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简”与“险”

2020-05-13 14:29沈杏培
安徽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约瑟夫红灯短篇小说

沈杏培

高明的作家常常会有意识地建构自己的文学地理,即在某种独特的空间或地域中比较集中地写人状物,抒情表意,从而使这一空间下的人和事都有鲜明的“这一个”意味,呈现出别具情致的文学诗意。最近读到李永兵的非洲题材系列短篇小说,一种浓郁的文学风情扑面而来。这些作品都以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小镇作为小说背景地,在小镇的某个援非工地、贫民窟、靠海的简易酒馆,活跃着来自祖国黄村和本土的各式小人物:小商店老板、包工头、援非工人、来非洲淘金却依然贫瘠的妇人、长相丑陋的胖清洁女工和又瞎又跛的伙夫,以及做酒吧侍从、卖烧烤或是照顾生病工人的非洲少女。这不是一个富饶美好的理想天堂,虽有温情与和解,但匮乏、晦暗和压抑是这个“卡萨布兰卡”文学空间的主色调,这个世界有着乔伊斯《都柏林人》般的绝望、孤独和卡佛式的灰暗和挣扎。这种小说质地典型地体现在《饮水记》《打瞌睡的人》《天边外》《虚无的盛宴》和《红灯》等多篇小说中。这个小说系列是李永兵向曾经栖息非洲五年这段生命旅程的一次致敬和文学回溯。

布鲁姆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一书中将现代小说的类型分为“契诃夫式”和“博尔赫斯式”,前者依靠的是戏剧化场景和严密的逻辑发展,而放弃了一切平凡、偶然或简单氛围;后者则打破逻辑、戏剧化的真实走向了日常、平凡、碎片甚至荒诞的小说真实。可以说,现代短篇小说正是基于戏剧性和平凡性两种维度,从而不断生长和变形。放在这样的小说类型史之下,我们会发现,李永兵的非洲系列小说更加接近于卡夫卡或博尔赫斯。这些小说并不以完整、忠实地揭示现实真相为指归,而是通过断片、对话、小场景呈现社会底层的各式蓝领在贫穷荒蛮环境里的日常生活,尤其聚焦人性的温暖和狰狞、欲望与压抑、自制与失范。如果说《饮水记》和《天边外》分别表达了亲情认同危机和对非洲淘金者深切同情的主题,《红灯》则完全消解了这种比较清晰的主题诉求,诉诸回忆与现实双重视角,以老单为视点人物,以他与周边人的关系和遭遇为中心,呈现纷乱的生存景观和“不确定”的人际关系。在小说中,“红灯”是一个核心意象,并屡屡“亮起”,红灯隐喻着规矩、规则,既是道德规范,又是行为准则,红灯烛照出不同的人格与行为:老单正派诚实,不能容忍弗吉利亚偷窃的失节行为,并向老板揭发,同时他对弗吉利亚颇有好感,但仅止于“盯着看”、送围裙作礼物,而行为上毫无僭越;香山,则是社会规则和伦理道德的破坏者,他毫无顾忌地站在楼上撒尿,肆意地伤害老单,可见他的粗俗和野蛮;而闯红灯撞翻老单并逃逸的救护车,两次闯红灯的约瑟夫,显然也都是“越矩者”。红灯意象,昭示了人们面对禁忌和规则所呈现的恪守或僭越的不同姿态,隐喻的是人们在现实、道德生活层面的有序或失范。

《红灯》在八千余字的篇幅里涵盖了大量的信息、关系和意义,结构上也较为完备。小说在情境营造和人物关系塑造方面也是下了功夫的,头顶盘旋飞往南方的战机、十芯煤油灯和呛人的煤炉、红绿相间长袍裹身的少女、女性顽皮的打情骂俏和性感的身体、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从未谋面“远在南方”的未婚夫、贫穷少女有从工友宿舍偷窃鞋子的毛病——通过这些意象和细节建构了一种独具韵致的情境,并在这个环境中呈现底层小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老单与弗吉利亚之间的温情与敌意,老单与师傅香山之间的日常和冲突,约瑟夫与弗吉利亚隐隐约约的暧昧。可以说,《红灯》的确在细节、故事和人物关系上呈现出丰饶、绵密之姿。但这也恰恰隐藏着小说的某种危机或问题,即当作家试图在一个短篇里塞入很多内容,又用非常绵密的针脚逐一细细编织,可以想见,这样的小说在丰饶之余,会因过于密实而显得笨重,会因为“线头”太多而显得凌乱。作家毕飞宇认为好的短篇小说是“不及物”的,小说的“气味”比现实经验更加重要,他说一块有形的羊肉对人的诱惑与烤过之后十里飘香的“味道”相比,后者往往更为致命。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对再现的画面、要塑造的人物关系和要表达的意味进行取舍,比如哪些说,哪些不说,哪些详说,哪些略说,都是很重要的技术问题。

比如,在《红灯》和这个系列的其他小说中,人物对话常常是一个重要的叙事手段。在弗吉利亚和伊芙的聊天中,大量的信息浮出水面:照顾老单是弗吉利亚的工作、弗吉利亚婚期将近、她的未婚夫在南方打仗、在哪儿买新衣服、关于经斑和性,等等。但从叙事功能上来看,这些谈话内容总体上过于唠叨而散漫,包括她们谈话之余吃米饭喝水等情节的描述,对于叙事进程并无实质性意义,分散了叙事重心,使小说徒增一些内容上的冗余。再如,对于老单所受的两次暴力,小说下笔过“实”,几乎事无巨细地呈现了暴力场景的每一处毛孔以及老单的每一个痛苦表情,这种放大镜般地呈示祸事与鲜血场景,使小说具有通俗小说般的景观意味,恰恰使小说丧失了必要的距离感和节制感。苏童曾说:“选择说什么,是所有小说作者必修的功课,选择不说什么,则往往是短篇小说作者的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說,是后者决定了短篇小说的本质特征。”确实如此,叙述过满,冗余细节和无效描述太多,会使短篇小说丧失该有的灵动和飘逸。从简约的角度看,《红灯》呈现的内容过多,使小说的人物关系和大量细节构成了太多的“线头”。实际上,不少场面完全可以收着写,虚化一些,可以略去不少枝蔓性的情节,把非必要细节、对话、意象摁到水面以下,这种“叙事的减法”不仅可以使小说更为轻盈,同时也可能因某些省略而形成意义指向上的多元性,从而调动阅读者的阐释兴趣。

贝茨曾说海明威有着“谁也不曾有过的勇气把附着于文学的乱毛剪了个干净”。正是对这些可有可无的内容的删除,甚至数十遍地不断删减各种修饰语、比喻句,直接抵达事物和意义,海明威形成了他的“简约艺术”,也即借助于对常规经验,对不必要内容的省略,从而形成了言简义丰的“冰山体”艺术。海明威的这种极简风格体现在《杀手》《白象似的群山》中的对话中,两个杀手与服务生的对话或是前去打胎的青年男女的对话,是极简对话的典型。叙述的简约并没有减损意义的表达,相反,小说的意义空间变得更大。从这个角度看,相对于正文的密实和繁复,《红灯》的结尾显得更为简约而隽永。小说结尾处,约瑟夫把老单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用水帮老单冲洗了头上的伤口,然后约瑟夫拿着一瓶香水闯过红灯奔向弗吉利亚,老单也一瘸一拐地追过去。这是一个“经验省略”式的简约结尾。第一遍读完这个结尾,我脑海里留下了好多个问号:老单望着弗吉利亚,为什么“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老单手里为什么捏着“一瓶花花绿绿的香水”?约瑟夫为什么丢下老单,挥舞着香水,“闯过红灯,朝弗吉利亚跑去”?“向弗吉利亚追去”的老单会与她后来会怎样呢?往回细读,连缀全文,才理解了这个结尾的妙处。由于弗吉利亚让约瑟夫取水并帮老单清洗伤口这个举动,善良的老单在那一刹那就原谅了弗吉利亚的“告密”,继而自责地敲打自己,这一刹那的和解看似突然,却又那么合情合理;约瑟夫之所以拿着香水奔向弗吉利亚,是因为弗吉利亚“身上有浓烈的香水味”——而这个极易被忽略的细节早已在小说开篇埋下了伏笔,但它却是小说人物逻辑的重要的“草蛇灰线”,由此可以看出,约瑟夫对少女弗吉利亚也有好感。那么,弗吉利亚会要这个香水吗,已有婚约的弗吉利亚如何处理她与约瑟夫和老单之间的这种暧昧呢?老单与弗吉利亚会怎么样呢,这些疑问成为了小说的未解之谜,成为一种开放性的想象空间,给小说带来了广阔的可能性。

如果把李永兵的非洲题材小说连起来看,会发现这些小说呈现出某种程式化的意象和叙述模式,即在他的這个系列小说中,常常有这样的固定意象、情节或人物特性,比如:衣衫邋遢喜欢偷鞋子的少女,喜欢盯着女人丰满的身体看的中国工人,少女裤子上的经斑痕迹,头上飞旋着的战机,少女从未见过仍在南方打仗的未婚夫——事实上,除了偷窃、豪放、丰满之外,可否提供非洲少女的其他特性?除了通过两个少女的交流引出家史与社会情境,有没有其他的呈现方式?中国工人与非洲少女之间除了通过生病产生交集,可否有其他叙事向度?这实际上也是小说的想象力的问题。这个系列小说似乎已把李永兵原有的“卡萨布兰卡经验”用得差不多了,那么,如何从这有限的物理空间“生长”出更多的意象、关系和精神空间,是值得李永兵深思的问题。

阅读《红灯》与其他非洲系列小说,我一直渴望能够读到一种有着暗流涌动或是刀光剑影质地的小说叙事。《红灯》的基础体温是比较冷的,这种冷一方面来自于环境的匮乏和恶劣,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恶、报复与暴力。这类小说可以写得危机四伏,充满危险感。现代小说有好多种写法,其中有一种是隐而不彰却危机四伏的书写,充满刀光与剑影但却影影绰绰,比如《阿内西阿美女皇后》和海明威的《杀手》。这种小说内部有危险感,形成叙事的张力和悬念,常能带给读者气喘吁吁的紧张感,所谓“写一句表面看来无伤大雅的寒暄”,都能“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正如卡佛所说:“我喜欢短篇小说中有某种威胁感或者危险感,我觉得一个短篇里有点危险感挺好,首先有助于避免沉闷。得有紧张感,感觉什么在逼近,什么东西在不断逼来,否则很经常的,是一个短篇不成其为短篇。”《红灯》是一种结构严谨、细节饱满的短篇叙事,但缺少这种内部的“刀光剑影”和时时逼近的“危险感”。《红灯》采用的是限制视角推进叙事,开篇即以“老单的头流血了”,这是一个惊雷,随着老单的两段回忆,老单与弗吉利亚从温情走向交恶、从暧昧走向告密,以及老单与香山的暴力冲突的悉数展开,“流血之谜”也解开了。小说在刚刚平静的地方让老单遇到一场惨烈的车祸,挣扎着获救后,小说也进入了尾声。可以看出,小说并非没有紧张,但小说呈现这种“危险感”的方式是,先亮出这个危险,然后去呈现这个危险的过程和原因,接着再制造一个危险,再去化解它。

可以看出,《红灯》中的“危险”始终处于一种“可视化”状态,危险的强度是由强到弱,读者的心随之先紧后松。而更为高明的写法是,让危险时时都在,并处于隐而未发的状态。也即,让小说暗流涌动,不断把势能往上推,“危险感”不断累积,直指“火山”最后爆发。危险感成为小说的内在动力,牵引着阅读眼光。可以说,一种“预示性”“可能性”的危险比作为景观性的危险更加能够制造紧张感。比如马里奥·贝内德蒂的《阿内西阿美女皇后》,开篇时让一个穿着裙子的年轻姑娘坐在广场中的长凳上,姑娘“惶恐不安”着。而后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失忆的姑娘,她不知道自己多大,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这样,失忆姑娘的安危,成为我们的牵挂,让我们紧张。而事实上,随着衣冠楚楚的罗尔丹来到姑娘身边,以及随后带她回家,并对她欲行不轨,这种“危险感”不断升级。当姑娘挣脱着终于逃了出来,这种“危险感”才稍稍平息,但随之出现的是一段与开头一模一样的文字和场景,我们才知道,失忆的美女皇后又回到了广场,开始了新一轮被围观、被引诱甚至被侵犯的险境。《阿内西阿美女皇后》让我们看到了短篇小说如何让危险与小说共生长,如何将危险感设置为小说的火山口,甚至让危险成为一种生存困境的隐喻。

短篇小说不能藏拙,也不是随意的,需要真刀实枪的功夫和精心周密的组织。简约是短篇小说形式和外观上的一种呈现方式,而危险则是小说内部的张力和阅读感受层面的紧张感。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李永兵的《红灯》是一部制作精良的短篇佳作,当然,如果能在“简”与“险”两方面进一步有所开掘,那么,这样的小说艺术一定是值得我们期待的。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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