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牛国栋 美术学博士 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
在跨学科研究方法的推动下,生态学的研究对象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生命系统和环境之间,而是迅速与其他人文学科交融,其影响已经超出了生态学本体的研究所指,并由此生成了各种新型学科,如经济生态学、社会生态学、城市生态学、教育生态学等,而艺术生态学也正是在这一趋势中诞生的。不过,艺术学与生态学的交叉发展本身也形成了一个比较庞大的研究体系及范畴,如艺术群落、艺术种群、艺术生态系统等。其中,艺术生态系统的研究范畴主要着眼于生态因子之间的相互发展和运动。在自然界中,生态系统一般是指“在一定空间范围内,植物、动物、真菌、微生物群落与其非生命环境,通过能量流动和物质循环而形成的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动态复合体”[1],可分为非生物和生物两大部分,其中非生物环境主要是指能源、气候、基质等,生物部分则包括生产者、消费者和分解者。而在艺术生态系统中,艺术环境主要是指影像艺术生成和发展的外部因素,如政治、经济、宗教、习俗、自然环境、生产力水平等包括自然界和社会所有的环境因素,它们就如同自然生态系统中的阳光、空气、气候等“非生物环境”。在艺术生态体系中,“生物部分”则包括艺术生产者(艺术家)、艺术消费者(观众、收藏家等艺术接受群体)和艺术分解者(艺术研究者、批评家)等三大功能类群。[2]三大功能群体在“环境”中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相互作用,通过能量、信息、观念、方法的相互联结,形成了一个独立运行且无限循环的发展体系:艺术生产者生产艺术产品——接受者消费产品——分解者评论产品并生成养分(理论成果)——艺术生产者根据分解“养分”或“能量”重新生产……由此形成一个无限循环的体系。任何的艺术生产行为、消费行为及分解行为,都不可能超出“系统”而独立存在,或者说,任何艺术生产活动及要素都可以纳入艺术生态系统之中进行观察和解读。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本文欲将当代洮砚艺术置于“艺术生态系统”之中进行观察,分析三大功能群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
采砚石人 付红云摄
“艺术环境”这一概念的外延极其广泛,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环境。艺术环境犹如艺术生产活动得以开展的土壤,三大功能群体在此土壤中完成发生、发展、衰落、变异等过程。不管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都非一成不变,两者之间也存在相互依存的关系。
被水淹没的“喇嘛崖” 付红云摄
巨型洮砚 存于卓尼县政府大厅 牛国栋摄
洮砚未被给予艺术性和使用功能之前,它只是自然界中的岩石,即洮河绿石而已。当人们发现它的社会价值之后,作为岩石的自然属性就被破坏,与此同时,社会环境也因洮砚的出现而发生改变,昔日以耕种为生的生产者可能会因此而改变生活方式,去从事与洮砚相关的工作。社会环境的变化反过来又在不同程度上改变着自然环境,如传统洮砚原料的开采主要为人工开采,这一开采方式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十分微小,但进入工业社会之后,炸药、机械等现代工业化的开采方式和运输方式就会对环境产生较大影响,从而导致优质原料的迅速枯竭。与此同时,现代水利工程、桥梁交通的修建在一定程度也会影响到自然环境的改变,使得往日易于开采的原料被淹没或覆盖。如洮砚最优质的原料就产自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洮砚乡的“喇嘛崖”,这里的石料也被称为“老坑石”。“老坑”据说最早开掘于宋代,明清时期都有开采,但在2016 年因洮河水利工程的开启而被淹没。自然资源的枯竭又会影响到社会环境,以“老坑”为生的开采者又不得不到其他地区寻找新的石料。
当然,以上所述仅仅是洮砚艺术环境的一个面向。如果从洮砚雕刻艺术之本体观察,其又受到包括生产方式、生产工具、教育模式等多重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以“老坑”的开采为例,从宋代至晚清民国,洮砚石的开采多局限于一隅,甚至就在“喇嘛崖”一地,但进入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商业社会之后,洮砚开始了规模化、商业化生产,加之雕刻方式的机械化,数字化等因素,使得原生态中的所有因素发生了改变,而“土壤”的改变必然会影响到以此为生的三大功能群体。
在艺术生态系统的三大功能群中,消费者群体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没有消费,就不可能有生产者和分解者。在传统艺术生态体系中,洮砚的消费者主要为文人群体,其使用功能主要是为了研墨、发墨之用,然而在当代,洮砚的使用功能首先发生了变化,其使用功能尽管存在,但与之对应的消费者却寥寥无几。不过,围绕洮砚的艺术生态却并没有因使用功能的减退而消失,相反,它在当代新型艺术生态之中进行了华丽的转身,虽不以使用功能存在于艺术生态之间,却以“工艺品”的身份出现。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使用功能的转变意味着它的消费群体也会随之发生改变,昔日的“文房四宝”,如今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如酒店大堂、政府大厅、办公室等等。当洮砚成为工艺品之后,其使用功能退而降其次,而审美功能却被进一步放大。
尽管传统消费群体使用洮砚的目的其实也包括审美功能,但主要是基于洮砚石料材质本体的审美价值。洮砚自入宋之后,便成为文人赞美的对象,如黄庭坚称其“可磨桂溪龙文刀”[3],又言“洮州绿石含风漪,能淬笔锋利如锥”[4];苏轼称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郡洮岷,至中国。弃矛剑,参笔墨”[5];张耒言“洮河之石利剑矛,磨刀日解十二牛”[6]。而这些言论的指向其实都很清晰,即称赏洮砚的石质之美和使用功能,而非人工的雕琢之美。然而在当代消费者群体中,雕刻工艺却成了他们的审美目的所在,那些构图繁缛、体积庞大、雕工细腻的洮砚最受大众喜爱。
洮砚绿石 付红云藏
正如上文所述,在传统洮砚消费体系中,由于“环境”所限,其消费者群体相对较少,正如南宋文人赵希鹄所记:“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然石在临洮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7]中原文人之所以能得到洮砚,多半是由任职西北地区的官员携带而来,消费体系中的流通成本极其昂贵,正如金人元好问所言:“县官岁费六百万,才得此砚来临洮。”[8]可以想见洮砚的使用范围及使用群体其实非常有限。然而在当代艺术生态中,消费环节的便利化、商业化乃至电商化等已经完全打破了传统艺术生态中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隔阂。因此,消费群体的大众化,消费功能的审美性和社交性是当代洮砚艺术生态中消费功能的主要特征。
艺术消费者的需求自然会引导生产者的生产方式。
第一,在大众化的审美趣味中,其消费目的由传统的使用功能转向了工艺之美,这就要求生产者在雕工方面去迎合消费者的口味。然而,洮砚消费体系虽然已经完全融入了现代艺术生态体系之中,但洮砚艺术生产者的艺术思想和雕刻技艺还大多停留在传统艺术生态之中。洮砚雕刻在现当代艺术群落中一般被划归在“民间工艺”之列,而“民间工艺”之于艺术创新而言,有一定的滞后性。在传统艺术生态中,工艺制品的图案在很大程度上是绘画艺术,尤其是文人画艺术的延伸,是文人画的母题、图式等“俗化”之后的产物,是雕工对于绘画艺术思想和图式母题一般化或程式化的应用。尽管在广大雕工队伍中也不乏独具匠心的艺术生产者,但整体而言,其图案设计体系还未走出传统艺术生态系统。进入20 世纪80 年代之后,中国绘画艺术生态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创新思维和个性化已然成为当代艺术生产者必备的素质,成熟而独具特色的个人风格是每位艺术生产者孜孜以求的目标。在这一生态系统的巨变之中,洮砚的设计制作显然未能“当随时代”,而在很大程度上充当着“古物”的角色。在信息化时代,洮砚图式及母题的参考途径看似愈发便捷,但这似乎无助于激发艺术生产者的创新思维,构思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参考(也不乏抄袭)、改动、誊抄的过程,这种生产方式看似结合了百家之妙,实则进一步恶化了洮砚雕刻的艺术生态,其图式及母题不断类同化、重复化。
第二,当代洮砚消费群体的大众化使得洮砚的需求急剧上升,生产者不得不借助工业机械进行规模化生产,从而导致刀工之美无从显现。作为大众消费群体而言,他们的审美趣味多集中在图案是否繁冗,是否精细,体积是否庞大等方面,对于一件作品是否出自人工或机械并不在意,也不关心,或由于缺乏专业知识而无法鉴别。这样的审美认知自然会影响到艺术生产者,加之消费模式的市场化,追求成本最小化无疑是洮砚生产的必由之路,“走量”成为洮砚生产者最主要的生产目的。
第三,在当代艺术生态系统中,分解者扮演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他们既是艺术消费者,同时又是艺术研究群体,其工作又不仅止于消费,而是在感性认知和理性观照的前提下对艺术产品的内容、形态、风格、特色、价值、原理等进行系统化的分析、评价和批评,并能凝结为理论性成果。分解成果不仅可以指导艺术生产者进行再生产,同时也可以提高消费者的审美水平,为三大功能“再生产、再消费、再分解”的螺旋式上升机制提供基础的“养分”,从而促进艺术生态系统的良性发展。不过,从当前洮砚艺术生态看,艺术分解群体面对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和生产能力,并不能为之提供充足的“养分”,也即批评导向或理论成果。近年来,虽然也有不少研究者在洮砚艺术生态系统中充当着分解者的角色,如对洮砚历史的考证,洮砚鉴定方法的总结,以及对当代制砚人的介绍等。这些理论成果为提升洮砚的知名度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但多半是基于对传统分解成果的汇总及延伸,在表象上虽然属于当代分解成果,但在本质上其实并不能对当代洮砚艺术生产者和艺术消费者提供有效的“养分”,其分解成果并未完全摆脱传统的分解模式,未能深刻感知生态系统的消费功能和生产功能所赖以生存的“土壤”发生了质的改变,依然在用守旧的、刻板的分解模式解读市场经济和商品化条件下的艺术运行机制,因此也就无法为洮砚艺术生态系统的健康运行提供导向作用。
只有艺术分解系统及时跟进消费体系和生产体系之时,洮砚的艺术生态系统才能完成有效的运转,但当代洮砚艺术分解者至少在两方面滞后或脱离于其他两大功能。首先,在当代洮砚艺术生态中,三大功能群体是分散的,尽管在地方上有一些协会组织,但相比于当代绘画生态中的群落组织,洮砚协会既不能发挥组织领导的作用,也不能发挥凝聚功能群体的作用,整体上缺乏权威性和体系性。权威性的缺失导致生产主体各自为阵,体系性的缺失导致艺术生态运行机制的混乱。因此,分解群体无法及时拣选群落中的“优势种”,而“优势种”的缺乏使得洮砚制作整体走向平庸化、肤浅化,也使得消费者失去审美标尺。如果缺乏一种透明的审美标尺,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影响到消费者的消费信心和动力。
在20 世纪80 年代,洮砚生产逐步融入市场体系,借着传统艺术分解养分的余力,洮砚产业在20 世纪末期至21 世纪之初达到了顶峰,在分解体系的作用下,也出现了一些“洮砚大师”,但由于缺乏连续性和系统性,这些“大师”也似乎只是昙花一现。此外,艺术生态系统的规律是基于可变之下的循环发展,不同种群、群落、生物体都在持续发生变化,这就要求分解者不断追踪此类变化,如果无法及时跟进,艺术生产功能和消费功能在前期会有一个野蛮化生长的时期,但最终因为生态系统的失调而走向衰落,这也许就是近几年来洮砚艺术整体低迷的内在原因。
付红云刻 牛国栋摄
在洮砚艺术生态体系中,消费群体的大众化已不可逆转,这其实也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相关,其审美趣味也从使用功能转向了审美功能。为了满足急剧增长的消费群体极其审美趣味,洮砚生产群体自20 世纪90 年代之后呈现出野蛮增长的趋势,在商业化和工业化的双重影响下,洮砚艺术生态呈现出蓬勃发展之态势。不过,在此态势的背后也存在着一定的隐患:一方面,尽管艺术生产群体的队伍极其庞大,但水平参差不齐;另一方面,由于优质石料已经枯竭,新开采的砚石品质也是良莠不齐。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就是需要大量的艺术分解者进行分解,但遗憾的是,相比于庞大的洮砚消费群体和生产群体,艺术分解群体的存在微不足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缺席的。这意味着艺术生产者得不到及时的、新鲜的“养分”,这种“养分”既有形而上学的美学评估,也有创作思想、创作方法等方面的指导,甚至有艺术伦理方面的干预等。艺术生态系统最本质的特征是它的整体性,在此系统之内,生态体、艺术群落、艺术种群、生物体有着复杂的关联性,任何一个功能群体的缺失都会对艺术生态的健康运行产生负面作用。
注释
[1]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审定.生态学名词[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71.
[2]吴济时.文艺生态论:文艺生态学纲要[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71.
[3](宋)黄庭坚,著(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山谷诗集注 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49.
[4](宋)黄庭坚,著(宋)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山谷诗集注 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50.
[5](宋)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诗词附3[M].成都:巴蜀书社,2011:149.
[6](宋)张耒.柯山集2 卷11 丛书集成初编 [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120.
[7]赵希鹄.洞天清禄集 丛书集成初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85:1.
[8](金)元好问,著,贺新辉,辑注.元好问诗词集[M].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