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
虽然中国丝绸的外销历史十分悠久并一直持续至今,但如果人们说到外销绸(Export silk),其概念却是十分清楚,专指十八、十九世纪前后中国输出到世界各地特别是欧美的中国生产的丝绸织绣品。这里所谓的中国生产,一般均指用中国的织绣技术;而所谓的外销,应该是指专为外销设计的图案和款式,有可能是完全西方的创意,也可能是带有东方影响的图案。而刺绣大披肩又是中国外销品中重要的一宗,在西方被称为“中国披肩”或“马尼拉披肩”(mantón de Manila)。
十六至十九世纪初,西班牙殖民者先用从美洲殖民地掠夺的白银从菲律宾收购中国商船运来的丝绸、瓷器和其他中国产品,再用大帆船横渡太平洋,将这些商品运抵新西班牙殖民地(今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然后一部分商船在此将中国商品就地出售,再装上美洲的白银回到马尼拉,以再次购买中国商品,另一部分商船则将中国商品和美洲盛产的经济作物运回西班牙本土,在那里购得美洲殖民地需要的各种物资后再返回美洲。在整个贸易过程中,因为以马尼拉作为中转站,且以西班牙式被称为“Galleon”的大帆船作为运输工具,所以也被称为“马尼拉大帆船贸易”(Manila Galleon Trade)。
广绣大披肩经“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航线运往欧洲:先是从中国东南沿海通过平底海船运到马尼拉集运,然后通过大帆船从马尼拉东跨太平洋到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上岸之后用大轮车运至大西洋西岸的韦拉克鲁斯港,再度装船经大西洋至南欧的塞维利亚港,自此分发到欧洲各地市场。经几次转运之后,欧洲人只知大帆船上的货都来自集运港马尼拉,而不知原产地,因而称之为“马尼拉大披肩”。
一八一五年因墨西哥独立战争“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中断,但“马尼拉披肩”便直接从马尼拉出口到西班牙,“广州—澳门—马六甲—印度果阿—好望角—里斯本航线”成为运销“马尼拉披肩”可以选择的第二条海上丝绸之路。从一八一八年开始,西班牙商船也可直接到广州交易,因此运至西班牙的“马尼拉披肩”可从马尼拉和广州两处采购。一八六九年,苏伊士运河通航,“马尼拉披肩”经马六甲到达果阿之后,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直达地中海西岸的几个港口。一八九六年,菲律宾独立战争爆发,“马尼拉披肩”主要从广州进口,和“马尼拉”没有关系了,应回归“广绣大披肩”的称呼。
“马尼拉披肩”的起源目前无考,应是南美印第安原住民的传统服饰和中国传统的云肩融合的产物。生活在库斯科的印加人,無论男子还是女子,都身着印加式披肩;奇楚亚人,男人们都披着用两块方形的毛料缝制而成的斗篷,这种斗篷套头而穿,边翼便自然地披落下来,天热的时候,人们常常把斗篷撩起一边,搭挂在肩上;盖丘亚族女人用毛料做成披肩,披肩在胸前用一个银胸针固定,身后则折叠成一个口袋状,可以用来背小孩或东西;艾马拉人男女都穿紧身衣服,男的外面再披上一件斗篷,女子则用披肩。总之,因环境差异,南美印第安原住民的斗篷和披肩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质地,都采用毛料。把斗篷披罩在外衣上,既美观,又避寒,还利于骑马驰骋;把披肩披在肩上既保暖又别有一种韵味。
而中国的云肩,是古代置于肩部的装饰织物,最初只是用以保护领口和肩部的清洁,后逐渐演变为一种装饰物,多以丝绸绣制四季花卉瓜果图案,从视觉形态来看,饱含了社会与精神文化的意味,反映出使用者的地位、情感、精神寄托等因素。
南欧民族服饰在婚礼、社交场合和舞蹈活动中也有使用披肩的传统,并且还有一个源于广绣在西方传播的历史背景。一五一四年,葡萄牙商人在广州购得龙袍绣片回国献给国王受到重赏,广绣从此扬名海外。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和查理一世还积极倡导广绣,称之为“中国给西方的礼物”,要求英国采用广绣作坊形式组织王室绣庄,加工绣制贵族服饰。在法国,刺绣匠师协会专门为皇室设计具有东方风格的刺绣纹样。
十八世纪末,源于印度克什米尔披肩的时尚之风,风靡英法。十九世纪,巴黎开始成为时尚之都,擅长描绘室外场景和光影变幻的法国印象派画家也随之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那些时髦人士的着装,捕捉了许多各种场合的女性形象,从画中可以看出中国外销的披肩等配饰已经成为当时法国时尚生活的一部分。安格尔、莫里索、雷诺阿、马奈、莫奈等著名画家都曾画过相应的作品,或在包厢,或在花园,或在阳台,或执扇,或撑伞……浪漫优雅的女性更显动人。所以,很有可能,在“马尼拉大帆船贸易”中,南美和中华、南欧服饰文化,东西方各种文化元素,融会贯通,欧洲商人设计的,提供给广州洋行加工,最后升华入化,成为自成风格的“马尼拉披肩”,最终在欧洲、美洲盛行。
在长盛不衰的二百多年生产与发展历程中,“马尼拉披肩”得以继承传统的广绣技法,同时也在不同时代产生了各具特色的作品,从丝绸面料的变化、线材的变化、染料的变化、配色的变化、规格的变化、流苏的变化、构图的变化、题材的变化、风格的变化、市场喜好的变化等,既可以看到中西文化相互磨合和交融的过程,又能看出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
从存世的实物来看,一八二五年之前的产品难得一见。洛杉矶郡立博物馆所藏的一块米白色披肩年代约为一八二五年左右, 披上后几乎拂地,同色绣花纹样为欧洲风格的卷草边框和集中在两端的折枝花卉。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末开始逐渐出现方形的中国披肩。方形披肩可折成三角形,从后背披下。披肩的线条呼应裙子上身的V形线条。披肩的色调整体比较雅致,一般采用同色绣花,图案基本结构是外围一圈盘卷的蔓藤花枝纹样作为窄花边,盘卷的蔓藤花枝纹样原是十六至十七世纪英国刺绣的流行纹样,后广泛出现在十七至十八世纪印度外销刺绣和印花棉布中,十八世纪的中国外销织物、壁纸上亦常见到。花边内的正方形区域三纵三横划分成九个小正方形,刺绣集中在四角的四个正方形内,安排具有中国传统的花鸟图案,剩下的五个小正方形拼成一个空白的十字形状。大披肩面向的市场是天主教文化区,留出的十字形空白区或有宗教方面的考虑。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披肩尺寸比以前大,图案更加繁复,设计有中心图案、放射性花饰、外边框三部分组成,中心图案一般极富中国传统色彩,放射性花饰、外边框盘卷的蔓藤花枝呈现自由、舒展的面貌,在构图上仍可清晰见到以四个角落定位的设计。流苏也增长,流苏上的编结更加繁复。随着中外文化的交流,在欧洲的一些戏剧和小说中,以中国式的情节,准确地说是异国情调的中国样式,受到热烈的欢迎。“中国戏”和“中国小说”成为欧洲“中国热”中的一道景观,也反映在与当时时尚生活紧密联系的披肩上。除了花卉外,还出现了中国传统的吉祥图案,有趣的动物、植物图案,山水建筑和人物故事等,更多反映中国式的思想情感与善恶判断,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一八六五年之后,中国外销披肩尺幅更大,流苏和编结继续增长,直接可以当作包裹身体的衣服。中国披肩在西班牙以及西属殖民地如墨西哥、菲律宾等地的流行程度更胜于欧美其他国家,甚至在十九世纪后半期成为西班牙女性民族服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上至贵妇,下到雪茄厂女工、弗拉明戈舞女,都以拥有一件来自中国的“马尼拉披肩”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