分远离主基地行动的科考人员会将紧急求助类的信息提前编写存储完毕,并设定为可以一键发送的状态。对于过于劳累的马尔科姆而言,不小心连续两次误发出这类信号,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
“……总而言之,我的研究被这该死的破事耽误得很厉害,为了避免预定计划延迟,恐怕得请你帮点儿忙了,小姑娘,”在总算抱怨够了之后,马尔科姆拍了拍桃的肩膀,“我带回来的造礁生物样本呢?都已经……”
“您放心,它们都已经和我带回来的样本一起被放进了培养槽里,目前状况良好。等到凯瑟琳和奥黛丽回来之后,我会和她们轮流进行观察,”桃连忙答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11种矮小的陆生类植物生命体,47种类鱼类和类软体动物,105种海洋浮游动植物和原生生物,全都是尚未确定的新种。进一步的搜集和归类……”
“其余的物种都不重要,关键是那些造礁生物——如果喜欢的话,你也可以直接管它们叫珊瑚,反正看上去都差不多,”马尔科姆说道,“在这些该死的……例行公事还没结束,我可以自由活动之前,请尽可能地替我收集珊瑚的样本,并将它们保存在基地内。记住,这些珊瑚很可能是这里唯一真正值得研究的对象。”
“呃?”桃似乎有些不明白,“那些珊瑚是很漂亮没错。不过为什么你觉得它们这么重要?”
“因为——那是怎么回事?”生物学家正要回答,却被一阵急切的警报声打断了。与此同时,一段被标为“最高优先级”的简短信息也被基地安保系统自动发送给了我。
注意:基地停机坪发生2级意外事故!请立即做好应对准备!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027标准时:
作为一款专门为了在异星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岭中起降而设计出来的高机动性飞行器,“鳐鱼”式飞行器的机动性、操作性和稳定性都相当不错。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即便是只看过一次操纵手册的大外行也能自如地驾驶它。按理说,除非发生了严重的机体故障,或者遭受了来自外部的攻击,否则一架“鳐鱼”式几乎不可能因为操作失誤而发生意外。
但这一次,“不可能”的事偏巧在这儿发生了。
“喂喂喂喂喂!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啊?!”在听到警报,跟着一整队维护机器人冲出基地的大门后,桃几乎立即就惊讶地大喊了起来——当然,这其实也是我的想法。在基地的停机坪上,一架刚刚返航的“鳐鱼”式居然以极为诡异的姿势被拿了大顶。原本位于机体上方的气泡式双人驾驶舱几乎直接撞在了停机坪的地面上,用于支撑机身的前三点式起落架折断了两支,一侧三角翼也因为撞击地面而严重破损了。虽然它的那对涵道式升力发动机,以及装有燃料电池和航电系统的机身幸运地没有受损,但很显然,在被运回位于行星另一侧的主基地之前,这玩意儿是别想重新飞上天了。相较之下,停机坪的损害倒是不算严重,但也有好几块铺在地上的复合式陶瓷板需要更换。
“呜……噢……”就在我开始通过维护机器人的高清晰度摄像头进一步分析这架飞行器的受损状况,开始筹划营救方案时,因为撞击而布满蜘蛛网状裂纹的驾驶舱盖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就像钻出虫茧的昆虫一样,一边痛苦地小声呻吟着,一边掀开舱盖,奋力地从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形的驾驶舱里钻了出来:“好痛啊……”
“奥黛丽,凯瑟琳!你们两个活该啦!”在确信钻出来的两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后,桃双手叉腰,很不高兴地说道,“居然能把‘鳐鱼式开成这样,真有你们的!”
“你们还好吧?刚才是不是设备出故障了?”老成厚道的隆道倒是没心思去指责对方,而是立即伸手扶住了钻出驾驶舱的两人、让她们在一旁坐下来接受医疗机器人的检查一奥黛丽和凯瑟琳这对双胞胎是马尔科姆博士的助手,也是这支小型勘探队的中坚成员。就我所知,她们在之前的科考任务中一直都表现得相当稳重可靠,相当值得信赖。在她们所参与的任务中,甚至连最不起眼的失误也极少发生。
“不。设备没有发生任何故障。那个……是……是我的错。”在沉默片刻之后,奥黛丽说出了非常出人意料的话,“真的很对不起,但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
“不是姐姐的错,”她的双胞胎妹妹凯瑟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是……都是那个‘声音搞的鬼!因为凯瑟琳也听到了那個声音……凯瑟琳也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声音?这都是怎么回事?”隆道与桃对视了一眼,“什么声音?”
“就……就是这个啦。”凯瑟琳抓了抓头发,转身从座舱后座的辅助仪表板下取出了一台和她的手掌大小相当的银色仪器——那是“鳐鱼”的飞行记录仪,“在按计划完成对西南方向堡礁岛链的勘探任务后,我们在返回途中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然后……”
根据飞行记录仪中的时间数据,凯瑟琳和奥黛丽是在开始返程37分钟后遇到“那些东西”的。当时,她们正在避让一个特别巨大的气旋,并因此临时变换航线,穿过了两座只有数亩陆地面积的小型环礁之间的水道上空。直到此时,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在遍布云雾的天空下,无垠的大海就像是一整块打磨光滑的浅蓝色玻璃。两座小小的、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C”字形轮廓的环礁在“鳐鱼”的两侧缓慢地向后移动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对镜中的映像。除了有着复杂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结构色,随着拍摄角度的变化而不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彩的珊瑚之外,这些珊瑚小岛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生物活动迹象。魔镜行星低纬度大洋上无休止横行的风暴让植被难以在这种无遮无拦的岛屿上立足,而这些岛的规模也不足以支持完整的陆地生态系统。在寻常时候,它们全都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模样。
但很快,不寻常的状况便出现了。
当一阵大风(除了镜头本身的晃动和录下的风声之外,飞行记录仪数据库里的风速和气压记录都证明了这点)突如其来地吹散附近的一大团乌云,呼啸着掠过这两座不起眼的小岛时,其中一座岛突然“裂开”了——一块面积足有数百平方米的碎块突然从环礁的一角上“脱落”了下来,并在几秒钟内迅速离开了它的“母体”。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块岛屿的碎片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像一艘船只般继续漂浮在水面上。在狂风的吹拂下,它迅速地远离了自己的诞生地,开始向远方“驶去”。
自然,驾驶舱内的奥黛丽和凯瑟琳也注意到了这一奇异景象。在短暂的商议之后,“鳐鱼”开始盘旋着降低高度、从空中接近了那块漂浮着的珊瑚岛碎块。而就在这一过程中,更加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当那块“浮岛”靠近水道另一侧的位置时,好几块面积从几平方尺到数十平方米不等的类似碎块也纷纷从这座岛屿的边缘脱落了下来,仿佛有意识般地接近了那块更大的碎片,并与后者融为了一体,活像是培养皿里互相捕食的单细胞生物。
“快看!这……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在看到这奇异的一幕后,奥黛丽兴奋地喊道。但接着,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我要再接近一些……唔……等等……我好像觉得……”
“没错……我也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凯瑟琳的语调中也透出了困惑与痛苦,“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声音……是从哪来的?”
“我……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奥黛丽答道。接着,“鳐鱼”的飞行高度又一次开始拉高,像是遭到青蛙袭击的蜻蜓般迅速离开了那群在海面上不断融合、扩张的珊瑚岛碎块,直到飞行器躲进云层之中、完全看不到下方的景象为止。
“总之,就是在接近了那座浮岛之后,我们才开始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当这段影音记录播放完毕后,凯瑟琳补充道,“当时的我们好像听到了一些非常奇怪、非常令人不适的声音。在那之后,我们就有了一种感觉……呃,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恐惧,又有点像是憎恶。总之,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但那时的我们就是没法打消一个强烈的念头:我们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海洋、离开这个行星。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有很糟糕的事发生……反正大致就是这种感觉。”
“结果才因为手忙脚乱而导致了这次事故,对吧?”隆道总结道。
“没错,”奥黛丽和凯瑟琳一同点了点头,“但归根结底,这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经验不足和应对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损失,我们会如实向主基地进行汇报、并且承担相应责任。”
当然,我很清楚,无论她俩怎么想,这事儿的原因都绝不可能是“经验不足”和“应对失误”。而在通过一台悬停着的维修机器人的摄像头捕捉到桃的细微表情变化后,我意识到,这么想的并不只有我一个。
看来,是时候采取一些措施了。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074标准时:
“最后一次航向修正:方向转向东南5度,飞行高度下降到5000尺,以便对海面进行雷达、红外线及可见光波段搜索。根据卫星图像显示,目标最后一次出现时的位置离我们只有25千米,目前正在就洋流、风向等数据重新计算其可能移动轨迹,计算结果稍后将会以图像形式显示在导航计算机上。”
在向“鳐鱼”驾驶舱内的两人发出上述语音提示之后,正“寄居”在这架飞行器的计算机系统内的我迅速按计划重新分配了目前所能掌握的有限计算能力,将一部分冗余算力分给了机器人编队遥控系统,另一部分则分配给了飞行器的自动姿态控制程序,以便更好地进行下一步行动。
透过与飞行器上的两名乘员的头戴式显示器相连的摄影机,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共享”他们的视角:毋庸置疑,今天这一带的天气其实并不适合进行一次悠闲的空中观景之旅——由于周边上百平方公里内的云量都位于8以上,在高空巡航时,她俩几乎不可能透过棉被般的厚实云层看到海面。而就算降到了目前的高度,周围仍旧是云霞明灭、雾雨霏霏,无穷无尽的雨点、低空云团和雾气让任何脱离仪表和航电设备飞行的可能性都变成了零。
“紧急规避动作!前方有异常热信号反应!”就在下降中的“鳐鱼”几乎要完成先前计划中的航线修正时,位于飞行器机身下方的红外传感器传来了一道意外的警讯,“热源性质不明,但建议……”
“唔哇哇哇哇哇哇!”
随着机身的一阵剧烈上下摇晃,串联式驾驶舱内的两人同时爆发出了一阵惊叫。幸好“鳐鱼”历来以皮实赖操著称、而我刚才的算力再分配也大大增强了机体姿态自动调整的效率,这阵垂直颠簸虽说让两人吓了一跳,但还算是有惊无险。“那……那是什么啊?”坐在前操作席上的桃惊魂未定地問道。
“不确定,不过我认为,那极有可能是一处刚刚露出海面的火山口所喷发出的高温气体造成的强上升气流。”后座上的玲子说道。与桃一样,这个年轻女孩也是一位主要靠提供资助,而非个人学术造诣得到加入科考队资格的“有钱有闲”阶级。只不过,她作为一名地质学研究人员,素质确实不差,“目前我们几乎位于大洋中脊正上方,这一带露出水面的火山喷口数量很多,而且还在不断增长。”
“唔……是这样啊。”桃下意识地想要挠头,结果却将食指关节磕在了坚硬的飞行头盔上,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居然会出现新的火山口啊。”
拜托,连这种事都没想到,那只能说明你在来这儿之前压根没好好看过任务相关资料吧?要是我是个自然人,现在多半已经把这句吐槽给说出口了——由于丰富的放射性重元素存量,魔镜行星的地质活跃度堪比太阳系的木卫一①。目前,这颗行星的四块大陆半块都位于同一个半球上,而且还在不断靠拢,海陆分布颇有些类似古生代末期联合古陆即将形成时的地球。而占据了大半个行星表面的泛大洋则处在持续的扩张过程中。在大洋的中央,全新的洋底地壳正源源不断地从大洋中脊之下隆起,随之出现的还有一座又一座火山岛。
自然,作为趋同演化的必然结果,这里的造礁珊瑚(我们姑且这么继续称呼它们)也遵循着与地球上一模一样的规则。随着隆起的火山岛逐渐被移动的洋底板块准离大洋中脊,从烈焰熊熊的“地狱之门”变成像黑礁那样的死火山岛,珊瑚们会开始在岛周围的浅水中搭建起它们的碳酸钙安乐窝,逐步形成各种形态的珊瑚礁:岸礁、堡礁,乃至环礁。
当然,无论再怎么努力为自己的乐园“添砖加瓦”,珊瑚礁的最终命运通常是注定的:随着洋盆的扩张和洋底的移动,那些高耸宏伟的礁石最终的结果,通常只会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位于大洋边缘的俯冲带中,连同它们的居民一道在那炽热而永远不见天日的软流圈内找到归宿。
但在这颗行星上,造礁生物似乎找到了可以摆脱这种命运的方法。
“找到了!我找到目标了!”
在意外地与那处露出海面的火山喷口“亲密接触”后不久,桃兴奋的喊声便传遍了整个驾驶舱——自然,我早在这几秒钟前就已经透过光学传感器发现了她所看到的景象:在离一座仍在喷吐着浓密的含硫烟雾,看上去活像传说中火龙巢穴的火山小岛不远的地方,一块大致呈椭圆形的物体正在海面上载沉载浮。只不过,与奥黛丽和凯瑟琳带回的飞行记录中的“浮岛”不同的是,漂在这片烟雾弥漫的海域上的这块物体的面积远远不止数百平方米,而是已经与过去地球上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面积相去无几。在它周围,还围绕着数十块大小不一、与它沿着相同方向漂流的同类,看上去活像是主力舰附近的护卫舰艇。
“就和卫星拍到的一样,”桃自言自语道,“这些家伙一直在变大。”
“确实。”我随口附和道。在两天前,当处理完奥黛丽、凯瑟琳和马尔科姆博士的“病症”发作导致的烂摊子后,我们便与行星另一侧的主基地进行了一次在线会议,并提交了一份报告与行动计划。在报告中,我们提出,鉴于奥黛丽和凯瑟琳都是在接近漂浮在海面上的珊瑚“浮岛”,并听到所谓的“声音”后才出现了暂时性精神问题,而马尔科姆博士在做出连他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奇怪行为之前,也曾经长时间在不止一处环礁上与那些珊瑚长时间接触,显然,这里的珊瑚和那种“声音”,以及随后出现的勘探队员们的不正常状况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而为了弄清楚这种很可能有着重大科学价值的联系,我们有必要捕获一整座珊瑚浮岛进行研究。
哦,当然,我们都很清楚,这种做法其实并非上策——在生物学研究中,最能获得有价值资讯的方式其实是在自然条件下不加干扰地观察目标的行为,而不是像19世纪的博物学家那样,把研究对象关进铁笼子或者泡进加了没药粉的朗姆酒罐子里。但很不幸,大交食目前已近尾声,很快,魔镜行星的两个太阳就会让这里重新变成风暴横行、巨浪滔天的死域,而持续性的跟踪观察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因此,无论我们乐不乐意,都只能先这么干一票再说了。
“开始释放工程机器人编队,进行最后一次系统自检。”在“鳐鱼”的货舱门开启的瞬间,我报告道,“可选目标列表已编制完成,请选择捕获对象。”
①术卫一(IO)
太阳系中木星的四颗伽利略卫星中最靠近木星的一颗卫星,直径为3642公里,是太阳系第四大卫星。名字来自众神之王宙斯的恋人之一:艾奥,它是希拉的女祭司。
虽然那些装有高效的“阿特拉斯-F”引擎的工程机器人有着相当可观的出力水平,但它们毕竟也不是真正的阿特拉斯,就算凑齐一打,要运走那艘“航空母舰”还是太过勉强了。而太小的碎块又未必有足够的研究价值。在综合考虑这两点,并计算了这些珊瑚浮岛的可能密度之后,我将目标对象的大小限制在了50~200平方米的范围之内,并将所有符合这一标准的对象全都用显眼的荧光绿色在桃和玲子的头盔显示器上标识了出来。
而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桃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可选目标中块头最大的那个,活像是个抢着从餐桌上拿走最大的那块蛋糕的小孩。
“目标确认,开始捕获。”
随着一道预先准备好的启动命令从“鳐鱼”的通信系统中发出,已经各就各位的工程机器人小组立即按照预设程序扑向了目标。它们先是逐步调整飞行速度与方位,两两一组地与那块珊瑚浮岛保持平行,随后便从机身下方伸出了带有抓钩的机械臂,准备固定住浮岛的边缘。只要完成这一步,这些工程机器人所携带的大量纳米机器人团便可以在几分钟内在浮岛的下缘编织出一道绵密强韧的高分子材料“抄网”,让工厂机器人像古代人吊运大型海兽一样将这座浮岛直接从水面吊起,运回黑礁基地——虽然在海面上拖运在理论上更加省力,但考虑到这一带恶劣的海况,我们还是宁愿采取更保险的空运方式。
“正在接近目标:100米,80米,60米。”我一边报告着行动的进展,一边用手头多余的那点儿计算能力对工程机器人传回的信息进行初步分析归纳:虽然在远处遥望时,这些浮岛的质地和之前我们所勘察过的珊瑚环礁与堡礁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当距离拉得足够近之后,细微的差别也就显现了出来。和那些露出海面,不再生长的硬质珊瑚礁不同,这些五彩斑斓的浮岛表面显然不那么平整而光滑,反而存在着许多树枝状的中空管结构,就像棘皮动物体表的棘刺般枝枝权权地伸向四面八方。在把图面分辨率调到最高后,我发现,这些“枝丫”内部似乎存在着一系列连贯的空腔,大块大块的软组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些形状复杂的空腔内,形成了类似于动物的发声器官的精密结构。这怎么可能?
在出发执行这趟任务之前,马尔科姆教授曾向我们介绍过关于这些“珊瑚”的知识——通过对从岛屿上取回的小块样本的分析观察,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些所谓的“珊瑚”在生理结构上与地球的珊瑚并不相同。它们的个体其实是类似于有孔虫的单细胞动物,通过丝状伪足过滤水中的有机物为食。换言之,这是一种极为简单的生命形式,根本不应该拥有像这样的复杂软组织……
……算了,这些事儿交给马尔科姆博士去考虑就行。作为一个辅助人工智能,我要做的只是忠实地执行接到的指令而已。“开始捕获,”我宣布道,“机器人分队距目标还有30米,20米,10米……”
突然,珊瑚浮岛开始发声了。
这并不是“一个”声音,而是由数十,甚至可能是上百个具有完全不同频率的声波所构成的复杂合音。初步音频分析表明,珊瑚的“歌声”大部分集中在10~12赫兹左右的次声波段,也有相当一部分超声波。而在人耳能够听到的波段内也有至少一打“声部”。这种声音极为复杂,几乎无法以人类的语言体系加以描述。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就像是用死亡重金属方式奏出的摇篮曲,或者用亚洲古典音乐风格演奏的工厂噪音。在几天前,我和桃也曾在那座珊瑚岛上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但这一次,珊瑚的声音更加复杂、更加宏大,而且“杀伤力”也更加可观。
虽然离海面仍然保持着超过两干尺的距离,但在“演唱”开始后仅仅十几秒钟,桃和玲子就像听到海妖塞壬歌声的水手们一样,出现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她们的心跳和脉搏开始变得迅速而紊乱,脑电波也出现了不寻常的波动。随着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两人的胸口开始急速起伏,握着操纵杆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仿佛正面临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存在似的。
万幸的是,我们对这种状况也早已有了准备。
“我要拉升高度了!”桃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用力向后拉动操纵杆,让“鳐鱼”几乎笔直地冲向了彤云遍布的天空。当高度升高到一公里后,两人的症状便显著地减轻了,而在高度计的示数变成三公里时,她们的生理参数已经恢复了正常。不过,为了防止凯瑟琳和奥黛丽先前的情况重演,我仍然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接管了一部分操纵权限,随时准备将飞行器切换到自动驾驶状态。
好在情况并没有变成那样。
尽管已经无法影响高举云端的飞行器,但那些珊瑚浮岛仍在竭尽全力地“歌唱”着,成百上千立方米的空气被吸入数以千百万的管状结构之中,并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上亿个频率、音量、位置都截然不同的声源。在声学传感器的显示界面上,整片海洋似乎都沸腾了起来。这是一场令人动容的合鸣,一场无比浩大的表演。假如我像人类一样拥有泪腺的话,如此的景象很可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
不过,无论它们的声势再怎么宏大,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很快,机器人分队便抓住了那块小型浮岛,将它硬生生地拽离海面,带上天空,运向了黑礁基地的方向。
我们的工作完成了。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112标准时:
①哈米吉多顿(Armageddon)
在基督数的《新约圣经启示录》中所预言的末世末期善恶对决的最终战场。因为其宗教属性,因此这个名词也是末世题材相关科幻小说、电影中常见的创作元素。
人工智能不会做梦。因此,当基地的安保系统将我紧急激活,并将基地外侧的巡逻无人机拍到的景象转发给我时,我立即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东西,它们,来了。
在黑礁基地周遭方圆十多海里的海面上,数千座大小不等的珊瑚浮岛就像一支来自异世界的庞然舰队,正默默地朝我们的方向移动着。虽说目前正是大潮时分、岛屿之外本该回荡着拍岸狂涛发出的轰鸣,但现在,比一整场海啸还要可怖的声音已经彻底盖过了原本已经足够壮观的浪涛声。
这一次,整片海洋正在近万个不同的频率上厉声长啸,宛如哈米吉多顿降临之时的号角。
“长官!各位!快醒醒!”
我先是接通了与小队的负责人、基地内级别最高的指挥官马尔科姆的通讯,然后又将一条非常规告警信息群发到了基地内每个人的随身电子设备上。二十秒后,随着整个基地内都开始响起凄厉的警报音,所有人都向我回复了“已经收到警报”的确认信息——除了理论上最应该回复的马尔科姆本人。
“马尔科姆博士呢?为什么他还没有答复?”我向他的两位助手发出了另一条询问信息,“他在什么地方?”
“那个……我们非常抱歉!但他现在在‘暗室里,”凯瑟琳和奥黛丽异口同声地答道,“你也知道的!在做重要研究的时候,他通常不允许我们打扰他!”
“有多久?!你们有多久没法联系上他了?”
“大约六个小时!”
假如我是个人类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大喊一声“见鬼”或者“该死”了。不过,作为一个由算法和数据构成的人工智能,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情绪,不需要发泄心理壓力,自然也并没有咒骂或者抱怨的习惯。
所谓的“暗室”,是基地内用于安置和研究“俘虏”的地方——在制定了捕获一整块珊瑚浮岛进行研究的计划后,为了避免不测,我们便着手在基地内规划并建立了“暗室”。这座经过特意加固的地下房间安装了双层强化装甲气密门,涂上了特殊吸收材料的多层次内衬可以阻止各种形式的声波或光波的传播。一旦封闭,那儿就只能通过一条专门布设的光纤与外部联系……但糟糕的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研究被打扰,马尔科姆他老人家有着在研究的紧要关头关闭通信设备的习惯。虽说对于一位敬业的科学家而言,这毋庸置疑是个有利于提高效率的做法,但在现在这种非常时刻,这可就……
“继续尝试联络!”我提议道,“实在不行的话,干脆用工程用锥形炸药放在气密门上起爆!就算炸不穿,起码也能让他听到个响儿。现在可是紧急状况!”
“唔……哎……好的。”奥黛丽答道。与此同时,基地内部网络中的通讯量也攀上了新的高峰:来自整个海洋的“歌唱”的威力现在已经达到了武器级,在某些珊瑚浮岛密度极高的区域,分布在海面上的声学传感器已经大量失效,甚至许多光学观测设备也因为部件被震裂受损,而变成了安全监视网络上的一个个黑点。进一步的观察表明,个别大型珊瑚岛现在已经变成了活体声波定向能武器,少数几架抵近侦察的无人机不幸变成了它们的标靶,并在毁灭性的声波冲击下接连外壳开裂、引擎起火,拖着长长的烟迹坠入海面。
唉……情况看来很不妙。
“果然!”就在我调度基地内的各个机器人分队,开始加固关键出入口、以防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状况时,桃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知为什么,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她看上去居然有些……开心?“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夸奖我吧!”
“你的什么想法啊?”我反问道。
“呃……原来马尔科姆博士不在线上吗?”桃的语调一下子泄了气,“算了,反正等他从‘暗室里出来之后,就会承认我的假说的正确性了。”
“假说?”
“啊……是这样的。”呆在位于基地一角的个人住处中的桃说道。通过房间内的通讯用摄像头,我注意到,她不但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设备,甚至还在一边吃着罐装蜜饯,一边用电热炉悠闲地煮着一壶咖啡。虽说我知道这家伙神经一贯极为粗大,但镇定到这份上,还是挺令人佩服的,“在反复研究和分析过关于本行星智慧生物的资料,并对样本进行初步研究后,我在昨天向马尔科姆博士提出了这项假说:这些生长在大洋中脊上的‘珊瑚,其实与住在行星另一侧的本土智慧生物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我甚至认为,这些‘珊瑚应该也拥有某种程度的智慧!”
“哦?”虽然目前情况颇为不妙,但由我的设计者刻意铭刻在我代码深处的好奇心仍然对桃的这番话起了反应,“考虑到目前的情况,你的假说确实有可能是正确的。”
“不是有可能,是肯定,”桃一边往桌上的保温杯里倒咖啡,一边说道,“虽然构成那些‘珊瑚的单细胞动物的基因组复杂得就像是米诺斯迷宫,不过在八个小时前,我们的专门分析用AI还是验明了它们的‘正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珊瑚与所谓‘布丁原虫存在着密切的亲缘关系。”
“是吗?”这下可真的有趣了:众所周知,虽然非常原始,但这颗行星上确实存在着本土智慧生命一而且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智慧生命。它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生命“个体”,而是—种特殊的群体智慧。被称为“布丁原虫”的,本身并不具备智慧的个体以不同的方式聚集共生,形成了好几个智力水准不一、生物学特征大同小异的“种族”。其中智力最为发达的“布丁人”甚至有着不逊于早期智人的水准。
虽然科考队已经就此展开了一些研究,但对于魔镜行星上智慧生命的起源,以及它们为何呈现出如此奇特的形态,我们仍然近乎一无所知,而本次对大洋中脊周边进行的勘探活动也并未将“研究智慧生命”列入日程——由于远离各个大陆,再加上风暴肆虐,无论是“布丁人”还是别的大陆地区的智慧生命形态都从未出现在这一带。但如果桃的假说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之前的理论恐怕就得全部推倒重来了。
“……除此之外,我的假说还包括一些别的部分,”桃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同时用非常不淑女的动作大口大口灌着滚热的咖啡——老实说,这家伙口腔和食道黏膜的韧性对我而言一直是个谜团,以后有空的话,也许可以研究研究,“与已经形成环礁和堡礁主体的‘老珊瑚不同,新生的珊瑚的碳酸钙骨架更加轻盈,整体密度低于水,而且可以靠喷水等方式实现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动。另外,它们也有着以单细胞生物而言过于先进的发声器官。这一切似乎表明,它们应该是依靠高度复杂的声学信号系统相互联络的——在大交食发生后的相对平静时期,它们利用声音确定相互的位置、进行信息交流,甚至也作为一定程度的自卫武器,用以恐吓甚至杀伤敌人。不过,在完全固定于礁体上后,这种能力就会变得不太必要,因此逐步退化。”
“所以说,同样是听到了那‘声音,奥黛丽和凯瑟琳受到的影响比你大得多,原因就在这儿?”
“没错。在更早的时候,马尔科姆博士很可能也在初次勘察的返程时无意中接近过某处珊瑚浮岛,所以才会出现那些‘病症——当然,他自己当时多半没注意到这点。”桃点了点头,“總之,它们显然是在把这种声音当成某种武器、用以对付我们。我们以后……”
“先别管什么以后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在基地的主入口后方,隆道和玲子正带着一整队机器人严阵以待。两名地质学家都装备了全套防护设备,手持可以作为武器的等离子切割器,准备与任何破门而入的对手决一死战。当然,他们也通过通信系统的视频看到了桃的优哉模样,“你不做点准备吗?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妙啊!万一……”
“放轻松啦,不会有什么万一的。”桃仍然一点都紧张不起来,“那些珊瑚虽然确实非常奇妙,但它们无论数量再多,再怎么怒火冲冲,也没法上岸。只要我们还待在岛上,就……唔?”
基地内的能源突然被切断了。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112标准时:
虽然仅仅是一座临时基地,但为了以防万一,黑礁基地内仍然安装了多套互不关联,可以自动切换的能源系统,以免在紧急状态下因为无电可用而变成一座无法逃脱的囚笼。而正如设计的那样,在断电发生后仅仅三秒钟,第一套备用能源系统就自动激活了。
又过了五秒钟,它被关闭了。
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我目前“寄居”的安全中心计算机有着独立电源,因此倒是不必担心被断电逼入休眠状态,但刚才的事儿也实在是太诡异了——如果仅仅是主要能源被突然切断,还能解释为纯粹的事故,但备用能源也如此“及时”地当机,那可就实在是“巧合”得太过头了。
于是,我花了整整三秒钟时间设计了一个检测程序。
在检测流程设定完毕后,我又一次开启了备用电源,并在同时释放启动了这个临时检测程序。四秒之后,电源再次被切断,但我已经大致上明白了目前的状况。
“桃!”在用紧急能源调配系统启动了一套备用通信设备后,我对仍然优哉地待在自己的房间内的桃说道,“出大事了!穿上你的防护服,把数据接口连接到系统里,马上!”
“那啥……咋了?”正傻乎乎地端着喝到一半的咖啡,因为毫无预兆的停电而不知所措的桃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刚才的断电是人为的!”我告诉她,“我重启电源的尝试也都失败了。我现在已经能够确认,有人在安全中心里进行手动操作关闭电源,明白吗?”
虽然桃平时总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但这一回,她倒是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并以最快的速度照着我说的去做了——在整个基地中,只有她的房间离安全中心最近。而在大规模断电的情况下,基地内的主要防火\气密门几乎全都不可能打开,在所有人中,只有桃最有可能进入安全中心了。
“不过话说回来,只有基地内的人员才能进入安全中心吧?”在穿戴好全套装备,将我下载进防护服内的微型计算机中后,桃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谁干了这种蠢事?”
“你问我,我问谁?”虽然作为一个专门作为人类的助手与顾问诞生的人工智能,说出这种话来着实有些不太得体,但我现在确实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反正先进去再说!”
与我预料中的不同,安全中心的大门并没有遭到破坏的迹象,而是依照正确程序被锁定着。当桃气喘吁吁地爬上一段螺旋状楼梯,抵达门外时,这扇装甲大门的终端甚至用颇为正常的语调要求她站在原地,接受指纹和虹膜识别。
接着,当门开启时,我们在主控制台前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
“马马马马……马尔科姆教授!”桃的舌头仿佛打了个结,“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
马尔科姆教授一个词儿也没说,只是继续按着控制台上的按钮。在他面前的屏幕上,一个航天器状的国标正在迅速接近抛物线状的航行路线底部。虽然我的主业并不是航天导航,但这幅图像代表着什么意思,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一架穿梭机,一架平时停留在魔镜行星的轨道上,随时准备用于紧急救援行动的无人驾驶穿梭机。
在我们刚开始这次勘察活动不久时,马尔科姆也曾经毫无缘由地呼叫过派遣穿梭机。在那时,由于没有合适理由,他的这个没头没脑的请求被驳回了。但这一次,黑礁基地至少看上去确实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我们遭到了大量显然具有敌意的本地生物的团团包围,而且还失去了防卫基地至关重要的电力。此时此刻,紧急求援请求被批准完全是顺理成章的。
而那架穿梭机再过五分钟就要在基地外降落了。
“你——在——干——什——么?!”在响亮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后,桃用她能够达到的最为义正词严的语调质问道。尽管对暴力极为反感,而且对于如何在打斗中战胜对手一无所知,但她仍然举起了配发给每一名勘探队员的防暴电击枪,将针状准星对准了马尔科姆,“停下!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虽然以桃的标准而论,她刚才的这番发言可谓勇气十足,令人钦佩。但不幸的是,马尔科姆博士似乎对此压根儿就没有反应。在优哉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钮之后,这位资深生物学家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用阴沉而诡异的目光打量着桃,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似的。
“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我警告你,我可是会生气的哦!”桃继续比画着电击枪威胁着。不过就我看来,她自己大概也拿不准是不是要开火。
马尔科姆显然并不在乎桃生气与否。他只是以奇怪的角度侧着脑袋,继续打量着桃。接着,他朝前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要摆出准备投降的姿势——不过,仅仅一秒钟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下一个瞬间,马尔科姆伸出的手突然以完全超出人类极限的方式伸出了两米多长,一把抓住了桃手中的电击枪枪管。
在惊慌之中,桃扣动了扳机。被高压惰性气体推出枪管的电击飞镖擦着马尔科姆的头顶飞过,击中了控制面板上的一盏暗红色LED灯,引发了一阵刺耳的警报。接着,马尔科姆的另一只手也骤然伸长,抓住了放在安全中心角落里的灭火剂,狠狠地砸向了桃的脑门。
万幸的是,多亏桃之前按照规定认真穿戴了全套防护装备,这本可以造成颅骨骨折的一击的绝大多数力道都被头盔内的复合式纤维层和抗冲击凝胶所吸收了,除了头疼个一小会儿之外,她倒还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马尔科姆这一下子用力过猛,在失去平衡之后一头撞向了地板。
“喂!桃,这可是个好机会!”我连忙提醒道。
当然,我之所以这么说,本意其实是要桃趁机前往控制台的位置,暂停马尔科姆下达的指令——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算闹哪样,但很显然,既然他事先完全不肯对我们通氣儿,而且还刻意靠制造停电这种手段为自己打掩护,那么我们显然有必要以最大的恶意推断他的意图。但不幸的是,桃这个粗枝大叶的呆笨家伙又一次会错了意。她居然抄起了马尔科姆掉在地上的灭火器,准备冲上去穷追猛打……
恕我直言,从刚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
不出所料,还没等桃把灭火器砸回去,马尔科姆的四肢已经像捕食的水螅触手般迅速伸长,在眨眼间便把她绑了个严严实实。不过,或许是急中生智的缘故,到了这种时候,桃的脑子似乎反倒变得清醒了不少:虽然双臂无法移动,但她的手指恰好搭在了灭火器的保险销和开关上。趁着还来得及,她吃力地用右手食指拔下了那根金属销,然后竭力摁下了开关。
一股灰白色的灭火泡沫立即包裹住了两人。
虽说灭火泡沫本身倒没什么杀伤力,但这招“突然袭击”造成的震撼效果却是十足的:只见大团大团的泡沫喷涌而出,马尔科姆吓了一跳,放开了桃。而后者立即抓住机会,狠狠地将手中的灭火器砸向了对方的后颈……
……结果却毫无用处。
如果换成正常人类挨上这么一下子,颈椎很有可能已经折断了。但是,马尔科姆的脑袋虽然被砸得朝一侧偏转了超过一百二十度,却仍然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你……你到底是谁?”在接连见到如此不符合常理的景象之后,桃总算是想明白了这点,“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尔科姆博士”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嘶嘶”声中,他突然仰面倒了下去,并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团没形没状的糨糊状物体,看上去活像是一尊被融化的蜡像。“好极了,这可恶的家伙!”在敞开的安全中心大门之外,真正的马尔科姆正举着刚刚发射过的电击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身上只穿着内衣裤,脑门上肿起了一大块。光是看到这一幕,我就已经把他的遭遇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那个……呃……”桃露出了完全不知所措的神情。我很清楚,她的理智现在多半已经到了断线的边缘。
“那混蛋东西可不是我!”真正的马尔科姆说道,“这混蛋,居然敢突然对我打闷棍……要不是我一时大意。”
“呃?你的意思是,你在‘暗室里……难道这家伙是……”
“没错,你的假说是正确的!这家伙就是被我们捕获回来研究的那些‘珊瑚——和大陆附近居住的‘布丁人一样,它们是同源的,可以自由聚合拟态的智慧生物,”马尔科姆博士用靴尖拨了拨地板上的那一泡烂污,“你们也读过之前的报告吧?关于‘布丁人,以及那些进化水准较低的本土智慧生物进行拟态、甚至伪装成人类的报告?”
“唔。”桃点了点头。
“很显然,这些‘珊瑚也有这个能耐——而且远远超出了它们的近亲“布丁人”。当然,这也不奇怪:如果撇开结构差异不谈,从理论上讲,聚合体的规模越大,结构越复杂,它们的思维能力和智力就越高级,”马尔科姆继续说道,“考虑到本地‘珊瑚通过合并各个浮岛所能达到的规模,它们很可能比我们聪明得多——仅仅几个标准日的时间,这些家伙就学会了操作我们的设备,解读我们的文字的能力,这可比我们自个儿要厉害多了。”
“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桃清了清嗓子,“那些珊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它们为什么要拟态成你的模样,并且干这些事情?为什么它們需要穿梭机?”
“对于这点,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马尔科姆答道,“我想……等等,看,它们已经开始了!”
记录节选自马克西米连A-13的勘查日志。任务时间113标准时:
带我们来到魔镜行星的科考飞船所携带的标准型穿梭机都是一些拥有独立的冷聚变反应堆①和星系内太空航行能力,块头颇为可观的大家伙。由于体积过于庞大,而且火箭发动机喷出的高温气流杀伤力着实过于可旧,专门为“鳐鱼”和各种无人准备的航空器起降场自然无法容纳它,因此,在黑礁基地建立时,我们便将一整块由火成岩构成的,位于岛屿另一端的平地划为了穿梭机的应急起降场。当然,由于距离太远,这处起降场并不在基地防御系统的防卫范围之内,而我们之前也一直没考虑过要防卫它。
当然,这也意味着,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在安全中心的中央屏幕上,那架被假马尔科姆召唤而来,完全依靠地面指引和自动驾驶装置完成降落的穿梭机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那片黑色岩石的中央,升力引擎的炽热下洗气流吹起的蒸汽和尘埃也已经散尽。在数百尺外的岛屿边缘,一块块巨大的珊瑚浮岛正像一群对猎物发起跳帮攻击的海盗船般接连抵达黑礁的海岸线,大团大团半透明的果冻状物质从它们五彩斑斓的表面纷纷涌出,并在黑色的礁盘上聚集、变形,最后……
……最后,那些东西形成了一小群“人”。更准确地说,与基地内的队员们一模一样的“人”!
“它们打算劫持穿梭机!”在让逻辑程序快速运转了六十微秒后,我便得出了唯一合理的结论:由于平常不会装备专门的导航人工智能,在无人驾驶状态下待命的穿梭机最多只能完成简单的起落和变轨飞行这类操作,而更加复杂的指令必须通过手动控制进行。除此之外,穿梭机也和安全中心的大门一样,会对使用者进行必要的身份识别。为了做到这两点,人类的外形都是不可或缺的。“我们还有一个选择,但必须尽快。”
“没错,我们还能遥控引爆它!”桃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并立即冲向了最近的控制平台——为了防止大型运输工具落入不该获得它们的家伙手中,这些贵重设备上往往会安装遥控引爆模块,但一旦有人进入,模块就会被自行关闭,“现在……”
“不,”马尔科姆神情严肃地思索了片刻,然后伸手拦住了她,“让它们走。”
“咦?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这是个研究的好机会,”生物学家做了个深呼吸,“一个解开魔镜行星上的智慧生命起源之谜的好机会。”
“我……不太明白。”
“这不难明白。毕竟,你刚才的假说已经被证实,在大洋中脊附近生活的‘珊瑚,其实正是一种本地特有的群体智慧生命。”当穿梭机的后部舱门开启,那些“人”一个个进入其中时,马尔科姆继续说道,“还记得吗?早在我们最初与那些本地智慧生命接触时,就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些智慧生物是如此特异以至于看上去与这颗行星上的生态圈几乎可以说是格格不入,那么,它们是从哪儿起源的?”
“唔……我是听说过这个问题来着。”桃点了点头。
“但它们还是没有发展出什么值得一提的文明。”随着那艘穿梭机的舱门关闭,引擎开始喷出将它推上空中的高温等离子射流,我插了一句,“这很奇怪。”
“这并不奇怪,这片大洋上极端活跃的风暴就是问题的根源——珊瑚浮岛的结构并不坚韧,在平时那些四处肆虐,威力远超十二级的飓风面前,它们很容易就会分崩离析。只有在像这样的大交食发生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马尔科姆摇了摇头,“每过数个本地年,珊瑚们才能通过相互之间的‘歌声互相吸引、勉强在海面上聚集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可以思考的高级智能。但大交食有限的时间跨度使得其存在极其短命。它们就像是不幸的西西弗斯②
①冷聚变反应难
在理论上指在接近常温(1000开尔文以下)、常压和相对简单的设备条件下发生核聚变反应的设备。目前人类科学技术尚无法实现,因此是只會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技术。一样,只能一次次重复着试图走向希望……但又被一次次残酷地剥夺希望。”
“直到人类的到来。”
“是的。我们的到来让它们察觉到了新的希望——各位可别忘了,既然海水的浮力便已经足以让这些‘珊瑚在合适的情况下聚集成如此规模的智慧个体,那么,在无重力或者低重力状态下又会如何呢?不,事实上,它们很可能正是来这种环境中:我们所谓的‘布丁原虫能够在真空中长期存活,而低重力环境很可能也是它们演化为与其他本土生物大相径庭的群体式智慧生命的直接诱因,”生物学家越说越激动,双手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想想看吧,在这个行星系里,有不止一个类木行星,或许所谓的‘布丁原虫就演化自这样的行星的大气层边缘,在那里,到处都是可以很容易地合成有机物的化学原料和放电现象,而在最初的超级智能个体形成之后,由于某种机缘巧合,一部分原虫跨越了星系内的遥远空间,最终……”
“所以说,它们才会那么想要离开——在一开始,它们试图通过常用的信息交流方式将‘离开和‘前往太空这个概念传输给我们,但因为我们对它们的过往一无所知,因此把这一切误会成了威胁,”我总结道,“在那之后,它们便决定自己动手。而我们的捕获研究计划恰好给了它们这个机会……”
“没错。”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桃问道。此时此刻,那艘穿梭机已经搭满了乘客,开始了离开魔镜行星的旅程。
“我们?我们什么也不干。毕竟,以后要回收穿梭机也不是难事。”生物学家双手抱在胸前,线条分明的脸上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笑容,“生命会寻找自己的路。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观察它们怎么走这条路,仅此而已。”
(完)
②西西弗斯
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科林斯城的国王,号称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传说他曾经用计谋绑架了死神达拿都斯,导致人问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死去,一直到达拿都斯被救出为止。之后西西弗斯受到了冥王的惩罚,被罚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上一座陡峭的山上,而石头每当即将到达山顶时就会重新滚下山脚,使得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做着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