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选民
摘要:每位学者走上学术之路一般都会有自己的学术启蒙书,比如邓正来先生的《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阅读这部书可能会给人至少两方面的启迪:一方面,研究文字应当是跟自己的生命相干的,而非干瘪的、令人乏味的;另一方面,研究者应当具有主体性,有自己的问题意识,而不应是老让人牵着鼻子走。领悟到这些,会让人在学术之路上徘徊、摸不着门道者产生灵魂革命般的深刻体验快感,终生受益。
关键词:《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邓正来;学术启蒙;自主性;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C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3-0156-05
合上书的封底页,抚摩、凝视着邓正来教授这本学术著作《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1]1,禁不住一串思绪油然而生……
一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2009年初夏,我到复旦大学文科楼参加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理论专业博士生复试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当时,我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绪进入一间小会议室,轻轻地关好门,行礼后端坐在诸位导师的面前。由于事前做好了功课,我当时认得、现依然依稀记得坐在面前的诸位先生是(从左至右):郭定平教授、陈明明教授、林尚立教授、桑玉成教授、邓正来教授。在整个复试过程中,我感觉到会议室里出奇的静,尤其是林老师的讲话和提问让那个“狭小”的空间就显得更静了。林老师俨然是个“把关者”,他问问题的频率就好像机关枪里射出的子弹,有点令人应接不暇,几乎根本不给你时间来思考和组织语言,似乎他要的就是考生的即刻反應,每个提问在你的回答刚起个头,他意会后就让你打住,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记得其中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林老师问:“你报考的是法律哲学方向,那说一下你读书过程中给你印象最深的著作是哪一本?你对哪些研究领域比较熟悉?”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我读的第一本西方法哲学书是德国法学家萨维尼的《论立法与法学的当代使命》[2]1,读过好多遍但是读不懂,于是就转换了阅读思路,先从读得懂的国内学者作品开始读起,阅读了邓老师几乎所有的著作和文章,以及他的大部分译著,由于我的硕士论文是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场域逻辑来分析当前‘和谐社会主题下的法学研究现象,所以,我主要对这两块领域比较熟悉……”紧接着,林老师就问:“布迪厄场域逻辑的基本内涵是什么……”
说实在的,在努力跟上林老师提问节奏的过程中,我早已是冷汗淋漓。复试应对不赖,幸亏听从了王升平师兄(现为中共广东省委党校教授)的事先告诫:“复试的时候,老师问你什么要如实回答,复旦老师最反感不懂装懂的学生。”
由于报考的是邓正来老师的博士生,林老师最后才请邓先生提问。听到邓老师要提问时,我是既紧张,又激动。2006年下半年,邓老师被他的“义弟”邱兴隆教授邀请到厦门大学法学院讲学,因缘际会,我与邓先生“接上了头”,并建立了直接的电子邮件联系。但此后,我与邓先生的联系也仅仅是一种虚拟空间联系,并没有私下里单独见过面,也即是常说的“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因参加复试到复旦后,我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先去拜访一下先生,在表达自己的意思后,没想到被先生一口回绝,并嘱我认真准备复试。
在经过林老师紧张的“头脑风暴”后,近在咫尺、静若所思的先生反而让首次暴露在他面前的我只是感到亲切,并没有传说中或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和严厉。在复试中邓老师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能独立翻译英文文献吗?”听了先生的提问后,我稍停顿了下,然后语气笃定地回答说:“能。不过要借助工具书!”听了我的回答,邓老师似乎亦停顿了下,但紧接着似乎又给我打了个“圆场”说:“搞翻译,哪有不借助工具书的!”事后想来,邓老师那几句“简短”的话或跟先生那简短的对话,一方面表明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的,另一方面表明我的专业英语是有基础的。特别是后一方面情况的“圆场”在当时对我能否被录取甚或能否拿到博士生奖学金是很关键的。因为在邓老师提问前,郭老师先行考核了我的专业英语。在用英语流利“背诵”了一分钟简短的自我介绍后,郭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熟练地用英语提了几个关于我国国家机构和政治制度设置方面的知识性问题,尽管当时心里明明觉得这些问题都在事先准备的范围之内,但我的脑袋在关键的时刻“短路”了,甚至还出现了短暂的人称复试之“大忌”的“冷场”场面。可以说,邓老师的提问在一定程度上“掩饰”了我在这次复试过程中专业英语考察环节所出现的瑕疵。
在回答郭师提问过程中窘境的出现,毋庸讳言,实受于今仍有点难以启齿之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情况亦是人之常情,许多人对类似情况“不外扬”但并不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一是郭师在我复试之前曾给我来了个“下马威”。由于是提前一天到的复旦,在与早我一年成为邓门弟子的升平师兄接洽上后,听说当天晚上有郭定平老师的博士生课,于是就想跟着师兄去蹭下他的课,顺便感受一下复旦先生的学术气质。可能是上课之前事先没跟他打招呼、礼数不到位吧,郭先生一看小课堂上有一张“陌生人”面孔,就追问我的身份,在得知我是第二天要参加博士生复试的考生时,便半带愠怒般地当场把我“赶”出了教室。事后,师兄跟我解释说,复旦的老师觉得在复试前跟考生见面是“大忌”,故有此一出;邓老师先前的类似回复也可谓是一种印证吧。一是复试的前一天晚上竟然梦到行“周公之礼”。其实,在其他场合亦提到过,就是在考博那年,我决定要考邓老师的博士生,在报考的时候只报了复旦大学一所学校,并暗下决心“不成功,便成仁”。可能是复试前过度紧张的缘故,现在还清晰记得,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难敌倦意入睡后,没料到的是在半夜里竟作梦“行周公之礼”。第二天早上,在闹铃声中准点醒来,我的精神状态似乎是亢奋的,但又感到疲倦。记得那天复试下来,觉得整个人好累,虽然复试中专业英语环节觉得不够理想,但在整个复试过程中特别是在应对林老师的“问题轰炸”上还是自感满意的,不过在未知结果之前,再疲惫的身子也总还是被担忧不安的心给“吊着”……
二
前文说到,林老师在复试的过程中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即“你读书过程中给你印象最深的著作是哪一本?”再回过头来审视我的回答,显然我当时并没有正面回答林师的提问,而只是述说了我认真阅读过的西方法哲学方面的第一本书是哪一本书。其实,当时之所以不正面回答林师的提问,是因为我阅读过程中第一本印象最深刻的学术著作是邓老师的书,即《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3]1。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当时如实正面回答林老师的问题,则不仅跟复试当时的场面气氛不符,即明显有当面拍邓老师马屁的嫌疑,而且也会让邓老师尴尬,不过就林老师的问题而言,我所回答的内容却的的确确是真实的。
再翻开已然有些破旧的2004年版《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3]1藏书,在其“第一版自序”末尾文字[3]14的空白处,我记有这样一个批注:“看了邓老师的文章总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邓老师的文章写得真是好,很美。”标注时间为2006年12月22日。现在想来,邓老师的这本书之所以会给我或当时的我产生如此大的震撼或冲击,就该著本身而言可能有这样两大方面的原因因素。
一方面,是先生对文字之高超驾驭水平或先生文字之隽永气质。邓先生在他的回忆性文字、他生前的言谈中曾透露这样一个事实。他在四川做童工的时候,“没什么文化”的师傅一到空闲时间如餐后休息时间,就会时不时地对他说:“小邓,你看的书多,来给我们讲讲故事。”对此,后来面对我们这些弟子或学生,他曾自嘲式地说:“当时,我的反应是‘讲就讲,谁怕谁,讲故事总比做事情要来得轻松些!”先生小时候随父母去了四川支援三线建设,在内江西南医療器械厂做童工期间,偷偷看了很多书特别是文学方面的著作,如《罗曼·罗兰文钞》等文学名著,以及商务印书馆早年出版的西方人物传记[4]1。甚至,他还透露,打小就接受了比较好的家庭蒙学教育,比如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同龄人一般都在看《烈火金刚》《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小说,而我却已经读了《西厢记》《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繁体字版竖排本的中国文学经典著作。”[4]2
不间断的习惯性阅读,特别是少年时期文学方面的经典阅读经历,不知不觉间让邓先生成为一个有很好语言文字素养的讲故事高手。李敖先生曾自诩为“五百年来白话文第一人”。李先生的文字,大家不是没看过,但就对深度意涵的文字表达来讲,则难以彰显出他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水平。对此,在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组织的某项学术活动中,就曾有师友对李先生的自诩提出过公开质疑,认为邓正来先生才真正是“五百年来白话文第一人”。“五百年来白话文第一人”或“中国白话文第一人”究竟是谁,可能永远难以“盖棺定论”,但邓先生对语言文字的驾驭能力令每一位阅读者印象深刻甚或是有天赋的,尤其是在对深度意涵的文字表达上。文字表达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美的文字表达中还能融贯深遂思想和严密逻辑,就像邓先生的学术文字那样,则可以说让我辈只能是叹为观止。读先生的学术文字,诚然有时候要“凝神闭气”,但他那种隽永表达中文字、思想和逻辑的浑然天成所引发之立基于智性体验的阅读快感,则是难以形容的,亦是学界所仅见的。一如伟大的毛主席的实践逻辑,梨子的味道怎么样,要咬一口、亲自尝一尝才知道,要想感受阅读邓先生学术文字的美妙感觉,那阅读者亦需要自己捧读他的著作,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另一方面,是先生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字里行间自然流露的学术赤诚。邓先生在其学术文字中所流淌出来的情感,不是俗称的“意识形态”的那种,而是一种基于强烈现实关怀的浓浓爱智之心。接下来,拟摘录《研究与反思: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思考》[3]1中一些曾拨动了我内心情愫、在其旁空白处留有批注的句段,与大家分享。
作品中《中国人权利发展研究的理想与现实:评〈走向权利的时代〉》一文写道:“我依旧要指出,《权利》一书论者的努力及其所体现出来的使中国法学研究转型的意义,并不会因其所存在的上述问题而遭完全否定。如果以此为基础并对现存的问题力求认真而严肃的反思和纠正,法学的中国学派的基础得以确立,当是不远之事。”[3]12007年1月18日,我在先生这段文字旁边的空白处批注:“有谁能忍受如此尖锐的学术批判?从邓先生的批判中看出他对学术的拳拳之心!”
作品中《“闭关”中的思考与幸福:〈哈耶克法律哲学的研究〉自序》一文写道:“《哈耶克法律哲学的研究》这本论文集乃是我‘学术闭关期中进行思考的部分结果,也可以说是我在‘闭关期间幸福的展示,因为对于一个智性动物来说,思考一定是自然而幸福的。当然,我之能够享有这种幸福,也需要感谢许多同道中人对我持之一贯的支持和帮助,尤其需要感谢我的最亲爱的朋友——小女嘟儿。在我完成这部小文集的最后一年中,小女嘟儿没有去学校上学而在家中伴我一起读‘私书。在这些极难得的日日夜夜里,她以一种自然且未经‘规训的智慧以及充满童稚的爱心而给我带来的幸福和意料之外的心智激励,实是我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坦率地说,我是在她赐给我的笑声和平实中完成本论文集的。因此,我为自己能够在她今年9月返校读书之前完成这本文集并将这本文集献给她而感到由衷的高兴。”[3]12007年1月19日,我在先生这段文字旁边的空白处批注:“纯粹的学术与纯洁的心灵相伴生。”
作品中《八年作业:哈耶克批判的前提性准备——〈规则·秩序·无知〉自序》一文中写道:“拉丁格言曰:‘它受到赞扬并饥寒而死,然而我却对这种‘饥寒心往不已,并视这种‘饥寒为自己的生命品格之所在。”[3]12007年1月19日,我在先生这段文字旁边的空白处批注:“生命品格,认识多么深遂的字眼。”
作品中《我的学术之路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在受聘西南政法大学名誉教授晚会上的致辞》一文写道:“无论是个人的学术发展,还是一所大学的学术发展,或中国学术的发展,首要者便是平实和持恒,因此,希望我们都能够用平实的心态和持恒的努力去迎接历史交给我们的发展中国社会科学这项崇高而又伟大的使命。”[3]3342007年1月20日,我在先生这段文字旁边的空白处批注:“邓先生学识谦卑以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