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洋
上一次做物流封面还是2017年,同样是在三四月的烂漫春日。
在那之前的2016年,顺丰、圆通、韵达、中通、申通纷纷踏入资本市场,掀起一波集体上市的浪潮。正如那一期的编辑部文章所写,我们试图在报道中去梳理并回答一些或宏观或微观的问题,比如民营快递业诞生后的二十多年,经历了怎样的起与落;比如作为这个蓬勃行业的塔基,快递员如何看待自己所处的行业和职业;比如这个庞大的体系背后所折射的社会群体和阶层互动……
就跟所有稿子一样,完成的那一瞬间,它便被镌刻上了时间刻度,然后暂时地融化在了信息的洪流中。直到3年后的又一个春日,像拉起船锚,把它再次从记忆中打捞出来时,已经是全然不同的语境。
如果说在风平浪静的生活中,快递是将物理距离拉近的一根弹簧,让人们对理想生活的想象更富选择的弹性;那么在极端环境下,包括物流在内的保障行业更是被推到了关键的位置,作为保供的血脉,被附着上了一层浓重的“战疫”蒙板。
这是“疫”线物流这个故事想描述的第一层,物流是如何在非常时期将生活品和工业品输送到每一个角落,保障国内急需物资供应的。环环相扣、分秒必争背后指向的是一个重要的循环——恐惧和不安让人囤货,而囤货不畅则再度繁殖恐惧。这么看,打通物流也是一场扳回秩序的持久战。
相比“战疫”二字本身可能携带的某种英雄主义色彩,现实里没有浮云,拼的唯有“钢筋铁骨”。运送并不是从仓库到医院的两点一线。物流的第一个问题在于有货可送。而要拿到货,特别是在非常时期,考验的绝不只是金钱这么简单,更基础的实力在于日常的积累,尤其是优质完善的上游生产厂家资源和覆盖广泛的配送网络。就像我们的采访对象之一、“首批应急物资统一采购储备配送企业”湖北人福所说,“在那个阶段,你没有这个网络,再有钱也接不住。”
2020年第10期封面报道 《 “疫”线物流》
同样面临“接不接得住”考验的还有企业的组织和管理能力。采访过程中,人福提到了一个细节,“说实话,很多员工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的。我们经常一晚上就到大几万件货,一边是排队等着入库的车,一边是等着出库的车。必须做到高效协同,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仓库就会爆掉。”
然而,这种高效协同的基础并非单靠主观意愿或是疲劳战就能支撑起来的,更多是在激烈市场竞争中磨练出的软硬件实力。进出货是这样,路线调度同样如此。在一线的人更能切身地感知到提升效率的重要性,既要第一时间保供,又要保证司机的基本休息。
可即便是这样,极端情况下,依然也会出现10吨大卡拉一件货的情况。当然,单纯用不惜代价来解释这种行为有些单薄。采访对象自己也会说,很难用疫情稳定期的思维去分析疫情高峰期的做法。“大家肯定会想,你为什么不能去另外找车呢?因为当时确实没有别的适合车辆了,不仅很多司机都放假,愿意出来的可能又被封锁在了小区里,能从小区出来的,车又没法出城,会有一系列的问题。”
所以其实这也是一个距离感的问题,时间的距离,物理的距离。距离不同,理解的语境千差万别。
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快递员的职业荣誉感上。我们在文章里讲了一个“十二铁骑”的例子。“十二铁骑”是美团武昌火车站配送站在疫情期间选择留在一线的12名骑手内部自封的称号。这一称号是1月26日当天一位骑手在配送群里首先提出来的。从那天起,除特殊用途車辆,武汉市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禁行生效的第一天,骑着电动车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很多骑手都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但心酸背后,他们也更能感受到某种使命感。
站长刘俊平告诉我,一位刚刚加入几个月的骑手就在群里感慨,之前一直不敢告诉村里人自己是送外卖的,但现在他可以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这十二铁骑中的一员。这种情感是挺动人的,虽然我们没法真的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情绪的复杂层次。
我们也有采访上海、南充、长沙等城市的骑手和快递员,想了解他们在疫情期间的生活。我们发现,脱离了疫情震中的语境,这种职业荣誉感要平淡许多。这不难理解,当极端情况袭来的时候,人的评价标准是会因冲击而位移的。
不过是否被激发出了某种职业荣誉感的自知,背后的底层逻辑又是相通的。一位在B站上做UP主的外卖骑手,就谈到了自己的困扰。在他看来,他的频道有很多内容都跟外卖骑手相关,他觉得这客观上其实是在为这一行业宣传的。他会因此有种愧疚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这一行其实很艰难,“我不推荐现在的年轻人去做,现在这个职业的人太多了,又要受平台的压榨,平台一直在跟骑手说只要你多跑单就能给你更多的钱,可派单机制并不平等。收益也越来越不好,平台也有欺压。而且身体最重要,外卖小哥忙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吃饭,会把身体给累垮。”
“外卖小哥适合过渡,不适合长期发展”的观点,我们这次访谈的好几位骑手都提到过。我们没有写进正文的一个小观察是,一部分人因为疫情影响收入下降而离开这个行业,希望找一份更有技术积累的长期工作;另一部分则因为疫情失去工作等原因第一次踏入了这个行业,开启了一段无法预计时长的过渡期。又一个围城般的存在。
美团今年3月发布的数据显示,自2020年1月20日至3月29日,美团平台新注册且已有收入的新增骑手达45.7万人。调研显示,这些新增骑手中六成以上是来自生活服务业和制造业的转移劳动力。
今年3月,《时代》周刊封面发布抗疫群像,北京的美团外卖骑手高治晓作为其中之一登上封面。文章里提到了一条彼时新出台的政策,即2月25日,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了16个新职业,其中就包含了外卖骑手。
当我们将这一新政抛给专家时,清华大学互联网产业研究院副院长兼物流产业中心主任刘大成副教授分享了一个有意思的观点——当我们为某一群体设立某种节日时,往往都是在这一群体社会地位最低的时候。“要真正提升社会地位不能单靠宣传,更需要从社会再分配机制的引导上有所落实,这样才会有人愿意从事它。”
生活的光与暗从未被遮蔽,只是你选择在某一阶段看到什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