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丰登(长篇小说连载)

2020-05-11 06:06孙明华清心
啄木鸟 2020年5期

孙明华清心

第一章疫情来袭

2019年6月28日上午。太陽炙烤着大地,街上行人寥寥,唯一活跃着的知了趴在树上,嘶哑地叫着“热——热——”

临街,香柏树兽药公司楼上一扇落地窗前,徐一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中药,脸色苍白地盯着马路发呆。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停在公司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身材高大,背却有些伛偻,花白的头发尽显岁月的痕迹。他习惯性地低头走路,脚步沉重,褪了色的蓝白相间条纹T恤,裤子的两条腿一高一低分别挽在膝盖上,像从田间劳作归来的农民。

徐一诺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还是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人吗?那个曾经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男人哪里去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话铿锵有力的男人哪里去了?

手机响了。

“亲爱的,感觉好些了吗?”是江沐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已经连续五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没事,放心。”徐一诺的回答简洁而快速。

“你要赶快好起来!忙完这几天,我陪你去度假。”江沐恩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忧虑。

徐一诺露出了微笑:“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就是有点儿晕,别担心。”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挂了。今天还要卖两千多头大猪,我忙得四脚朝天,就不打电话给你了。你要记得吃饭啊!”

刚挂断电话,手机又震动起来,这回是孟忆昶。“一诺,方便下来吗?我在你们公司一楼。”

一楼是兽药销售区域,两个店面四个房间,整齐地摆放着各类药品,指示牌上标识着“消食健胃类”、“产后保健类”、“清热解毒类”……和普通的药店并无两样。

孟忆昶斜坐在两张椅子上,赤着脚,双腿平放,看到徐一诺,猛地收回双腿坐正,挤出一丝尴尬的笑:“你听说了吗?今天玉屏镇全被封了,所有畜牧场的猪禁止外调,外面的猪也禁止调入。我本来还准备卖掉六百多头仔猪呢,这下麻烦了。”孟忆昶双眼布满血丝,明显是没睡好,“这样封锁下去,我这批猪怎么处理?我还急等着钱用呢!”

“我听沐恩说了,玉屏镇出现了疫情,现在是为了防止扩散,政府紧急封锁,要求各个养殖场采血样报送,排除后才可以解禁。没办法,只能等。”徐一诺边说边给他泡茶,“要是您不接这批猪就好了。”

孟忆昶不住摇头:“本来以为可以趁着行情好打个翻身仗,唉……我在养猪行业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可不像您说的话。您是养猪界的传奇人物,打不倒的小强!”徐一诺想让他振作起来,“再说,我们来吴宁县快二十年了,养猪业的起起伏伏也经历得多了,什么风浪没遇见过?这次疫情是全国范围的,都说‘猪粮安天下,政府也在想办法。你要有信心,猪运不出去只是一时,否则,全国老百姓岂不是吃不上猪肉了?”

“听听,他多大的口气!如果一个星期内不给他五十万,他就会搞死我们,让我们一头猪也运不出去。我录了音,早晚要举报他,而且实名举报!”江沐恩原本黝黑的脸因气愤变得通红。

“跟这样的人计较什么?我们不理他就是。”王开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江沐恩接过水,兀自愤愤不平:“他这跟战争年代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

“别生气了。整整两天两夜,也够累的,休息一会儿吧。多亏了有你!改天我要登门向嫂子道谢。”

“哪里的话?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只是……平安镇的事情怎么处理好呢?”王开来和江沐恩躺在临时工棚里的长凳上,却都毫无睡意。

“小江、小江,你在里面吗?”棚外传来喊声。

江沐恩一骨碌坐起来,却连大声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车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江沐恩和王开来出来,赶紧招呼:“江总,好久不见了。”

“余总,”江沐恩迎上去,“猪场情况怎么样?”

“都被这非洲猪瘟闹的,人心惶惶啊!小老弟,听说你手上都是跑远地的客源,方便给我联系下吗?我有两千头猪急着要出售啊!如今一日紧似一日,我怕万一平安镇像玉屏镇那样被封锁了,可就麻烦了。”

“我以前帮您卖猪,收猪人的电话您不都要了吗?您不是一直在跟他们联系吗?怎么,现在又联系不上了?”江沐恩冷笑。

来人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满脸通红地说:“江总说笑了。”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有需要我依然会帮你。发照片给我,我转发给他们,满意的话,这几天就来拉。”

余兴和一把握住江沐恩的手:“想不到,真想不到,最终还是你帮了我……”

“跟人过不去,千万不要跟钱过不去。是吧,余总?以前我白帮你,你还不以为然,现在我可是要辛苦费的。”

“那是,那是,应该的。”余兴和赔着笑,“江总,三岔路口那个消毒点听说是您建的,我……我想,可不可以也让我们公司参上一股?我们不分利,就是到您那里去消毒,按规定交消毒费,怎么样?”

“呵,您可真精明啊!可那是我们公司自用的,不对外。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不,刚才为了这个消毒点,我差点儿和平安镇畜牧兽医站的站长打起来……”

“平安镇要怎么弄?”余兴和的表情有些不安。

“这个侯建利,说是为了养殖户,还不是为了自己?他说要在平安镇的入口处建一个大型消毒点,让所有的养户统一消毒。原本出发点是好的,但他心术不正,想利用这个消毒点自己发财,要求我们先出五十万现金,以后消毒每头猪还要交二十元消毒费。”提起这事,江沐恩就火大,“那些散养户数量不多,又要找他开检疫票,肯定不敢反对,他主要就是针对我们几家大公司。你想一下,嘉和公司、安优公司、伊正公司、瑶氏公司,每个公司五十万,这就二百万,再加上散养户,建一个什么样的消毒点能要这么多钱?这不是抢劫吗?”

“那……没人管吗?政府知道吗?”

“如果是政府行为,我们无话可说,哪怕是协会的行为,我们也支持。可他说,他既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协会,就代表自己,但是谁要是不交钱,就别想出一头猪!这种人怎么配当这个站长!如今是生死关头,他这是明目张胆敲竹杠!”

“不瞒您说,我不敢自己建消毒点,也是怕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知道您和镇里的领导们关系都很铁,这不,就想借您点儿光,到您那儿消毒,消毒费好说。”

“我们都是同行,非常时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帮你想办法。再说,谁叫我老婆和你熟呢,帮你也是看她的面子。”江沐恩突然岔开话题,“对了,阿布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能吃能睡也能干,现在让他配送饲料,每天给他一瓶啤酒,可开心了。我知道一诺很关心他,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余兴和暗舒一口气,庆幸没有将这个傻子赶走。

余兴和走了,王开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听说这人不地道,嫂子怎么跟他那么熟?”

“以前一诺当场长时就认识他,遇到行情不好时,他就找我帮他卖猪,但他心眼多,唯恐我从中赚了他的钱,总是避开我去要收猪老板的电话,然后就自己私下联系。结果那些收猪老板给他开的价反而更低,他又不得不找我帮忙。我从来没有想要他的好处,可笑的是,一次他送我一部手机,说是特地让他儿子在网上买的,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呢,你猜怎么着?”

“不会是他用过的吧?”王开来问。

“呵呵,还真是。他还装在新盒子里,打开手机一看,通讯录里的电话都没删掉。”

“那阿布呢?”王开来又问,“听你们说话的意思,好像是个傻子?”

“这个……说来话长。”

对眼前的形势,徐一诺也是忧心忡忡。听江沐恩说,这两天,毛猪价格已突破十二块,能涨到什么程度真不好估计,这可是前所未有啊!这样的涨势,更加说明如今疫情极其严重,网上报道都是轻描淡写,实际情况应该是全国已大面积缺少猪源了。如今来拉猪的老板,根本不会再说一百二十公斤的标准,更别提体型如何了,只要有猪,全要。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而徐一诺更直观的感受是,菜市场排骨都买不到了。不过,昨天倒是有好消息。农业农村部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是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缓解市场压力,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大力支持养户发展养殖业。但徐一诺也明白,远水不解近渴,养猪是需要漫长周期的,哪里是说养就养出来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养殖户人心惶惶,都对前途没信心了。比如,眼前愁眉苦脸的孟忆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宽慰他。

“算了,听天由命吧。”孟忆昶叹息,“这些天焦头烂额,昨天是我七十岁生日,我自己没想起来,别人也没有……”

“真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迟到的祝福,生日快乐!”徐一诺赶紧吩咐店员,中午多做几个菜,为孟忆昶补过生日。

孟忆昶感慨:“十八年前,我们作为重点招商引资项目来到南安市,落户在吴宁县,一转眼,我都七十岁了。我还记得,那一年,接待我们的是你的同学,漳河镇书记杜凌云。如今……”

“我订个蛋糕吧,今天补一下,这可是大寿啊!”徐一诺怕孟忆昶感时伤怀,拿出手机给蛋糕店打电话。

午餐时间,徐一诺让大家斟满了酒:“让我们一起祝孟总身体健康,事业顺利,生日快乐!”

孟忆昶一句话没说,含着泪,一仰頭,把满满一大杯啤酒喝了个精光。

“非洲猪瘟”,这个在2018年8月份开始进入国人视线的名词,很快就上了热搜榜。2018年8月3日至15日,辽宁沈阳、河南郑州、江苏连云港三个相隔很远的地区,接连发现三起非洲猪瘟疫情。十个月后,疫情几乎遍及全国,据官方数据显示,比较严重的十多个省份生猪存栏量已减少85%以上。

顾名思义,非洲猪瘟是最早在非洲发现的一种危害养猪业的传染病,于1921年首次出现于肯尼亚,20世纪中叶侵入欧洲,蔓延到南美和加勒比地区。2007年以来,在全球多个国家扩散、流行。非洲猪瘟是一种急性、热性、高度接触性动物传染病,其强毒株对生猪致病率高,目前尚没有可用于治疗的特效药,也没有可用于预防的疫苗,一旦发生非洲猪瘟疫情,必须对猪群进行扑杀并做无害化处理。世界动物卫生组织(OIE)将其列为法定报告动物疫病,我国将其列为一类动物疫病,是重点防控的外来病。非洲猪瘟不是人畜共患,感染猪肉在烹煮处理过程中较易失活,七十至七十五摄氏度加热三十分钟以上,病毒就会被杀灭,也就是说,只要把猪肉煮熟煮透,即使有病毒也会很快失去感染力……

徐一诺每天把关于非洲猪瘟的情况在县养猪协会的几个群里发布,只是偶尔有人回复,大家的恐慌情绪已难能用言语去平复了。正在整理省协会转发的关于召开省2019年畜牧业博览会的文件时,孟忆昶打来电话:“一诺,我在去玉屏镇的路上,遇到了点儿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郭律师,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徐一诺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孟忆昶已挂断了电话。她找到郭律师的电话打过去,郭律师说:“我已经听说了。他欠别人几万块木材款,在法院里挂了几年,也没执行到位。人家把他堵路上了,还报了警。现在法院出面,要他必须还钱,否则就拘留。”

“可是,他现在真的没钱。您知道的,玉屏镇因为疫情,已封锁几个月了,他那几百头小猪如果能够出售,也能卖几十万,但现在卖不了呀!他今天刚从S市回来,火车票都是我垫的钱……”徐一诺恳求,“麻烦您无论如何再帮帮他……”

紧接着她又打给江沐恩:“孟总可能出事了,你能回来吗?”

江沐恩赶到法院,先垫付了一万元钱,才把孟忆昶带出来。晚上,孟忆昶给徐一诺发信息表示感谢。徐一诺回复:“您没事就好。”

放下电话,徐一诺不由黯然,那个曾经叱咤南安市养猪行业的风云人物哪里去了?在这个行业中,还有多少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记忆如风,恍惚中,徐一诺似乎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第二章南下招商

2003年9月10日,凌晨。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上坐着五个人,显得整个车厢极为拥挤。前排偶尔传来两三句对话,是司机宋学兵和孟忆昶在讨论路线。从S市到南安市一千三百公里,最后的两百多公里尚未通高速。他们计划着当天就赶到目的地,于是,凌晨4点钟就出发了。

后排坐着三个人,最左边是身材高大的东北壮汉秦少宫,中间是精明干练的浙江包工老板黄忠,他们一上车就扯起了呼噜,此起彼伏,让最右边靠窗位置的徐一诺心烦意乱。前方未知的路,让她心中惴惴,而踏上这条路之前,她和丈夫江沐恩一直战事不断。

“我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你就要弃我而去吗?”

“放着大城市的生活不过,那个偏远的地方就那么有吸引力?”

“那个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非要把我们拆散……”

吵闹、争执、恶语相加,夹杂着各种猜疑和揣测。徐一诺的解释,江沐恩根本不听。两个南辕北辙的人,根本无法沟通。徐一诺经常苦恼地想,自己怎么就嫁给江沐恩了呢?

徐一诺农学院毕业后,由学校推荐进入S市昌茂(集团)公司实习。昌茂(集团)公司拥有高档的写字楼、高档的海鲜酒楼、汽车出租车队,还有七个养殖场和一个供港场。

公司负责人孟忆昶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对待下属非常温和。徐一诺住在公司海鲜酒楼二楼的宿舍,经常和孟忆昶照面,在她的印象中,孟忆昶似乎从来就没有休息过,周一到周五在公司,周六周日开车在各个养殖场之间奔波。一次偶然的机会,孟忆昶在海鲜酒楼吃完早餐,正要出门时看见徐一诺,便笑问:“周末准备干什么呀?”

徐一诺答:“闲着无聊,我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报的学习班,利用业余时间充充电。”

孟忆昶微微颔首:“要不,我带你去看看,省得你没目标乱跑。”

那天,孟忆昶带着徐一诺到S市师范大学附近转了一圈,又带着徐一诺去了离S市市区最近的供港猪场。

“我对养猪是十分有感情的。当年下乡插队,就与猪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一直在和猪打交道。”

徐一诺说:“我们安徽老家也养猪啊,开春养一头猪,过年卖了,大概就是一家孩子的学费了。”

“猪场可不是这样,这叫工厂化养殖。这个供港场每年供应香港大概五万头猪,如果放在农家养,恐怕是完不成任务的。”

换上工作服,穿上过膝水鞋,走过消毒通道,徐一诺跟着孟忆昶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猪场。这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家乡的猪圈潮湿肮脏,任猪一身泥巴乱滚,吃食也是乱七八糟的,有剩饭剩菜,或者就是番薯藤打碎的饲料。而猪场里的猪真是太幸福了,一排排整整齐齐地躺着,浑身干干净净,自动饮水器供水,有专用料槽,吃喝拉撒都有定处。

在产房里,徐一诺第一次看到刚刚出生的小猪,浑身油光闪亮,眼睛眯着,小嘴巴不停地拱着,还发出孩子般的哼哼声。饲养员介绍:“别看这猪小,它的鼻子特别灵,自己就会找到水源,咬住饮水器喝水,还会找到固定的地方大小便,可爱干净了。一窝小猪仔,第一次吃哪个奶头,以后每次都吃那個奶头,从来不会乱。”

徐一诺惊讶得合不拢嘴:“一直以为猪好笨好脏,原来是冤枉了它呢!”

孟忆昶笑道:“总算看到有人喜欢猪了。以后每周末,有空就跟我下猪场好了,多了解猪,你就会越来越喜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孟忆昶极其忙碌,并没有再带徐一诺去农场。她几乎很难看到他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晚上,临下班前,孟忆昶进了办公室:“小姑娘,今晚有课吗?”

“哦,没有,孟总。”徐一诺赶紧站起身。

“那,有约会吗?”

徐一诺脸一红:“哪里有啊……”

孟忆昶哈哈一笑:“对,女孩子不要大学一毕业就急着嫁人。中国人总说‘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先下点儿工夫,把自己打造成精英,见公婆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了。我跟我女儿就是这么说的。”接着他话题一转,“晚上我有几份文件要签,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打字吗?可能要做一些修改。”

公司办公室距海鲜酒楼只有一站路,徐一诺匆匆吃完饭便赶到公司。孟忆昶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男人,看来已经跟孟忆昶聊了很久了。那天他们忙到很晚,几份文件和合同被数次修改,直到另一个人说“可以了”才结束。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徐一诺经常被孟忆昶安排去加班,每次都是修改文件和合同,只是每次来的人都不同。徐一诺偶尔会提出一些建议,每次都说到点子上,让孟忆昶非常惊讶:“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看来,我是找对人了。”接着又叮嘱,“加班的事情和打字的内容不要给任何人说,加班工资我会单独给你的。”

徐一诺郑重点头:“放心,我不会说的。我也不要加班费,您这是在给我提供锻炼的机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五一”。

这天上午,徐一诺在办公室和一个女同学通电话,正聊得开心,孟忆昶敲门进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神秘地说:“你中午找个时间把它寄出去,按这个地址,不要告诉任何人。”

看徐一诺把文件袋装进自己的背包,孟忆昶才离开。

吃完午餐,公司来了七八个西装革履的客人,看大家个个神经紧绷的样子,徐一诺偷偷溜出门去了邮局。回来时,那帮客人和孟忆昶一起不见了,各个办公室出奇地安静,大家个个表情古怪,有的还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徐一诺回到办公室,将邮寄回执放好,准备再见到孟忆昶时给他。

但直到下班,她也没见到孟忆昶。徐一诺收拾东西,关上电脑正准备离开,突然与一个瘦瘦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徐一诺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捡散落在地的杂志:“对不起,我没注意……”

“呦,徐小姐,你还有心思看杂志呢?孟总出事了,中午那帮人是纪委的,你没看到孟总被带走了吗?”来人是被称为“袁小头”的副总经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从明天开始,你要听从我的调遣,不要随便离开办公室。听说最近你参与了公司很多合同的拟定,和孟总走得很近……”

徐一诺似乎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恍惚。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孟忆昶会做违法的事。在她心目中,他就像父亲一样和蔼可亲。可是,回想这些日子,孟忆昶的确有些异常,他似乎提前知道要出事,一直在做善后,只是,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妥当,就被带走了。

回到宿舍,徐一诺辗转反侧。突然想起今天去邮局帮孟忆昶寄文件的事,那是一个香港的地址,是从未听说过的人名和地名。她想,这应该是对孟忆昶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就急急地在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到一张孟忆昶的名片,上面有他家里的电话。她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大学教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看看闹钟,已是凌晨一点十分。徐一诺犹豫片刻,换好衣服出了门。她有海鲜酒楼后门的钥匙,蹑手蹑脚绕过值班室,直奔孟忆昶公司的办公室。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徐一诺打开所有的抽屉,把她认为有必要带走的材料统统打包。

回到海鲜酒楼,她拨通了孟忆昶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声,一定是孟忆昶的妻子程欣了。

“程教授您好,我是孟总办公室的小徐……很冒昧,我有一些东西要亲自交给您,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徐一诺紧张得有些结巴。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吗?”程欣问。

“是……一些文件和合同,或许这些东西对孟总有用……我也不知道。如果您需要,我马上给您送过来。请您放心,这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我过来取吧,二十分钟就到。小徐,谢谢你。”

“孟总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長假过去,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袁小头”笑眯眯地出现在徐一诺的办公室:“这几天放假玩得怎么样?今天要收收心了,公司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好的,袁经理。”徐一诺机械地答应着。

“听说孟总时常带你去猪场,他有没有给你说起过什么?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来就马上告诉我。”“袁小头”审视的目光聚焦在徐一诺的脸上。

“袁经理,您知道的,我有几个校友在畜牧场,只是偶尔搭孟总的车去看看他们。”

“你可不要糊涂,孟总是犯了事才被抓的,有什么事情千万别隐瞒,不然到时连累了自己,那就不值了。”

“谢谢您的提醒,我要是想起什么情况,马上向您汇报。”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里乱作一团,财务室不时捧来一大堆账本,徐一诺根据要求把其中做好标记的票据复印下来。“袁小头”也不时拿过来一些文件、资料让徐一诺复印。徐一诺没有心思去看其中的内容,只是顺便将全部资料多复印了一份。

下班前,“袁小头”拿来一沓厚厚的文件:“把这个寄出去,是寄到香港的,很急,你马上去办。”

地址是上次孟忆昶给她的地址,收信人也是同一个人。徐一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接过来塞到包里。然后,一边慢吞吞收拾东西,一边注视着门外的动静,确认“袁小头”已走远,她迅速将门关上,打开复印机,把那沓厚厚的文件一页页复印下来。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才镇定地开门出去。

当天晚上,徐一诺把所有复印的文件交给了程欣。程欣对她说:“谢谢你的帮助。小徐,你刚从学校出来,还不懂世事险恶。老孟出事了,是有人要陷害他,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看出来了,大家都说他是‘自己用肉养肥的狗咬死了自己,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要当心,千万不要因为老孟连累到你,这帮人现在抓住谁都不会放过。你还小,没必要卷进去,听我的,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次日天还没亮,徐一诺拖着两个重重的背包离开宿舍,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徐一诺再次见到孟忆昶,已是2003年。正月十五那天,还在放寒假的弟弟给她打来电话:“姐,你猜谁来我们家了?是你以前公司的那个孟总,你等等,让他跟你说话。”

徐一诺瞬间有些恍惚,怎么可能?孟忆昶不是出事了吗?当时网上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新闻:非法集资15亿,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

“一诺,我是孟忆昶。”电话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时隔三年,那声音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孟总?真的是您?”徐一诺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呵呵,我回来了,来找你了,你还好吗?听你弟弟说你年前结婚了?真不好意思,我连一份贺礼都没给你准备……我今天就回S市,明天晚上请你们夫妻吃饭……”

第二天,他们在“七宝印象”相聚。席间,孟忆昶拿出一份资料,让徐一诺回家后有空看看。那天他点了好多菜,徐一诺一个劲儿阻拦,说吃不了吃不了。可孟忆昶坚持:“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这算什么?”

晚上回到家,江沐恩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然入睡。徐一诺坐在客厅里,仔细地翻阅孟忆昶给她的《关于赴南安市发展养猪场的可行性报告》。养猪这个行业对孟忆昶来说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半年里,他已三次到南安实地考察,当地政府也非常重视。报告里说,南安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毗邻广东、福建,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可形成天然的屏障,气候温和、资源丰富,发展大型养殖业,可以就近供应广东、福建和香港,大大降低了运输风险和成本。南安市有数百万亩闻名全国的脐橙果园,果园需要大量的肥料,可以发展“猪—沼—果”养殖模式,解决环保问题。当地人工费用低廉,一般饲养人员的工资只有五六百元。最大的优势是,中国是猪肉消费大国,约占全球消费总量的50%,年人均消耗猪肉量四十至五十公斤。而南安市九百万人口,每年需要上市四百五十万头生猪,当地的小散养户总数相加,每年可供应不到一百万头,实际生猪缺口约二百五十万头。当地政府根据国家相关政策,对畜牧养殖业扶持力度极大,但至今尚没有一家大型的规模养殖场落户。

报告中对于投资所需资金及收益情况也有详尽阐述。孟忆昶的一个朋友是香港五丰行的主要负责人,因供港指标难以达成,特别寻求在当地有合作的基地。香港五丰行属于上市公司,在实际操作上有很多的制约因素,所以希望孟忆昶能够到南安市发展大型养殖场,作为供应香港的一个基地场。这才是孟忆昶在南安市发展养殖业的信心所在。

三个月前,孟忆昶帮助一位香港朋友在S市开发区购买了上千亩土地,作为酬谢,他得到了一笔两百万元的资金。孟忆昶便和香港五丰行的人三次到南安市考察,看中了一块山地,交了定金。

对照报告中的数据,徐一诺进行了仔细计算,正常运作四年收回成本完全没问题。

研读完这份报告,已是凌晨一点。她感觉眼睛有些痛,脖子也有些发酸,可她却没有一点儿睡意,似乎有一股火苗在她心里燃烧。是的,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有奋斗,有目标,有盼望,有曙光。而不是像现在,浑浑噩噩,一日三餐,似乎一天就是一生。回头看看床上那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她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孟忆昶和徐一诺每周都见一次面,讨论南安之行的具体规划。徐一诺对未来充满期望,总是催促:“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你和家里商量好了吗?你们才结婚不久,去了南安,可没那么容易回来,你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没什么好商量的,这是我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主就可以了。”

“你现在有家了,怎么可能一个人做主?”

徐一诺黯然。和江沐恩相处的日子,她甚至不敢去想,不愿去提。怪他吗?她没有理由责怪他。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自己,为了追求她,他放弃了优越的工作,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和父母反目……

她对他的感情刚开始也并不单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拿他作挡箭牌的,他知道,却甘心情愿……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嫁给江沐恩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习惯,总之,现在已经嫁了,再說什么都没用了。

第三章初具规模

第二天中午,孟忆昶一行到达目的地——南安市吴宁县。当汽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时,已有五六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那里等候。为首的漳河镇党委书记杜凌云上前和孟忆昶握手:“孟总一路辛苦。”

接着就是互相介绍。最后介绍到徐一诺,杜凌云愣住了:“一诺?”

徐一诺的表情瞬间凝固:“学长?”

“怎么,你们认识?”孟忆昶有些吃惊。

杜凌云急忙向众人介绍:“我学妹徐一诺,我毕业那年,她大一。”

“原来你们是校友啊!”孟忆昶很激动,“真是缘分呐!没想到在这里小徐也有熟人,还是我们的地方父母官,这下我可更好开展工作了。”

在众人的寒暄中,徐一诺还没回过神来。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会遇到杜凌云,她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呢。杜凌云曾是她喜欢的男人,在农学院时,杜凌云是学生会主席,徐一诺是宣传部长,只短短接触了半年,两人就坠入爱河。两人商定,待徐一诺毕业就结婚。可杜凌云毕业不久就没了音信。后来听说,杜凌云已经结婚,女方的父母都是领导干部。徐一诺不得不面对现实,忘掉杜凌云。这段简短的恋爱在徐一诺心里留下了阴影,直到遇见江沐恩。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青春岁月,徐一诺自以为已经彻底把杜凌云忘了,他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猝不及防。往事潮水一般涌来,徐一诺感到窒息,身体也站不稳了。

“晕车了?房间都订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去休息。”杜凌云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大家说。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温柔体贴;人还是那个人,高大帅气;性格还是那个性格,成熟稳重。但一切都变了。徐一诺竭力压抑着自己。在她的想象中,杜凌云安顿好其他人,会来看自己。到时她会质问他,为什么食言抛下自己?为什么和别人结婚?为什么?为什么……可直到司机宋学兵打电话叫她下楼吃饭,杜凌云也没有出现。

接风宴规格不低,吴宁县县委郑书记都出席了,可见地方的重视程度。但席间说的都是闲话,喝酒是主题,再就是杜凌云和徐一诺的邂逅,也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徐一诺不能喝酒,可这种场合,她又不能不喝。而只要一端起杯子,肯定就放不下来了——这位敬的酒你喝了,那位敬的酒你能不喝?喝完了还要一一回敬……杜凌云有心帮她挡几杯,也是徒劳。

那天徐一诺喝多了。不过,醉酒也是有益处的,比如,忘掉过去,忘掉所有的烦恼。徐一诺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竟是黎明。拿出手机,刚刚凌晨四点,未接电话竟然有一百多个,全是江沐恩打来的……

一早,杜凌云来到酒店接他们下乡考察。有了昨天的教训,徐一诺感觉杜凌云对她已经没有了昔日恋人的感情,虽然对她很关照,却只是校友、朋友之间的友情。所以,她也把他当做漳河镇的党委书记对待,客气而不失礼。他们一起出发,去看一个即将接手的畜牧场。

畜牧场位于县城西南方向,靠近大门是一栋三层楼房,楼房外是一个大花园,里面除了一棵桂花树长得正旺,其他全是杂草了。再往里,是一口极深的水井,水井旁有一间小屋子,摆放着香炉和几尊佛像。

“这场原来是一个香港人投资的,委托他的广东女婿管理,他女婿只知道吃喝玩乐,硬是把一个企业败光了,还欠了银行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就开溜了。不过,他们倒是对神明特别相信,看,关公像也有,妈祖也有,如来也有,观音也有,真不知道这些神仙会不会和平相处。”杜凌云笑着说。

“这里选址有点儿问题,在国道边上,不利于防疫。以后我们再建设猪场,要在深山老林了,这个场只能作为过渡场。”话虽这样说,孟忆昶对这个老畜牧场心里还是十分满意。

“这个场是国有土地,属于工业用地,县里为了支持养猪业招商引资,近四十亩的地,只要八十万元。县里已下了文件,所有办证费用全免,这也体现了县里的诚意。”杜凌云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水源,水文资料显示,这个场的位置属于缺水地区,还要打一口深水井。”

十六栋猪舍一一看遍,绕到后门,便是一片果园,那是吴宁县特有的果树脐橙,如今已是硕果累累。杜凌云手托着一只脐橙介绍:“这可是我们县里的宝贝,在香港市场它是打败了美国脐橙的。吴宁县人口不多,只有九十万左右,面积三千平方公里,下辖十八个乡镇,其中五个乡镇富含稀土。就是因为稀土,让吴宁县种植的水果与众不同。再加上吴宁县是盆地地形,进入十一月后昼夜温差大,特别适合脐橙种植。”

跨过半个果园,再通过一个涵洞,后面是一条河。河面不宽,河水缓缓流淌,两边是高大茂盛的小叶桉树。杜凌云介绍:“这是我们县的母亲河——桃江河,县里的自来水就是桃江河的水。”

“离猪场这么近,会不会污染……”徐一诺不假思索地接话,却被孟忆昶轻轻拽了下衣角。她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为了按计划在12月底进猪,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个人像是上足了发条,不分昼夜加紧工作。S市第一批已订购的母猪约三百头,大部分是已怀孕的母猪,元月份将陆续生产。母猪一旦开始生产,就意味着很快会有收入,这将大大缓解资金压力,并能够继续扩大养殖规模。

猪场改建是最重要的工作。为了合理利用好现有的十六栋猪栏,不但要重新规划公猪栏舍、空胎母猪栏舍、重胎母猪栏舍、产房,以及断奶小猪栏舍,还要重新修排水管、修建室外运动场、建保温箱,屋顶也要重新修缮,工程量大且复杂。好在黄忠在S市做过类似的场房多年,只要招到工人,其他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畜牧场附近的农民大多在家闲着,有村书记号召,一下来了一百多人。按照当地工资标准,小工每人每天十五元,大工三十元。但他们做事的效率却极低,黄忠每当看到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抽烟,仿佛闲得无所事事,就忍不住要大声训斥。领头的队长不以为然:“谁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过的?你着急,能一下子跨到后天吗?”

白天磨洋工,到了下班时间,大家立即停工,给加班费都不干,这把原本全面铺开整改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勘测队也已经勘测过了,根据猪场满负荷运转时需要的水量估算,就是打下去三百米也无法满足需求。猪场用水量极大,加上生活用水、消毒、冲栏等,每天至少需要三四吨。孟忆昶只好与他们商量按现有的规模重新深挖,并着手从畜牧场后面的桃江引水,做一个三级消毒过滤池。

徐一诺忙碌着办理各种证件,招聘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饲养人员,在本地招收门卫、司机、仓管、会计、做饭的阿姨等。此时,徐一诺才体会到办企业的不易。

孟忆昶问徐一诺:“我想让你父亲去S市供港场学习技术,然后来帮助我管理猪场,你看怎么样?我接触过他一次,他做过村干部,能力很强,人品也好。”

徐一诺满心欢喜,如果父亲肯来,那自己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父亲徐智宁在煤矿上班,本来因为身体不好,在地面上工作,可弟弟马上要上大学了,徐智宁坚持要到井下挖煤。工资是提高了,但实在危险,母亲天天为他担心。如今听说可以来猪场工作,工资比煤矿还高,自然一说就通。于是,孟忆昶便安排徐智宁去S市供港猪场学习。

终于,12月初,畜牧场各个岗位人员基本就位。畜牧场平日里要严格消毒,严禁外出,一般都会招聘一对对的夫妻就业,如此,畜牧场中就建立了许多个小家庭。

营业执照已审批通过,孟忆昶为畜牧场取名“南安欣欣畜牧场”,投资人姓名是徐一诺。徐一诺有些不安:“怎么用我的名字呢?”

孟忆昶说:“我蹲过监狱,用我的名字有诸多不便,你当法人我放心。”

在孟忆昶的力挺下,徐一诺成为南安欣欣畜牧场场长,拿到了吴宁县政府颁发的“外商绿卡”。投资款陆续到位,孟忆昶与县政府正式签订了兴建存栏母猪三千头规模的大型养殖企业的合同,又与距离县城三十公里的漳河镇签订了租赁林地一千五百亩的合同。

因为是南安市第一家大型养猪企业,南安欣欣畜牧场一下成为整个南安市的焦点,每天都有市里、县里领导来参观。徐一诺忙于接待,她在学校练就的演讲口才此时派上了用场,落落大方的讲解受到参观领导和客户的一致认可,电视台也做了重点报道。一时间,徐一诺成了吴宁县的名人。

让徐一诺感到不适的是每天轮番安排的宴席,作為场长,她不得不出席,喝酒更是免不了,几乎每天都有一餐是在酒桌上过的。

食堂做饭的阿姨叫蓝绒花,典型的广东人,是司机徐子荣的妻子。说是阿姨,其实不过三十多岁,却已是四个女孩儿的母亲了。徐子荣和徐一诺同姓,徐一诺便亲切地称呼蓝绒花“嫂子”。

这时候,蓝绒花正怀着第五胎。徐一诺问她:“怀孕是不是很辛苦?”

“是啊,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活得不对劲。”蓝绒花笑,“可女人就是要生孩子啊,不但要生,还一定要生男孩儿,不然,在家里没地位不说,还有可能被赶出去。”

“凭什么呀?”徐一诺愤愤不平,“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决定的,怎么要让女人承担责任?再说,女孩儿就一定比男孩儿差吗?”

“你们城里人不看重这个,可是在我们农村,一定要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啊。”

“身体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生……”

两位技术员也陆续前来报到,一位是来自湖南的兽医沈言,一位是来自广西的配种员张申,都有在大型猪场工作的经历。

徐智宁夫妻是在12月底到达吴宁县的。孟忆昶安排他们在徐一诺楼下住。母亲对徐一诺说:“你二姨想让你表弟也过来,你看行吗?”

“他身上不是还有官司吗?听说公安局还在找他呢,说不好听点儿,他是个逃犯啊。都是亲戚,我们举报他当然不合适,可是,他来我这儿,惹了麻烦怎么办?”徐一诺不无担心。

“他不是还小吗?又不懂事。你严加管教就是。”

徐一诺拗不过母亲,一周后,表弟闵冲带着老婆何冬苗一起到了猪场。

元旦刚过,第一批从S市运过来的母猪到了,同时到的还有江沐恩。徐一诺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谁让你来的?”

“是我。”一旁的孟忆昶说,“小江一直在和我联系,说要到吴宁来。我想,你们夫妻团聚也是好事……”

徐一诺暗暗责怪孟忆昶事先不跟自己商量,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赶走,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母猪入栏已是中午,食堂开饭,徐一诺左右看看,没发现老爸的影子,便去猪舍寻找,终于在第五栋栏找到了。徐智宁满手血淋淋的,看到徐一诺就笑:“多险啊,到了圈里就生了,再晚一点儿就要生到车上了。”

徐一诺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哇,这小得像老鼠一样的猪仔真是太可爱了,浑身油亮亮的,闭着眼睛,在母猪身边不停地蹭着,发出如婴孩般的声音。徐智宁正在为刚刚生下的一头小猪打着脐带结,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徐智宁按了按母猪的肚子:“估计应该还有两三个,今天是开张大吉啊!”

因为这窝小猪仔的降生,孟忆昶心情大悦,晚上特地让食堂加了菜,还买来几箱啤酒。何冬苗始终围着孟忆昶转,不顾闵冲在场,不停地给孟忆昶敬酒。闵冲一直盯着何冬苗,何冬苗视而不见。

饭后,孟忆昶招呼大家一起到会议室,宣布了场里的人事及工作安排:徐一诺任场长,主要负责对外协调关系;徐智宁任副场长,负责场里的生产;两个技术员配合徐智宁做好防疫、消毒、配种工作。此外,沈言在做兽医工作的同时,带一个徒弟江沐恩,张申也带一个徒弟闵冲;何冬苗负责饲料和兽药仓库的管理和统计;徐一诺的母亲饲养产房母猪,负责养猪的还有来自江苏连云港的孙兵夫妻和孟平夫妻。

孟忆昶最后强调:“我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在S市,这里全权委托徐一诺场长负责,在场里,她完全代表我。若不能听从工作调派的,那么,不好意思,我只能请他离开这里……”

徐一诺也站起来表态:“感谢孟总对我的信任,既然让我当这个场长,我也先同大家说两句:公司刚刚起步,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合力,工作上尽心尽力,生活中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彼此照应。”

没想到,江沐恩却第一个唱反调:“我不想参与猪场的工作,我不感兴趣。”

徐一诺一愣,刚想开口,被孟忆昶制止了:“好,你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现在不就是讨论工作吗?为什么要会后讨论?徐场长,你说呢?”江沐恩歪着头,挑衅地望着徐一诺。

“如果你不接受,可以离开。”徐一诺压抑着怒火,冷冰冰地说。

“什么意思?我是多余的人吗?你别忘了,不管你当什么,也是我老婆!”江沐恩狠狠一踢身边的凳子,摔门出去了。

散会后,孟忆昶专门找江沐恩谈了一次。江沐恩表示不愿养猪,想跟黄忠做工程。没办法,孟忆昶只能答应。

徐一诺得知这个结果,埋怨孟忆昶:“您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让他过来了?他来这儿不是扯我后腿吗?”

孟忆昶叹息:“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你们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毕竟是两口子……自从你跟我来吴宁,他天天打电话、发信息给我,说我破坏你们的婚姻,要去告我……我知道他不过是一时之气,但这话传出去对你我影响都不好啊!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来,让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也就放心了。”

徐一诺没想到江沐恩这么过分,不由得怒火中烧:“谢谢您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他的事就这样吧,我也想通了,能过就过,实在过不下去,就分!”

“你千万别冲动。其实,小江这孩子没有坏心眼,他是家中独子,看样子是被惯坏了,又太过看重你,你要和他多沟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一诺和司机徐子荣到南安市饲料大市场了解当地饲料、兽药、疫苗等情况,并与几家经销商洽谈采购合作事宜,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钟了。

上楼时,徐一诺发现孟忆昶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想去汇报一下工作情况。推开门,竟然看见何冬苗坐在孟忆昶床边帮他叠衣服。孟忆昶正在喝粥,看见徐一诺进来,笑着说:“你这个弟媳很有心,知道我今天喝了酒没吃饭,特地煮了红豆粥送过来。你要不要来一碗?”

徐一诺看了一眼何冬苗,见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说:“我有点儿晕车,先去休息了,明天再给您汇报工作吧。”

第二天一早,孟憶昶在食堂看见徐一诺,对她说:“小何想让她姐、她姐夫来场里上班,说是给你说过几次了,你不同意。昨天她是为了这事……”

“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但我要先说清楚,她那姐夫很不靠谱,到时候要是惹出事,您千万别怪我没提醒。”

中午,徐一诺正坐在电脑前查资料,母亲上来了:“这个冬苗,一个劲儿地哭呢。”

徐一诺心中一凛:“她要干什么?还是为了她那个姐夫?哭也没用,妈,你千万别心软,动不动就敢动刀子的人,谁敢要他?”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谁没有犯错的时候?你得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呀。不然,她没完没了地缠着你爸和我,我们两头作难。再说,当初你不同意冬苗和闵冲两口子过来,说闵冲是逃犯,怕给你惹麻烦,你看现在,闵冲不是挺乖的吗?”

徐一诺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好吧,我还是那句话,到时候他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管。”

没几天工夫,何冬苗的姐姐姐夫何冬梅、胡一尕两口子来到了畜牧场。徐一诺暗暗摇头,先有何冬苗,再有胡一尕,这两个都是是非精,场里恐怕消停不了了。

县委郑书记携夫人蔡芬陪同省农业厅已退休的徐副厅长前来参观调研,陪同的还有县农业局副局长廖三民。徐副厅长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紧紧握住徐一诺的手:“都说畜牧行业难有女英雄,看来这话是不对的。今天我可是看到了,不但是畜牧行业的女英雄,还是年轻漂亮的女英雄,而且我们还是一家!”

徐一诺笑道:“老领导今天可要好好指点,待以后真正成为英雄,才不辜负您的期望啊!”

“这是我们南安市第一家大型养猪企业,准备建设存栏母猪三千头的猪场,一年可出栏六万头生猪。”郑书记说着走进消毒池,对身后一行人挥手道,“你们要遵守场规,像我这样消毒,还要在紫外线下烤十分钟才能进来啊!”

徐一诺忙说:“谢谢书记理解支持。请进!”

蔡芬是县刑警大队的中队长,一副男人派头,她拍拍徐一诺的肩膀:“听说你们这里的公猪有特殊待遇,是不是比男人还宝贝?”

“是啊,蔡队,公猪每一餐要喂两个鸡蛋,还有鱼肝油。现在的猪场是改建的,条件还不具备,待新场建好后您再来,那时候公猪就住进空调房了!”

徐一诺引领大家到会议室坐下,一边喝茶,一边介绍公司的规划以及选择吴宁县的原因。徐副厅长边听边点头:“这条路你们是选对了,中国人向来对养猪很有感情。看看中国字‘家的结构,我们就知道,养猪的历史源远流长。有了一间房子,再养一头猪,就构成了一个家。我多年来一直很关注这个行业,也相信我们这个农业大省,一定会在养猪方面有极大的发展。小徐,你们公司开了个好头,在南安市落户是对的!”

临近春节,第三批母猪运送过来了,整整五百头,整个猪场爆满,原本比较清闲的人员也都加重了工作量。天气越来越冷,徐智宁一边督促黄忠抓紧时间改造最后两栋栏舍,一边让门卫老徐联系购买旧麻袋和稻草,为仔猪保暖。看着渐渐多起来的小猪,徐一诺希望尽早出售仔猪,这样不但可以缓解栏舍紧张,更主要的是缓解资金压力。

章长军是吴宁县人,在红星饲料厂做业务员已经六七年了,对吴宁县的散养户情况了如指掌,听徐一诺说要出售仔猪,立即帮她联系了几个客户。徐一诺很感激,真诚地对他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按理我也应该照顾你的业务,只是,我要向老板汇报,等老板定夺。”

章长军笑答:“不急,你们在这里长期发展,我们肯定有机会合作。我们公司是南安市最有影响力的公司,你可以抽时间到我们公司参观了解一下。”

不几日,章长军果然带来几批客户,看了小猪后,都很满意。三户小散户,共卖了四十五头,另两户雇了三轮车来,每人购买了六十头。猪价是按照章长军的建议,每头三百元,当天下午收入四万多元。

徐一诺一边开票、一边验钞,心里满是兴奋。只要有小猪不断地出售,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孟忆昶就不必为资金犯愁了。她知道孟忆昶回S市,除了因个人问题要“按时报到”外,主要为的是筹集资金。

章长军临走时说:“我再介绍两个做中介的给你认识,让他们帮你联系客源,不过他们是要中介费的,每头大概是两块钱,你自己把握一下。”

徐一诺十分感激。在异地他乡能得到别人的真心帮助,真的很温暖。

因为赶工建产房,江沐恩的手不慎碰到了切割机,小手指受了伤,人马上被送到了医院。好在手术很顺利,手指保住了。之后几天,徐一诺尽心照顾着江沐恩,这是从结婚到现在从未有过的。

过了小年,全场大工小工都不愿意再上班了,说是要预备过年的东西,加工资也不肯。无奈,只能入乡随俗,让他们全部放假,改建工程暂时停止。江沐恩借机对徐一诺说:“这活儿也不适合我干,不如我们住到县城去,开一家奶茶店。我已经看好了,刚开发的人民广场是个好地段,有两个小学在附近,又是步行街,对面是一个大型超市,开奶茶店绝对能火。”

徐一諾瞥了江沐恩一眼:“预谋已久了吧?场里吃住不必操心,在外面房租、吃住、工资,都是开销,我们又没什么积蓄,怎么开?”

“结婚时你没要的彩礼,我去问爸妈要……”江沐恩嗫嚅。

“别。”徐一诺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稀罕。你如果想开店,差多少钱,我向我爸妈借。”

江沐恩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一头母猪不明原因死亡。徐智宁让饲养员把死猪拉到后门外的消毒池旁,准备剖腹检查。刚好有客户来看仔猪,徐一诺打电话让徐智宁挑选几头,就离开一会儿的工夫,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死猪已不见踪影!

有饲养员说:“八成是让附近的农民拉走了。算了,给他们吧,反正是死的。”

“不行,必须报警!万一吃出问题来,追究我们的责任怎么办?”徐智宁拿出手机打了110。

镇派出所黄所长过来了,徐智宁将情况如实说明,黄所长说:“八成是杀猪佬干的,别急,我把村长叫来问问。”

一行人到马路对面的加油站等候村长,加油站老板娘出面招待。老板娘是江苏泰兴人,身材微胖,化着浓妆,能说会道。待徐一诺赶到,村长已经在加油站的餐厅和黄所长一起喝茶了。村长对徐一诺说:“我保证,不管是谁拉的,都让他乖乖送回来。”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对村长耳语了一番,村长哈哈大笑:“小徐,别担心,是我一个远房侄子的朋友弄去的,给他说了,是死猪,怕有病,让他处理了,不能吃。”

“可是,万一……”徐一诺还是不放心。

黄所长说:“过年了总要买肉,这些人肯定是图省那几个钱。这样吧,我让司机去,亲自看他们埋了。”

眼看到了中午,为了答谢,徐一诺留村长和黄所长在加油站吃饭。席间,加油站老板娘一直殷勤劝酒,还叫来两个加油站的女孩子作陪。

黄所长对徐一诺说:“这个女人可是了不起,加油站红火的时候,有一百多号服务生呢。最近通了高速,这条国道才冷落下来。你们是邻居,以后有什么客人要招待,就到这里来,捧捧场。”

老板娘叫柳安妮,嗲声嗲气地对徐一诺说:“你们场里女人少,男人多。我们这里倒是女孩子多,不如我们搞些联谊活动,或许能成全几对呢?”

徐一诺知道,S市的猪场就是这样做的,每年招进来的人男女都有,这样大家才能安心工作。建议是个好建议,不过,提建议的是柳安妮,这个女人总是让徐一诺有点儿不放心。

还有件让徐一诺不放心的事。蓝绒花吃了打胎药,说是女孩儿,生下来老公也不会养。徐一诺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儿?”

“我老公昨天去算了命……”

吃药后蓝绒花腹痛不止,徐一诺担心出人命,叫了救护车。医生给蓝绒花做了刮宫手术,蓝绒花却死活不肯住院。徐一诺知道她是怕花钱,对她说:“我先给你预支工资,你就安心养几天!”

蓝绒花靠在徐一诺的肩膀上痛哭:“女人怎么这么苦哇?我难道就是为了给他生儿子的吗?他说,生不出儿子就不和我结婚……”

“你们不是结婚很多年了吗?”

“乡下都是先同居,等生了儿子再办结婚酒席,生了女儿就要继续生,这样计划生育就管不到……”

蓝绒花住院期间,她老公徐子荣根本就没露面,连电话也没打一个。徐一诺想不通,这徐子荣平时看着挺厚道一个人,在生儿子的事上,怎么这么混?

第四章资金瓶颈

正月初七,猪场正式恢复上班第一天,县农业局副局长廖三民和镇兽医站长吴立枣来了。徐一诺把他们请进会议室,让蓝绒花沏茶倒水,端上本地特色的茶点,当然少不了一盆鸡蛋。廖三民边吃鸡蛋边笑:“不错,到了吴宁县就学会客家人的生活方式了。”

廖三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欣欣畜牧场作为第一家畜牧业招商引资企业,根据县里的政策,给予一万元奖励。吴立枣则拿出一本资料递给徐一诺:“徐场长,你们在这里发展,少不了农业局和兽医站的支持,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们站里有任务,要推广一种添加剂,主要成分是各种维生素,您看场里能否帮助我们消化一些?”

徐一诺说:“县里的工作,我们自然要大力支持。不过,我还要向孟总汇报一下,请您理解。”

“理解理解,相互支持嘛!我们这种单位不比你们企业,拿几百块的死工资,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吴立枣说,“不怕您笑话,我们大家都自己种点儿果树呢,你们的猪粪怎么处理?可以拉点儿给我们吗?”

“可以呀!您尽管安排车子来拉。”徐一诺一口应允。在S市的畜牧场,那是需要支付处理费用的,在吴宁县,猪粪倒成了宝贝了。

过年后,盆地地貌的吴宁县进入雨季,空气湿冷,猪仔死亡率极高。小猪仔暂时卖不出去,饲料和疫苗的用量加大,各种支出越来越高,而孟忆昶在S市尚未筹集到资金。徐一诺想到卖饲料的章长军,请他帮忙想想办法。原本并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章长军说:“我们在县里有几个经销商,他们是赚返点的,倒是可以先赊给你们,三个月后结账。还有个办法,我有个朋友,以你们公司的名义去他那儿开户,返点算给他,这样你也可以得到一部分。”

徐一诺原本很灰暗的心情,猛地被点亮了。“我自己是不需要返点的,如果你有这样的朋友,返点可以都给他。”

章长军马上安排徐一诺和这个朋友见面。对方叫刘卫东,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总,也是章长军的同学,受章长军的影响,对养猪行业很感兴趣,只是没有机会介入,听章长军介绍了欣欣畜牧场的情况,欣然应允,很快就敲定了合作方式:欣欣畜牧场去饲料厂开户,刘卫东出资拉饲料,赊给畜牧场,三个月结一次账,所有返利都归刘卫东。

忙完这些,徐一诺返回畜牧场时,已是下午三点。刚到大门口值班室,门卫老徐叫住了她:“孟总打来好几次电话了,找不到你,有点儿生气了。”

徐一诺这才发现,走时匆忙,竟然忘记带手机了。回到房间,她连忙给孟忆昶回电话,孟忆昶大发雷霆:“一个场长,怎么说出去就出去了?你就这样起带頭作用的吗?我把身家性命都赌在你身上了,你怎么电话都不接?”

等孟忆昶发泄完了,徐一诺才说了下午的事,告诉他饲料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孟忆昶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辛苦了……这个事情谈成了,我也能松口气。我尽快赶回来,看看他们的饲料厂,如果可能,就马上操作。”

挂断电话走出门,徐一诺看见何冬苗正从房间门口经过,眼神中有一丝幸灾乐祸。

三天后,孟忆昶从S市回到猪场,杜凌云通知他,农历正月十六去漳河镇丈量土地。要建新场,意味着马上要支付很大一笔购地款。孟忆昶在S市的朋友原本答应借给他一千万,但因为股市跌宕,那人的钱半个月内化为乌有。自然,借钱的事泡汤了。

“我们可以到银行贷款吗?”徐一诺看着孟忆昶紧皱的双眉。

“我们在吴宁县落户不到半年的时间,贷款可能有难度,不过,还是要尝试。”孟忆昶沉思片刻,“郑书记说喜欢喝S市的黄酒,我特地带了一坛回来,晚上你和宋学兵一起给他送过去。”

“您不去吗?”徐一诺有些顾虑。

“你先去探探郑书记的口风,如果他肯帮忙,我再去说,如果他一口回绝了,我们也有个回旋的余地。再说,你现在是实际投资人,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那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徐一诺正色说,“您才是真正的老板,我拎得清……”

晚上,徐一诺按照孟忆昶的吩咐,和司机宋学兵一起到了郑书记家,把公司准备贷款的事情向郑书记做了汇报。郑书记马上拨通了吴宁县农发行方行长的电话,安排他们第二天见面。

从郑书记家出来,坐在汽车上,徐一诺拨通孟忆昶的电话,

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电话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再打过去,通了,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老孟睡了!”

徐一诺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挂断了。正愣神间,开车的宋学兵笑了:“你简直成了工作狂,哪有人像你这么累的?以后的事情还多着呢,该放松的时候还是要放松……”

“可是,不是孟总接的电话,我听着怎么好像是……”徐一诺的眼前浮现出柳安妮的面孔。

“他们都是成年人……你也不要太较真,做好该做的,管好该管的。”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徐一诺脸朝窗外,看忽明忽暗的灯光把自己的面孔映照得光怪陆离。那个在她心目中有着高大形象的孟忆昶,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她感觉有一座堡垒在心头轰然倒塌……

八点半,徐一诺和孟忆昶出现在农发行方行长的办公室门口。坐在老板椅上的秃头男人个子不高,肥胖的身材,眼睛有些外凸,鼻孔朝天,徐一诺一瞬间就联想到癞蛤蟆。

听徐一诺介绍情况期间,方行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徐一诺身上扫来扫去,徐一诺不经意地抬头,猛然发现方行长的眼睛竟然是红色的。她感觉有些恶心,但又不得不面对:“方行长,您先看一下我们的材料。”

“放这儿吧,我会转给负责信贷的经理。今天来了,就留下来尝尝我们行里的食堂餐,看看是不是比你们S市的差?”

徐一诺想拒绝,孟忆昶却抢先应承下来。喝酒又是免不了的,而且这个方行长还专门找徐一诺喝,开出的条件是,一杯一百万。徐一诺横下心,连喝五大杯,赢得一片掌声。在酒精的作用下,徐一诺忘了矜持,盯着方行长:“酒我喝了,您可要说话算数!”

“好了好了,我认输。这可是高度酒,不能这么喝的。”方行长赶忙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徐一诺惊讶地发现,醉酒真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人肆无忌惮,说什么做什么别人都不会计较。此时,她好想一拳砸在方行长的胖脸上……

孟忆昶看着徐一诺,似乎初次认识她,笑容中也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徐一诺是被宋学兵搀扶着送回来的。她满身酒气,浑身瘫软,伸手搂住江沐恩的脖子,不停地笑。江沐恩皱着眉头:“怎么喝这么多酒?和谁喝的?”

徐一诺口齿不清:“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工作就是陪酒吗?那你以后不要再去工作了!”江沐恩虽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他费力地抱起徐一诺,从大门口把她抱上楼。

这天把江沐恩折腾得够呛,徐一诺醒了就吐,吐完再睡,睡醒再吐……江沐恩一直在旁边照顾。待徐一诺彻底醒酒,已是凌晨。她口渴极了,嗓子很不舒服,浑身无力。床头有杯子,一摸,是温的,尝一口,甜中带着酸,是她喜欢的柠檬味。她一口气喝完,双手抱着杯子,愣了好大一会儿……

接下来整整三天,徐一诺和孟忆昶几乎都泡在银行里,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上午在方行长办公室聊天,中午在银行吃饭,下午去KTV唱歌,晚上继续吃饭,饭后唱歌,直到凌晨。

第四天,徐一诺不想再去了,可孟忆昶说方行长打了电话,特别强调一定要带上徐一诺。徐一诺抗议:“我们还干不干别的了?那天说好的五百万呢?那么多酒我都白喝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是我们求他们……”

徐一诺不再反驳。

中午,农发行食堂的小餐厅异常热闹,加油站的老板娘柳安妮在孟忆昶的引荐下出现在方行长的面前。

“哎呦,久闻方行长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柳安妮披散着金黄的卷发,脸上的脂粉几乎有一尺厚,夸张的表情,嗲声嗲气的腔调,毫不顾忌身边人的眼光,向方行长的身上蹭去。

徐一诺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顺势起身,把靠近方行长的位子让给她。银行里负责信贷的经理冯志铭冲她招手,她便坐在了他身边。这几天冯志铭也是天天作陪客,跟徐一诺早就熟了。

柳安妮不停地和方行长起腻,吸引了方行长的注意力,暂时把徐一诺忘了。徐一诺借口要去卫生间,溜出了餐厅,跑到宽大的露台上透气。露台上的盆栽开得正艳,白色的花朵带着微微的鹅黄色,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徐一诺将脸凑过去,闭上眼睛,贪婪地闻着。

“这是茉莉花,是不是很香?”身后有人说话。

徐一诺迅速转身,原来是冯志铭,于是礼貌地点头。

“你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也不喜欢。”停了停,冯志铭说,“你的性格倒是像这花,沉静、优雅、不张扬。”

“谢谢冯经理夸奖,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在你们面前出丑了。”

冯志铭摘下眼镜,用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镜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由自主,你是,我也是。希望我们在工作中不要丢了自己才好。”

徐一诺心里一震,感激地与他四目相对,他却立时躲开了。徐一诺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的贷款……”

“我们银行是政策性贷款,对于农业项目自然会支持,不过你们最好先申请到市级龙头企业,不然,贷款很难批下来。你们现在毕竟没有什么抵押物,这对银行来说是硬性指标。”冯志铭解释。

“谢谢……可方行长那天说……”徐一诺没想到会这样,但仍不死心。

“一杯一百万?”冯志铭笑了,“酒桌上的话你还当真?贷款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是要开贷审会审批的。记住,以后不要在酒桌上逞英雄。”

冯志铭转身走了,留下徐一诺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

晚上继续泡KTV,柳安妮跟方行长越来越热乎,这倒省了徐一诺的心。孟忆昶猛给徐一诺使眼色,让她去给方行长敬酒。徐一诺假装没看见,走到冯志铭跟前:“冯经理,一起跳个舞吧?”

冯志铭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握住徐一诺的手,拥着她滑向舞池。暧昧的灯光下,每一个人的脸都很不真实。冯志铭无话找话似的,重复着白天已经说过的话:“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你不也是吗?”徐一诺空洞地回答。

“如果你在,我会喜欢的。”冯志铭搂着徐一诺的手加了一点儿力道,试图把她拥到胸前,“真希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你们行长给你带出的好榜样吗?”徐一诺刻意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别说这么扫兴的话,他是他,我是我。”冯志铭扭头看了看几乎脸贴脸抱在一起的方行长和柳安妮,“记住我的话,不出三个月,他俩就成仇人了。”

“你很清楚你们的领导啊!干吗不去提醒他?”

“我又不是上帝,他也不需要我拯救。”

“你大概心里在暗自庆幸吧?”徐一诺冷笑。

“别做太聪明的女人,不然,没有男人敢喜欢你。”

“我需要別人喜欢吗?”徐一诺挣脱了冯志铭的手,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喝酒!”

“别喝醉了,我喜欢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你老婆呢?你喜欢的应该是她。”

冯志铭沉默了,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取一粒话梅丢在酒杯里,瞬间,泡沫荡漾开来,像是积蓄了几万年的暗流刹那间涌动起惊涛骇浪。

银行的贷款遥遥无期,申请龙头企业也不是那么容易。徐一诺又一次被孟忆昶支使着去找郑书记,希望他介绍市农工部部长认识。想要申请龙头企业,必须向农工部申报。

郑书记说市农工部部长是市委常委兼任,具体办事,不如去找农业科的黄科长,所有项目都是通过他上报的,部长不过是到了最后签字而已。刚好,这位黄科长是从吴宁县调过去的,郑书记给他打了个电话,大概说了一下情况,请他务必帮忙。

徐一诺马不停蹄赶到南安市,在市委农工部找到了黄科长。黄科长说:“你们是市里第一家大型养猪场,申报龙头企业应该没问题,但也需要时间,还需要很多资料。我拿个范本给你参考,你先回去准备。”

按照当地习俗,过完正月十五新场就可以动土了。新场选址在漳河镇西南约三十公里处一个名叫土家洼的地方,根据选址要求,需要距离村庄五公里,距离主要河流五公里以上。土家洼原本就人烟稀少,几乎被树林覆盖,只有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通往外界。

徐一诺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拉住棍子:“谢谢!”

徐一诺刚到吴宁县时,曾经和孟忆昶去过一次。那天,她才见识到真正的山路是什么样子。汽车开着开着,就再也没法儿往前走了,那路面,孟忆昶的帕萨特根本开不进去。孟忆昶打电话让黄泥乡负责接洽的乡长叫几个人骑摩托车来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孟忆昶就提议边走边等。于是,一行人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大山深处走去。

徐一诺穿着高跟鞋,十分钟不到便被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宋学兵怕她走丢了,只好留下来陪着她,还安慰说:“别急,慢慢走,当作看风景了,实在走不动就歇会儿。”

徐一诺是真的走不动了,坐在路旁的一块岩石上,揉搓着痛得钻心的脚。这时她注意到,远远地有一个人影向她走来,是个光着上身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边走边在路边的草丛里胡乱挥舞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哼唱着什么歌,但徐一诺一个字也听不明白。走到近前,徐一诺轻轻咳了一声,男孩儿猛地站住,表情惊恐,仿佛受到了惊吓。

男孩儿十四五岁,个子不高,瘦得皮包骨头,可能是长期曝晒的缘故,皮肤黑得发亮,只穿了一条破旧的短裤,看样子是用大人的长裤剪的,缺口长短不齐,还挂着线头。他没有穿鞋子,徐一诺看看坑洼不平碎石遍布的地面,疑惑他那双脚是不是铁打的。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露齿而笑,牙齿雪白,只是吐字不清:“你要悔改……”

徐一诺一愣:“你几岁了,叫什么呀?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男孩儿愣怔半晌:“阿布……乖,阿布……”

原来是个傻子,徐一诺不再追问,站起来指着前面:“阿布,我要去土家洼,你去吗?”

阿布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把棍子的一头伸给徐一诺。徐一诺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拉住棍子:“謝谢!”

阿布在前面拉着棍子走,徐一诺跟在后面,但很快就跟不上了,不由得气喘吁吁。这时候,两辆摩托车开过来了,其中一个开车的还是村里的书记。宋学兵张罗让徐一诺上车,徐一诺问:“可以把阿布带走吗?”

书记说:“这是个傻子,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不用管他,放心,该吃饭的时候他会回村的。你要是有心,等你们的猪场建好了,就把他安排到场里,别的他做不了,卖点儿力气,打扫打扫卫生,他还是可以的。”

这次,依然是乘摩托车去土家洼。杜凌云向村民介绍了孟忆昶一行,告诉他们企业在这里发展,不但是征地,而且可以招收当地人到企业工作,带动当地老俵一起致富。接着,黄书记动员大家积极配合,争取尽快完成土地丈量工作,拿到征地款。

整整一天,徐一诺和一帮男人晒在太阳底下丈量土地,收工时整个人都要瘫痪了。晚上回到场里,她在母亲的房间里泡脚,江沐恩来了,很神秘地对徐一诺说:“亲爱的,我有目标了,我也去养猪。”

“怎么又愿意养猪了?技术员都不肯做,还肯做饲养员?”徐一诺不信。

“今天刘卫东和章长军送饲料过来,刘卫东说他舅舅有几百亩果园,里面造了三栋栏,可以养五百头肉猪。他准备出租,不要租金,只要猪粪,还补贴水电费,而且按实际进栏头数,每头猪借三百元猪苗款,等到猪出栏了再结算。”

“真的假的?你一没技术,二不能吃苦,能干得了吗?还有,饲料怎么解决?”

江沐恩信心满满:“这你放心,我都跟刘卫东说好了,我们合伙养,资金肯定是他出,我们五五分成。章长军说现在猪苗价格比较低,正好可以买进来,等到猪出栏时差不多就是端午节,刚好是一个高峰期,这样养两批猪出来就有本钱了,到时候再去做其他的也不晚啊。为了我们自己有一份事业,我什么苦也吃得了!”

徐一诺隐隐担心这么做不合适,万一让孟忆昶知道了,恐怕不好解释,可又不忍打击丈夫的积极性,江沐恩难得一次像个男人。只好私下里跟父亲说了说,让父亲给指点一下,但一定要保密。江沐恩租赁的猪舍就在离畜牧场不远的脐橙园里,第二天中午,徐智宁去实地看了看,告诉江沐恩怎么做好消毒工作,以及平日里的注意事项等。

说干就干,第二天开始消毒、进饲料,第三天江沐恩就来畜牧场拉了三百多头仔猪。从此,江沐恩便住到了果园里,日日与猪为伴,时不时打电话向徐智宁请教,倒也乐在其中。

土家洼的征地丈量工作终于结束,第一期面积约有一千亩,算上村里和镇里要收的管理费,需要近一百五十万元。孟忆昶的筹款却不是特别顺利,支付了村民一部分款项后,便又急急地赶去S市了。

天气开始变暖,慢慢有老俵上门购买猪仔了。徐一诺通过章长军的介绍,同三四个中介有了联系,时不时能拉来几个客户。即便如此,猪场每月出售的仔猪不过三百头左右,在保证工人工资、饲料款、疫苗款的前提下,没有多少剩余,并不能解决资金问题。

申报龙头企业的材料倒是做得差不多了,可是,材料容易做,到十几个部门盖章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根据龙头企业标准,猪场的固定资产不低于两千万元,年销售量要达到一千万元,带动农户五百家,有哪些农户,还有电话、地址等,徐一诺几乎是在闭门造车。她带着这些材料去市农工部再次找到黄科长,沮丧地说:“我真的没办法了,那些单位不肯盖章,而且,报表还要通过会计师事务所审计。我找过县财政局的审计事务所,他们全都拒绝了。”

黄科长问:“问个不该问的问题,老板给了你多少股份?”

“我只是名义上的投资人,没有股份。”徐一诺坦诚地回答。

“呵呵,”黄科长笑了,“那有没有给你权力请我吃饭呀?”

“就怕您不肯赏脸。”徐一诺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有点儿忐忑。

“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一下,有些事你可以向他请教。”

中午,徐一诺在黄科长的引荐下,见到了茶叶老板龙在天。龙在天像泥鳅般活络,到了酒店便和老板娘打情骂俏,让徐一诺很尴尬。黄科长见她窘迫的样子,笑道:“老龙没正形,但人不错,关系都搞得很溜,人家早都是省级龙头企业了。龙在天,”黄科长提高声音,“先别忙着谈情说爱了,来,徐场长要申请龙头企业,赶紧把你那些花花肠子抖搂抖搂!”

徐一诺赶紧接话:“我是真心向您请教,拜托您……”

龙在天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黄科长说了就行了,不就这么点儿事嘛,放心,有麻烦我帮你搞定!”

“你可不要打人家的主意哈,当心我踢得你爬不起来!”黄科长打趣。

“黄科长动心的,我可不敢!”

龙在天的确是有门路,一个电话过去,就和市里一个会计师事务所的负责人说好了,甚至不需要提供什么材料,只要出具合格的报表就可以。费用的确不低,但现在没的选择。关于盖章的事情,龙在天指点徐一诺:“实在盖不到的,就到打印店去,打出彩色的就可以了。”

徐一诺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龙在天却满不在乎:“那些单位个个比着谁官僚,你去找吧,明年你的章子都盖不到,听我的准没错。不信你问黄科长。”

黄科长不动声色:“你们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

龙在天嘿嘿一笑:“你倒撇得清关系。”

黄科长放下手中的烟:“事情说完了?我们打牌。”

老板娘麻利地将麻将桌收拾好。徐一诺不好推辞,硬着头皮上场,整整一下午,谁赢了,打的什么,完全不知道。好在龙头企业的事情总算是有希望解决了,黄科长让她这周把资料准备好,下周他就报到常委手里,争取下个月批复下来。

第五章情感勒索

蓝绒花又怀孕了。她拿着一张纸条喜滋滋地给徐一诺看:“这是人家给的偏方,说是吃了能生儿子。”

看着蓝绒花憔悴的面孔,徐一诺实在不忍心责备她。“这些都是药食同源的食材,吃了肯定没壞处,但能不能生儿子……”

“人家说了,怀上了就开始吃,吃到五个月就可以了。”

“孩子都怀上了,还能改变性别?”徐一诺不住摇头。

“好多人都用过这个方子,他们说可灵了!”蓝绒花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我可是烧过香许过愿的,如果这胎是个儿子,我以后天天吃素,天天磕头。”

“但愿你心想事成。”徐一诺无奈地叹口气。

2004年,又有几家大型养猪企业落户吴宁县,一家是国泰公司投资兴建的存栏两千头母猪的和信供港猪场;一家是在国内极有影响力的民营企业瑶氏集团,预备建设存栏母猪场三个,合计存栏一万头母猪;另外还有一家福建企业,在吴宁县种植枇杷多年,现在也在兴建规模为八百头母猪的猪场;再加上吴宁县本地一些有规模的猪场,吴宁县的能繁母猪存栏量一下子就增加到近两万头,年出栏可达四十万头。

县畜牧局已召开过两次同行业交流会议,徐一诺通过会议认识了更多吴宁县的散养户,并与几家大型外来企业建立了联系。除了相对保密的养殖管理技术外,在用药、疫苗和饲料原料采购方面的相关信息,大家也会相互交流沟通。从那时起,吴宁县自繁自养猪场已开始做自配料,这样不但可以对饲料原料的采购把关,也容易根据不同的猪群饲养情况添加各阶段的保健添加剂等,还能降低饲料成本。欣欣畜牧场也在筹划着在新场投产后建设自己的饲料加工厂。

因1月份全国暴发禽流感疫情,消费者对禽蛋的需求量迅速下降,猪肉的需求量不断增加,生猪价格持续升高,同时也带动散养户养殖热情高涨,到4月份时,仔猪已有些供不应求。业界估计,在年底猪价将会突破历史最高水平,有可能迎来养殖业近十年来的春天。

新场的推土工作已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老场里并不消停。起先是一头公猪不知怎么出了圈,溜达到了产房。产房里正在给小猪剪牙齿、断尾巴的余荣芳看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立在身后,吓了一跳,哄也哄不走,反而被公猪顶倒在地。孙兵听到妻子的呼叫赶到产房,操起扫把向公猪打去,那公猪吃痛,回身攻击孙兵,把孙兵的腿咬掉了一大块肉……

公猪像疯了一样到处乱跑,没有人敢去阻拦。还是徐智宁抱来一捆青菜引诱公猪,它才慢慢恢复平静,跟着徐智宁回了栏。看样子,公猪是饿极了,才跑出来找食吃。徐智宁去找饲养公猪的胡一尕,发现胡一尕根本没在岗位。四处寻不见,便去找他的老婆何冬梅询问。何冬梅见隐瞒不下去了,才嗫嚅着说胡一尕昨天晚上偷偷溜出去赌博,一夜未归。

徐智宁强压怒火,让何冬梅打电话给他,叫他马上回来,可电话关机,根本联系不上。徐智宁又匆匆赶到医院看孙兵夫妇。余荣芳只是脚被踩了一下,青肿一片,并无大碍,孙兵的腿就比较严重了,要植皮缝合,不但人很痛苦,医药费也不是个小数目。

直到第三天凌晨,胡一尕才偷偷溜回来,被徐智宁堵个正着。徐智宁厉声训斥,胡一尕不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抱怨徐智宁不关照他,让他做最辛苦的活,拿最少的钱。徐智宁跟他说不清楚,看他迷迷糊糊的样子,估计是熬了夜,只得让他先去睡觉。可天还没亮,何冬梅就敲开了徐一诺的房门,说胡一尕跑了!

孟忆昶得知情况后,对徐一诺大发雷霆,可事情还得解决。场里的钱不能动,何冬苗和何冬梅姐妹一口咬定自己没钱,最终,医药费是徐一诺和父亲出的,但后续费用还有不少,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

这件事还没处理好,江沐恩在外养猪的事不知被谁捅到孟忆昶那里,孟忆昶从S市赶回来便和徐一诺摊牌:徐一诺是企业法人,江沐恩做什么都没关系,就是不能做与养猪有关的工作。

徐一诺不知道如何跟江沐恩开口。江沐恩那脾气,肯定不买账,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能出栏了,现在让他放弃,意味着他的心血全部白费了!正心烦意乱的时候,黄科长打来电话,告诉了她一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市级龙头企业批下来了。

第二天,孟忆昶和徐一诺一起到市里拿文件,又马不停蹄赶到银行,将文件交到了信贷经理冯志铭手中。事后,冯志铭打电话给徐一诺,告诉她申请进度,顺便请她喝茶。

黄昏时分,冯志铭在县城一家叫“金伯顿”的茶餐厅和徐一诺见面。徐一诺催问贷款什么时候能下来,冯志铭告诉她:“贷款审批是要看领导时间的,凑不齐人的话,拖几个月也有可能,顺利的话,一个星期内批下来也有可能。”见徐一诺着急的样子,他又问,“都到了这一步了,早晚的事,没必要这么上火吧?”

在冯志铭的追问下,徐一诺说了说自己眼下的处境:“我就是希望这笔钱能够早点儿下来,这样,我可以从孟总那里借出一笔钱,把医药费出了,再为我丈夫做点儿打算。他原本希望开一家奶茶店,我如果能够给他一笔钱的话,他就会放弃养猪了。”

“你还真够操心的,怪不得这段时间憔悴了许多。不过,我可提醒你,有些负担原本不应该你去背,弦绷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的。”

“那我就在弦断之前把这些事情处理好。”

“你这种女人,真不多见。这样吧,给我一个账号,明天我先打给你一万块钱,这钱最好用在你丈夫的事情上,员工的事,让你老板去解决。”

“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

“算我借给你的。”

徐一诺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一咬牙:“我给你写欠条,不过我可没这么快还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冯志铭满不在乎:“不急着还。这个世界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大事,能够用钱解决的,一定不是大事。”

“这大概就是所谓穷人与富人的思维距离吧?”徐一诺调侃。

不料冯志铭的脸色却灰暗起来:“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可当生命走到终点时,再多的钱,也就是一堆纸而已……”

徐一诺突然敏感起来:“这么刻骨铭心,难道你……你的家人……”

“我老婆,肠癌晚期……”

“天哪!你比我更需要钱,我不借你的钱了……”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他们家不缺钱,我岳父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冯志铭的目光中满是痛苦,“如果钱能够买到生命,我宁愿我一无所有……”

当徐一诺将储蓄卡放到江沐恩手中时,江沐恩一脸狐疑:“这钱是从哪儿来的?你老板可没这么大善心给你这么多钱。”

“不是老板的,是借的,为了你借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体谅我,不要再养猪,我们就按你原来的想法找个门面,开个奶茶店。”

“到底是谁给你的?我不想无缘无故拿别人的钱。”江沐恩仍然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好吧,坦白告诉你,这是饲料厂给我的回扣。本来不想说,怕隔墙有耳,既然你问了,我想你是我丈夫,总不会出卖我。不过我可提醒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似乎提醒了江沐恩:“你说,我养猪的事,是谁捅给你们老板的?”

“别瞎琢磨了,如今我是在众人的监督之下,做什么事情也有人扔石头。”

在出栏前一个半月,江沐恩把猪场转让给了刘卫东的另一个朋友。刘卫东比较够意思,还是按照当时的市场价给了江沐恩一笔可观的利润,江沐恩却对养猪恋恋不舍起来。做好交接,他静静地坐在猪舍门外,直到日头落下……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江沐恩很快就落实了县城人民广场对面步行街的两间店面。两个星期的时间,“时光小站”奶茶店正式开张。

孟忆昶原本期望能批下来一百万贷款,结果竟是三百万,这让他大喜过望。在银行里把所有手续都办好,孟忆昶对冯志铭一个劲儿地感谢。冯志铭说:“这都是徐总的功劳,你们公司是不是也要对她有些奖励呀?”

孟忆昶回头看了一眼徐一诺,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接着邀请冯志铭晚上一起小聚,“怎么最近不见方行长啊?”

“他出差了,比较忙。”冯志铭答。

“那我打个电话给他吧,表示一下感谢,等他有空我们再请他。”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介绍您认识一下我们行的叶副行长,他是主管业务的。”

冯志铭陪着孟忆昶进了副行长办公室。不一会儿,冯志铭先出来了,笑着问徐一诺:“晚上一起去唱歌?”

“好啊!”

“知道方行長什么情况吗?”冯志铭压低声音,“这次他可能出大事了。你们老板带来的那个女人,加油站的那个,俩人搞到一起去了。后来,那女人竟然找到方行长家里闹,方行长给了她十万才摆平。”

“怎么会这样?”徐一诺感觉不可思议,看到冯志铭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心里一凛,“你早预料到了?”

冯志铭答非所问:“幸亏他被那女人缠住了,不然,不太平的可能就是你了。”

徐一诺脸一红:“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我做的事都是为了公司,其他的我不会去想。”

“所以我才敬重你。”

等孟忆昶出来,徐一诺悄悄把这个消息跟他说了。孟忆昶的脸色阴晴不定,徐一诺提醒:“跟她的关系是您的私事,但我提醒您,在经济上不要和她有往来,以免到时像方行长一样。”

孟忆昶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场的法人代表是你啊,就是借,也是要还的啊!”

“看来,我提醒晚了?你已经答应借钱给她了?”

“她说要周转一下,我答应批下来后借给她十万,年底归还。”

又是十万。又是一个上钩的男人。徐一诺感觉心在慢慢下沉。

那晚一起吃饭的还有县农业局副局长廖三民,新近来畜牧场任出纳的熊会计也来了,他和冯志铭玩起猜拳游戏,冯志铭连输三把,喝下一大杯白酒。冯志铭笑:“都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莫非我也会有桃花运?”

熊会计接话:“你应该是情场赌场都得意。酒不过是幌子,有了酒就有胆量了。”

冯志铭的舌头有些打结,他看着徐一诺:“你说,我有胆量吗?”

徐一诺说:“你有没有胆量,和我有什么关系?”

冯志铭借着酒劲,一把将徐一诺揽在怀里。徐一诺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

大家都愣住了,气氛一时十分尴尬。冯志铭不知所措:“你……”

孟忆昶厉声对徐一诺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坏了我的大事吗?”

徐一诺对孟忆昶怒目而视:“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被人糟践的。如果你看我不顺眼,开除我好了!”说罢起身离席。

接下来的一周,徐一诺称病没有上班。这期间,孟忆昶没有来看过徐一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一诺在重新估量自己。

胡一尕又从地球的某个角落冒了出来,深更半夜钻到何冬梅的房间里,房间里又响起了打骂声和何冬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闹得大家不得安生。第二天一大早,徐智宁被何冬苗和何冬梅姐妹围住。

“姨夫,您无论如何也要帮帮胡一尕,再让他胡闹下去,这个家就要垮了。您再跟老板说说,让他回来养猪吧,不然他一个人会死在外面的。”

“这是企业,不是你们闹着玩的地方。他闯下这么大的祸,没有一句交代就走了,现在说回来就回来,人家孙兵两口子能没有意见吗?人家老板能同意吗?我是负责技术的,说得好听是个副场长,其实也是个打工的,我做不了主。”徐智宁仍在气头上,“还有,医药费除了场里报销的,你姐还垫了几千块,你们什么时候还?”

姐妹俩哭哭啼啼走了,不料没多久,孟忆昶却主动找徐智宁,说是看何冬梅太可怜,还是帮助她一下,胡一尕实在不适合养猪,就让他到工地上去做杂活。徐智宁说:“他原本和我们沾亲带故,我也不是不想管,就是怕给老板添麻烦。如果老板同意,我自然没有意见,但我还是要给老板提个醒,不要等他再闯什么祸,把我们也连累了。”

何冬苗接手销售后,十分认真地拉关系,没多久就和不少中介、散养户混熟了。她时不时提出要出去请他们吃饭,说是培养一下感情,孟忆昶当然没意见。

不久,几个中介不约而同打电话给徐一诺:“徐场长,那个何小姐说是你的表妹,怎么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她也太黑了,我们该赚的她要砍一刀,还要抬高价格吃差价,这样下去,我们可受不了了!”

徐一诺既吃惊,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何冬苗会这么迫不及待。她暗中嘱咐老爸留心一下。果然,下次卖仔猪时,徐智宁特地和买方聊了聊,对方说实际出价是每头仔猪三百六十元,何冬苗开出去的票却是三百四十元,每头仔猪能得二十元回扣,而中介每头猪只能提三元。

徐一诺每天关注着价格变动,同时保持着和中介的密切联系。终于,何冬苗来找徐一诺了。“姐,这个月底有五百多头仔猪要卖。这几天好奇怪,明明说好的客户都反悔了,给几个中介打电话,他们也是阴阳怪气的,要不,你跟他们联系一下?”

徐一诺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这些中介和你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他们怎么不跟你保持一致?莫非你影响了他们赚钱?”

何冬苗腾地站了起来:“这些该死的中介,一个比一个贪,他们不过是带客户过来,其他都是我谈的,给他们一头三块钱就很不错了,他们还不满足,难道还要把他们当菩萨供起来不成?”

“人若没有贪心,就不会留下破口。若没有对比,就不会有心理落差。曾经我也是这么做的,为什么他们没有意见?”徐一诺盯着何冬苗的眼睛,“冬苗,你很聪明,就是不要太过聪明,不然会害了你自己。”

“我又怎么了?姐,你好像看我做什么都不顺眼。是因为老板信任我,你有压力了吗?”何冬苗提高了声音,“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别人看不惯就看不惯吧。”

说罢,何冬苗摔门而去。徐一诺皱起眉头,正考虑怎么处理何冬苗的事,院子里传来蓝绒花的哭声。这次,她生的又是女孩儿。

仔猪价一路飙升,到了快过年时,三十斤标准的仔猪已经卖到近五百元一头了,网上形容“这是近十年来最好的行情,算是养猪业的春天了”。

猪价好自然一切都好。孟忆昶接受了徐智宁的建议,把考核与工资挂钩,根据饲料用量、兽药疫苗用量以及成活率等考核每一名员工。尽管这样累了些,但看到不断上涨的考核奖,大家都很开心。

猪场是没有双休日和假期的,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生活,有些无聊,也有些无趣。特别是过年,除了有特殊情况的可以回家,大部分人都要留在场里。新工地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栏舍越来越多,工人也越来越多了,今年在猪场过年的员工有六十多個。孟忆昶为了让大家安心,大年三十在场里和大家一起过年,每人发一个红包。

过年期间,徐一诺接到冯志铭的一条信息:我永远失去了她……

徐一诺心头一凛,回复了两个字:节哀。

那场风波以后,徐一诺主动把借冯志铭的钱还了,冯志铭向她道歉,徐一诺也觉着自己反应过激,于是两人冰释前嫌。但除了工作,他们私下再没见面。

“十年一遇的养殖业的春天”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持续,而是猛然转向。2005年春节过后,仔猪价狂跌,肉猪价也持续下跌。业界分析是因为2004年猪价上涨的刺激,使养殖户的养殖热情大涨,过度存栏、又过度抛售引起的。而饲料原料价格的上涨,猪粮比已处于盈亏平衡点以下。

平均每三年一个周期的涨跌,如今被更多不理性的因素打乱。在猪价持续上涨时,有很多大财团纷纷进入养猪行业,建设大型养殖场。养殖周期长、前期投资大是畜牧业的一大特点,对于散养户来说,他们设备简陋,投资少,船小好调头,一旦行情不好,可以随时终止养殖。而对于大型养殖场来说,市场不稳定时是没有办法停止生产的,若资金不到位,就有倒闭的危险。

而大型集团公司的参与,在市场化运作过程中,唯利是图是所有投资者的标签。饲养过程中过度添加抗生素,使得猪场疫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以治愈,甚至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新病毒,猪场成为饲料厂、疫苗厂、兽药厂的试验基地。到头来,损失最大的依然是养猪户。

2005年大面积暴发的高热病,更是让低迷的行情雪上加霜。顾名思义,高热病以高热为主要症状,猪的体温高达四十二度,若一周内不能治愈,便会大面积死亡。

欣欣畜牧场同样不能幸免,年后因没有及时卖出转移到新场的三千头仔猪,原本准备在行情低迷之际贷款养殖,到肉猪上市时或许有市场回暖的可能,可这批猪养至一百多斤时,因高热病暴发,死亡大半。徐智宁紧急封锁猪场防止外源感染,对母猪群加强免疫和隔离,死亡的猪只得焚烧后消毒。

孟忆昶每天焦头烂额,更忧心的是,贷款要到期了。如今猪卖不掉,又遭遇高热病的损失,连饲料款都无法保证。

柳安妮给孟忆昶介绍了一个在保險公司做会计的朋友田佳佳。田佳佳的丈夫是保险公司总经理,她上班并不需要特别认真,每天基本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乒乓球上。孟忆昶请田佳佳帮忙,拆借一笔资金“过桥”。田佳佳满口答应,但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她本人要有一笔好处费,而且,她要到畜牧场兼职作会计。

这些条件都得到了满足。贷款好歹算是还上了,但银行以猪价低迷行情不好为由,没有再续贷。这下,孟忆昶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马上把徐一诺叫来:“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

徐一诺说:“市场行情就这样,银行有顾虑也正常,这与个人恩怨没有关系。何况冯志铭已经主动道歉,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

“那好,现在你去找冯志铭,我相信,你去了问题就解决了一半。”孟忆昶将一个文件袋递给徐一诺,“里面有一万块钱,给他也好,给你也罢,反正你必须想办法让他帮我们贷到款。”

“这是我的工作,我自然会去。但我不能保证完成任务。”

“希望他见到你以后会改变主意。”孟忆昶语气强硬。

“你希望我去跟他做交易吗?如果是,你还是让柳安妮去比较合适。”徐一诺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这个畜牧场也是徐一诺的心血。无奈之下,她想到了杜凌云。杜凌云给她出了个主意:“农发行贷不到,你去农信社试试吧,他们的利息可能高一些,但他们的主要扶持对象就是农业项目,有农业局推荐,然后再到农工部备案,到时可以有些利息补贴。”

接着,他打电话联系了吴宁县农信社的信贷经理,让他下午接待徐一诺。

“你的面子真大,谢谢你!”徐一诺由衷地说。

“若是别人,我才不多管闲事呢。”杜凌云说,“不如今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另一个猪场,你们可以多交流,他们也有很多可取之处。”

徐一诺迟疑:“我们是同行,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合适吗?”

“猪场里面就不进去了。他那里有几百亩果园,我们去他果园里的办公室。”

到了地方徐一诺才知道,原来这是福建余兴和的猪场。在农业局召开的会议上,他们已彼此认识,只是没有单独交流过。余兴和有一个战友在吴宁县环保局做副局长,因他的关系,农业局对他十分关照。

对于二人的到来,余兴和非常热情,一边泡茶,一边赞叹:“多谢杜局今天把大名鼎鼎的徐场长带来。”

“您可别吓唬我,我算什么大名鼎鼎?”

“整个县就你们批下来了标准化示范场基地、无害化生产基地、龙头企业,我怎么请不到你这么能干的场长啊。”

在杜凌云的关照下,农信社的贷款很顺利地就批了下来,比在农发行的手续简便多了。虽然只批了两百万,孟忆昶已经谢天谢地了。

杜凌云给他们支招:“你们第二个场还没有注册,赶快注册了,这样两个场可以相互担保,过段时间行情好转以后,贷款额度也会增加。”

后来徐一诺才知道,农信社的信贷经理是杜凌云的小舅子。

按照杜凌云的建议,新场单独注册了一个名称——南安旭日畜牧场,投资人写的是孟忆昶的妻子程欣。

贷到了款,孟忆昶心情大好,又一次在徐一诺面前感慨:“没有儿子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后继无人,以后我这么大的产业留给谁呢?”

徐一诺冷笑:“您身边天天一帮女人,哪个不能给你生?”

“她们?她们还不是看重我的钱?”

“您倒是很清醒啊,我还以为您天天在做梦呢。只是,您不要忘记了,您还有一位老婆在S市惦记着您呢!”

“我也是为她考虑呢!以后我们老了,唯一的女儿嫁到国外去了,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有个儿子,我们也有个依靠。这个事,你也帮我留意着点儿。”

“那是您的事,与我无关。”

一天,徐智宁在卖淘汰猪时不经意地说:“行情不好,我们可不可以自己杀猪去卖啊?”

这话给孟忆昶提了醒,他让徐一诺联系了杜凌云,咨询相关信息。杜凌云很是赞同,还特地将他们的意见汇报给了郑书记,郑书记批示:在猪价极度低迷之际,为帮助招商引资企业渡过难关,由吴宁县工商部门协调,县屠宰场配合,根据企业实际情况,在菜市场设置摊点,出售猪场自养上市肉猪,屠宰费用全免。

很快,场里在吴宁县城最大的农产品批发市场租赁下两个最显眼的摊位。经营摊位要招聘一个师傅,还要招聘一个收款打下手的。何冬苗毛遂自荐,向孟忆昶提出:“现在猪又卖不出去,我的销售也没的做了,那就不要招人了,我去收款吧。”

待徐一诺知道消息时,何冬苗已走马上任了。她对徐智宁说:“一提起钱,我就害怕,唯恐这个人被自己害死。现在好了,孟总自己不思量,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徐智宁说:“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你少操心。不作就不会死,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

第六章风波再起

猪价持续低迷。市场上常用“猪粮比”作为盈亏平衡点,所谓猪粮比,就是当前市场上每公斤生猪价格和每公斤玉米收购价格的比例(猪吃的大部分都是玉米蛋白饲料,玉米是主要饲料来源),若比值大于55∶1,那么当前为赚,若低于55∶1,则当前处于亏损状态。

至8月份,吴宁县生猪单价为每公斤七元,而饲料原料单价不断上涨,玉米单价达到每吨一千八百元,猪粮比显示,养猪业亏损严重。养殖企业主们百般纠结,生猪卖要亏损,不卖亏损更多。怎么办?尤其是规模经营的猪场,因为必须保证母猪群的正常饲养量和存栏量,只能把一部份母猪淘汰,缩小母猪群,慢慢煎熬,等待市场回暖。一年亏,一年赚,一年平,几乎是养殖业的定律,但赚的那一年会补足亏损甚至有余。在痛苦中挣扎的企业主们只有靠这样的希望支撑下去。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生猪是活物,每头猪必须保证每天三公斤左右的饲料,不能再少了。人在饥饿状态中可以选择减少进食,可猪少不得一两,只要吃不饱,它们就会嗷嗷叫以示“抗議”,且群体效应不可思议,一头猪开始大叫,一窝猪就集体附和,然后整栋栏舍,甚至整个猪场都不得安生……

而孟忆昶落实的两处资金,都无法马上到位。一是程欣的舅舅要来考察才能决定投不投资;二是孟忆昶的一个狱友现在日本发展,他委托国内的弟弟杨松投资一百万元,可杨松不是省油的灯,要求将哥哥答应的一分利率增加到二分,还要先扣除一年的利息二十四万元。

徐一诺立马反对:“这钱不能用,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孟忆昶叹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这些猪岂不都要饿死?那就更没机会翻身了。”

孰料这一念之差,十多年后,给孟忆昶惹了大麻烦。

凌晨,徐一诺被电话吵醒,是旭日场的沈老实打来的:“徐总,出事了!你那个亲戚胡一尕在场里偷东西,被阿布发现,他差点儿把阿布给勒死,现在已经送到人民医院去了。”

江沐恩陪着徐一诺赶到人民医院,好在阿布没有性命之忧。看着阿布脖子上深深的勒痕,江沐恩气愤地说:“你的这些亲戚怎么都这么没脸没皮的,这叫干的什么事儿?这是故意杀人啊!”

徐一诺气得浑身发抖:“马上报警!”

回到欣欣场,徐一诺刚下车,只见何冬梅迎面冲过来。这个女人一改往日的怯懦:“徐一诺!你还有脸来?你要害死我丈夫吗?你有没有人性?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傻子来害自己的亲戚,你脑袋被驴踢了?”

徐一诺真惊讶这个女人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冷冷道:“你老公自己做的好事,怪得了谁?”

话音没落,徐一诺脸上就被何冬梅“啪”地甩了一巴掌,还没等徐一诺反应过来,何冬梅抓住徐一诺的头发,一把将她拽倒在地,发疯了一般拳打脚踢。待老徐和徐子荣父子赶过来,徐一诺已满脸是血。

徐子荣一脚踹开何冬梅,抱起躺在地上的徐一诺,对着老徐大喊:“快打电话给老板,把他们全部赶走!一家不识好歹的东西!”又招呼刚刚下楼的蓝绒花,“快去叫隔壁小诊所的医生来,快!”

徐智宁夫妻赶到时,徐一诺已被放在蓝绒花的床上,蓝绒花正用毛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徐一诺的母亲立刻就哭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的好亲戚何冬梅打的!”徐子荣冷笑,“你们对他们也够好了,亏她能下得了手!”

徐智宁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胡一尕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临走时对何冬梅说,是一诺害的他。”

孟忆昶匆匆赶来,在门口站着未发一言,过了许久才对徐智宁说:“给何冬梅结算工资,让她马上滚蛋!闵冲和何冬苗如果没参与此事,就继续留下来,不然就一起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决定,不要让他们来找我了。”

派出所办案民警也过来了,说畜牧场是招商引资单位,所领导让他与企业负责人沟通一下,如果阿布的家人不追究,罚点儿款人就可以放出来。如果家人追究或者畜牧场要求公事公办,那就要拘留了,这种情节,至少要判刑三年以上。

闵冲带着何冬梅姐妹来到徐一诺的房间:“姐,是我们连累了你,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个胡一尕,活该让他吃吃苦头,长长记性。姐,你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不是带她们来求情的,只是请你不要记恨我们……”

何冬苗却一把拉住何冬梅跪在徐一诺床前:“姐,求你高抬贵手,我们认罚,罚多少钱都行,让他们离开场里回老家也行,就是别让他去坐牢……”

何冬梅使劲儿扇自己的耳光:“姐,我真混,我怎么可以对你动手……”

徐一诺将头转向墙壁:“怎么处理,听派出所和老板的吧!我做不了主。”

何冬苗不甘心:“姐,我们可都是你的亲戚,都说有难靠亲帮,你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我姐没日子过吧?”

闵冲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伸手去拉何冬苗,何冬苗一甩身子:“我知道,你看不惯老板对我好,你就是嫉妒我。如今我姐姐姐夫栽在你手里了,你就想趁机把我们大家都赶尽杀绝!”

闵冲实在听不下去了,扯着何冬苗往外拖。“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姐帮了我们多少,哪像你这不靠谱的姐姐姐夫只会牵累我们。起来走啊,别丢人了!”

何冬苗一边踢打一边呼喊着:“她就是嫉妒我,她就是看不惯我,怕我抢了她的位置……”

孟忆昶召集全体人员召开紧急会议,通报胡一尕一事,宣布将胡一尕何冬梅夫妻开除,要求何冬梅第二天必须离开畜牧场。何冬苗马上结算肉摊上的财务账,回到猪场食堂做饭,如果再参与此事,一并除名。

江沐恩也赶到了畜牧场,看到徐一诺满脸是伤,终于按捺不住,一拳打到闵冲脸上。闵冲也不还手,只是向江沐恩道歉:“姐夫,我该打,都是我的错,你替姐出气是应该的,你打吧!”

江沐恩下不去手了,攥紧拳头走向孟忆昶:“老板,我想请问您,我们家一诺在你这里工作,除了陪酒,还要挨打,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打人的自然要负责,您这位老板不要负责吗?”

孟忆昶急忙点头:“你说的是,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你放心!”

“放心?我就是太放心了才会出这事儿!”

何冬苗走到孟忆昶跟前,轻声说:“孟总,我有事想给您说一下,可以吗?”

“说吧!就这儿说!”

“我想单独给您说……”

孟忆昶向众人挥手:“大家散了吧,早点儿休息。”

办公室里只有孟忆昶和何冬苗了。何冬苗说:“孟总,肉摊的钱我交不了了。”

“这是每天必须交的账,交不了是什么意思?”

何冬苗流着泪跪在地上:“孟总,求您帮帮我。我知道我们几个都不争气,可我必须对他们负责。我就这么一个苦命的姐姐,别人再不喜欢她,我也要尽力去保护她。求求您,只要他们平安无事,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求您无论如何放他们一马,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去吧……”

这边还没商量出如何处置胡一尕,派出所打来电话,胡一尕借着上厕所的机会逃跑了。这下子,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孟忆昶交代闵冲,要和何冬梅两姐妹讲清楚利害关系,要逃,干脆逃得无影无踪,如果他再回到场里,再被抓去,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接着,他又叮嘱徐智宁:“老徐你要注意一下,如果胡一尕真的逃到场里来,我最担心的是他在场里搞破坏,还会对一诺不利,你要千万注意!”

徐智宁说:“干脆让冬苗送冬梅回家吧。她们都不在,一诺可能也安全些。”

几天后,何冬苗从老家回来了,特地带了一瓶麻油送给徐一诺,说是闵冲的母亲送的,希望她能够多多照顾闵冲。

徐一诺道了谢,顺口问:“你姐姐怎么样?”

“能怎么样?她就是这个命吧,苦一辈子呗。”何冬苗的眼神躲闪着。

“你姐夫也逃回家了吧?”

何冬苗沉默片刻:“是,我们一起回的。无论如何也是他们做错了,姐,你不会再追究他们了吧?”

“但愿他们以后走上正路。”徐一诺叹气。

何冬苗说:“姐,我婆婆告诉我,闵冲的事情公安局的人已经来找过很多次了,因为没有抓到主犯,从犯如果主动回去自首的话,罚点儿款就可以结案了。我婆婆家里人都没主意,我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这事我也不敢胡乱表态。”闵冲的事,徐一诺一直不太清楚,只听说他参与打架伤了人,被列为网上逃犯。现在何冬苗主动说起这事,作为场长,她不得不管,又怕因此给场里带来什么麻烦。

何冬苗离开后,她去征求父亲的意见。徐智宁说:“我也闹不懂公安局这态度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对闵冲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他犯的不是什么大事,据说当时他根本没动手,只是碍于兄弟情面,不得不去给哥们儿撑场子,结果闹成现在这样。”

“那您去给闵冲分析分析吧,但您只是建议,主意要他自己拿。”

徐智宁又去找闵冲,这个消息确实让闵冲动了心。从十五岁到如今,在外游荡了十年,他心里的恐惧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他说他常常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追杀,梦见自己被抓去坐牢。他对徐智宁说:“我还是回去吧,用钱能解决最好,真的要坐牢我也认了。这样,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像现在天天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安生日子。”

母亲却坚决反对,立即来找徐一诺:“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回去出了事,谁能帮他?还是不要回去,万一坐了牢,你姨娘就要疯掉了。”

这回徐一诺没听母亲的:“妈!您就别掺和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信息也越来越发达。就算现在不回去,保不准哪天也会被抓回去。你让闵冲自己拿主意。”

在和一个饲料厂的业务员聊天时,徐一诺了解到距吴宁县约三百公里的另一个养殖大县祥瑞县,几乎家家户户都饲养生猪,如果和他们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就不必担心仔猪出售的问题了。

徐一诺早就想跑一趟祥瑞县,只是被场里的各种琐事绊住脱不开身。这天,她给多维饲料公司的片区经理朱德君打电话,希望能延期支付饲料款。朱德君又跟她提起祥瑞县的事:“祥瑞县的养殖户都是大批饲养小猪,你们有这么大的规模,为什么不和他们接洽一下,到时销路问题就不愁了。最近你要是有时间,我让负责祥瑞县市场的同事跟你联系,陪你一起去,我那个同事跟当地养殖业的老板都熟得很。”

徐一诺不再犹豫,立刻动身。祥瑞县之行,终于一次性售出两千头猪仔,暂时缓解了场里的燃眉之急。

2006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举国欢庆春节的时候,畜牧场依然按部就班。除了本地的小工放假回家,其他人照常工作。猪场里最热闹的事,莫过于年前杀猪,然后员工聚餐,吃一餐全猪宴。

闵冲还是决定要回家一趟。他的眼神中有对自由的渴望,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平日里低头不语的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何冬苗每早起来烧香,口中念念有词,希望保佑自己的丈夫能够平安。蓝绒花也跟着摆上了供品,她又怀孕了,把生儿子的希望寄托在这一胎上。

老家那边很快有了消息,闵冲被判刑三年。何冬苗哭天抢地,不过,闵冲却托人带话过来,说他觉得三年不长,他一定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儿出来。

程欣的舅舅终于将六百万元分三批打到公司账户,解决了公司资金紧张的问题。孟忆昶继续筹划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已停工的猪舍建好。这块地属于集体土体,租赁期五十年,已办出来的证件是他项权证。对于银行来说,是不能作为抵押物的。孟忆昶说只有加大建筑物的数量和质量,才能提高这块土地的身价。于是,一栋五层的欧式办公楼和一栋三层的厨房开始动工兴建。办公楼前规划了一个喷泉花园,设计了亭台、假山和蜿蜒水道。孟忆昶很喜欢当地的名贵树木红豆杉,计划着花园完工后要种上一排。几年后,这个畜牧场将成为全市最亮眼的养猪企业示范场。

田佳佳邀请县农村信用社的杨主任、张副主任等一起来畜牧场参观,看到轰轰烈烈的建设的场面,杨主任赞赏有加,表态将增加对畜牧场的支持力度。根据国家对养殖企业扶持政策的有关文件精神,杨主任提出可以将存栏母猪当作抵押物,折价后抵押给银行,这样,就可以取得第二批次的贷款,以支持畜牧场在行业低迷期的过渡。

孟忆昶成功心切,规划着在即将到来的高峰期来临之前,存栏母猪要达到两千頭,年出栏达到四万头规模,一旦猪价上涨,利润不可估量,不但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还可以继续扩张。他开始吸纳社会资金,从田佳佳的个人资金开始,到田佳佳的同事、朋友,包括那个之前遭到徐一诺强烈反对的杨松的资金,利息高于银行数倍。

徐一诺心里惴惴不安。投资的长期性、回报率的不稳定性、市场行情的大起大落,如何能够抵得上这笔巨额利息?她对孟忆昶说出自己的忧虑,可孟忆昶完全听不进去,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前景。

徐一诺感觉孟忆昶变了。

孟忆昶的私生活渐渐丰富起来,大部分时间见不着面,有事只能电话交流。田佳佳成了他的秘书,他们一起去了当地很多地方,田佳佳的丈夫安排朋友接待。同行的自然还有柳安妮,她俩原本关系就不错,也是她介绍田佳佳来畜牧场兼职的。当然,会计工作只是幌子,徐一诺从没见过田佳佳真正坐下来好好做过账。

在孟忆昶游山玩水之际,徐一诺除了应付工作中的各项事务,开始了工作之余的“副业经营”。

那是年后不久,畜牧场接待了一批业务员,一聊起来才知道,有两个业务员是她老家不远地方的人,代理的药品是S市的,这无形中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其中一个女业务员姓叶,她对徐一诺建议:“姐,你既然负责猪场的销售,不妨代理一下我们的产品啊!反正顺手的事情,那些客户也需要,多好。”

徐一诺没有表态。不过,这话的确对她起了作用。那些散养户每每来买小猪,都会请徐一诺推荐一些药品,这是不会影响公司利益的,但徐一诺还是担心孟忆昶反对。她忽然想起县畜牧局副局长廖三民他们代理的产品,心里一动,便去找廖三民商量。

廖三民对此很感兴趣,当即决定和徐一诺合作代理S市某公司的产品,并表示第一批货款由他来出,销售由徐一诺负责,利润五五分成。

那一晚,厂家业务员请客,徐一诺喝了不少酒,她觉得他们说的那些吹捧她的话都特别动听。她感到一丝飘飘然,不仅仅是因为酒。

新的环保法出台后,畜牧场必须按规定处理猪粪尿。孟忆昶和徐一诺去市里拜访了农业局局长和能源站站长,进一步了解国家关于良种补贴政策如何落实的情況,以及规模化养殖场建设大型沼气环保设施给予的补贴政策。

农业局局长把相关材料复印了一份,让他们做申报的准备工作。能源站贾站长更是告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凡建设一千立方米新型沼气项目的环保设施,可申报当年的“以奖代补”项目,投资总额约三百万元,验收后可申请一半资金。

徐一诺介绍了一下企业情况,贾站长爽快地说:“这么大型的企业我们终归要支持。小徐啊,你要好好做资料,其他什么补贴款,你们只要符合要求的,就努力争取,争取不到的,我来帮你们争取。我有亲戚在农业部工作,什么政策我都清清楚楚。有好政策就要用,不然不是白费了?”

孟忆昶邀请贾站长晚上一起吃饭,贾站长婉拒:“吃饭我自然会吃,但是在自己家里。不说那没用的,把工作做好,这才是正事。”

贾站长的人品,让徐一诺由衷敬佩。

畜牧场上网的猫出了故障,徐一诺搭乘一辆载客的摩托车去县城购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迎面一辆疾驶过来的摩托车向他们撞去,徐一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从后座上飞了出去……

肇事司机跑了,徐一诺被送进了医院。经医生检查,腰部压缩性骨折,需要住院治疗。这样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前来探访的人每日不断,有合作的厂家、客户、同行,当然还有那些最亲近的人。徐一诺躺在病床上才体会到,被关爱真好。

其间,杜凌云来看望她:“肇事司机已经找到了,但对方没有买保险,家里还挺困难,恐怕没有赔偿能力,你看……”

徐一诺说:“如今我没什么大事,没有瘫痪的危险,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也不想他负什么责任,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接受教训,别以后再闯出什么大祸。至于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就行了。”

“你还真有肚量。”杜凌云说,“倒是还有一个办法,搭载你的摩托车有保险,可以让交警做成他的全责,这样赔偿就可以从他那边出,就是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同意。”

“让你费心了。为了我的事,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吧。”

“我一个朋友是交警大队的,这点儿小事,就是调一下监控,花什么心思?”杜凌云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待在医院无聊,你可以用它上上网,打发一下时间。”

“谢谢你!”徐一诺真诚地道谢。

“好好保重,我抽空再来看你。”杜凌云轻轻触一下徐一诺的手,徐一诺立即缩了回去。

杜凌云凝视徐一诺片刻,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徐一诺有一种莫名的失落。那些年少时飞扬在心头的诗句,早已成为尘封的记忆,不能忘记,也不能回忆。这算是对过往遗憾的一种祭奠么?

住院二十天,何冬苗第一次来看她,拎了一把香蕉和几个苹果。

“姐,我早就想来看你的,可我……”何冬苗吭哧着。

“行了,你肯定不是来看我的,有什么事,说吧!”徐一诺不耐烦地打断何冬苗的话。

“我……”何冬苗低下头,“你弟判刑已经大半年了,我现在这点儿工资根本不够养活自己,还得每月寄给他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我想从场里借,可孟总说我原来欠的钱还没还清,不能再借,现在我的工资每月有一半要还场里的欠款,我……我活不下去了……”

“你的钱真的寄给闵冲了吗?场里吃住都是免费,你的钱到底用到哪里去了?”徐一诺马上就发现了问题。

“我……我是想寄,可我没钱怎么寄?现在不是想和你商量吗?你借点儿钱给我,让我应应急。”

“我家又不开银行,你们的工资还按时发,我的已经拖了几个月了,哪里有钱借给你?”徐一诺盯着何冬苗,“管我借钱,你大概也没准备寄给闵冲吧?”

何冬苗一把鼻涕一把泪:“原本还有点儿外快,现在老板防我像防贼一样,与钱有关的都不让我碰。最近行情不好,场里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不能不考虑以后吧?你有老公,有店里的收入,还有这么多地方可以捞外快,你自然好过……”

徐一诺的脸都气变形了:“我的名声都是被你这么败坏的,明明你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总怀疑别人都跟你一样!”

何冬苗一把抓住徐一诺的手:“姐,我就是不会说话,又惹你生气了。我……我就是需要钱,我要救我姐啊!她现在难产,人都快要没命了,那个不成气的老公不许她剖腹产,说是剖腹产要花几千块,他没钱……”

“那你还在这里给我编故事!”徐一诺马上打电话给江沐恩,“把你今天的营业款凑一下,看能不能给冬苗两千块钱,她姐难产,等着救命!”

“没钱!”江沐恩没好气地说,“他们害得你还不够吗?借给他们的钱还过吗?让她找老板去,她不是会敲诈吗?”

“好了,别说气话了,怎么说她也是我的表弟媳,表弟不在,我终归还是要帮她。”

江沐恩叹气:“你就是心太好了。”

第七章凤舞九天

进入9月份,仔猪价格终于在跌至谷底后有所反弹,生猪价格仍在徘徊,但已略有盈余。根据农业部官方数据显示,6月份猪粮比最低43∶1,是近十年来的最低点。9月份已提高至61∶1左右,按当时市场价格计算,每头猪约有五十元盈利。对于养殖场来说,这已是极大的利好消息了。

专家估计,至2007年,猪价会呈现稳中有涨的局面。价格上涨的原因很多,一方面是国家政策进一步倾斜扶持三农及畜牧业;其二是根据养猪业盈亏周期计算,亏损期已达一年半,下面即将迎来至少两年的盈利期;其三,高热病在全国的大面积暴发导致母猪存栏量大减,肉猪价格上涨。而玉米价格大幅上升,导致养猪成本增加,也推动了价格的上涨。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市委农工部黄科长一行来到吴宁县,由县农工部接待。黄科长点名要孟忆昶带徐一诺一起参加晚宴。

饭后,孟忆昶安排一行十多人到吴宁县最豪华的KTV“凤舞九天”去唱歌。徐一诺原本不想去,可黄科长在吃饭时就当着众人的面说:“今天晚上你要陪我唱歌啊,不许半路逃跑,不然,你们要申報省级龙头企业,我可不帮你们。”

徐一诺已经喝了两杯高度白酒,感觉走路有些飘,到了KTV还没能清醒。而黄科长酒后似乎兴致极高,拉住徐一诺不停地唱歌,放下话筒又拉她喝酒,要么就歪歪斜斜地请她跳舞,徐一诺甩都甩不开,只得找借口说腰痛,坐到沙发上休息片刻。没想到一曲终了,黄科长又端着酒杯来到徐一诺面前,徐一诺推辞不了,大家又在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这时,门被推开了,是杜凌云和他的司机。

“哈,杜大局长,你吃饭没来陪,现在要罚酒。”黄科长走路不稳,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却依然搂住徐一诺不放,“来,我们三个一起喝!”

杜凌云脸色铁青,把身材矮小的黄科长一把架起来,顺势把徐一诺拉到身边,摘下眼镜递给她:“去,帮我洗下眼镜,看不清了。”

徐一诺趁机逃脱,给杜凌云洗了眼镜,在门口被杜凌云迎面拦住:“他们都喝醉了,你先回去吧,我让司机在楼下等你了。”

“老板还在呢,我怎么走?”徐一诺有些为难。

“现在没有什么老板,喝醉了酒的一帮男人都是魔鬼,你在这儿待着干吗?”杜凌云的语气冷冰冰的,见徐一诺依然犹豫,便使劲将她一推,“我会跟你老板打招呼的。”

徐一诺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往电梯口走去。很快,杜凌云又追了出来:“你的包!”隔着几米远,他把包扔给她,转身回包厢去了。

出了电梯,司机邱师傅已在大门口等着她了:“徐总,杜局让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徐一诺有点儿生气,不为别的,就因为杜凌云对她的态度。

邱师傅只得开上车,慢慢跟在她身后。

“别跟着我,我不想回家,我想一个人走走……”徐一诺不耐烦地冲他挥手。

“徐总,你可别生杜局的气啊!”邱师傅边开车边说,“杜局刚才还在开会,本不想来的,肯定是听说你在这儿他才过来的……”

“他是领导,我不过是个打工的,他凭什么关心我?”徐一诺的眼圈有些泛红。

“杜局也是为了你好。他最近要调动工作了,真的很忙,他是真心关心你才赶过来的。”

“他……要调走了?”徐一诺不由得停住脚步。

邱师傅也停了车。“听说是到县人大当副主任。他心情不太好,你就体谅他一下吧。”

手机响了,是杜凌云打来的。徐一诺看看屏幕,一动不动,直到声音停止。

十一长假期间,徐一诺不时头晕,恶心呕吐,只得请假在家里休息。江沐恩要陪她去看医生,她却怎么也不肯去。不得已,江沐恩打电话给徐智宁,希望岳母来陪陪徐一诺。岳母一听说便问:“不会是怀孕了吧?”

到医院一查,徐一诺真的怀孕了。江沐恩一下子抱住徐一诺:“太好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谢谢你,谢谢你!”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蓝绒花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儿子。眼看满百天了,徐子荣打算在家里摆酒席,蓝绒花不同意,坚持要在县城饭店摆,还给徐子荣提出两个附加条件:第一,补办婚礼;第二,要在县城买房子,户主要写自己的名字。

徐子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个女人疯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蓝绒花说:“我嫁给你就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没生儿子,这么多年你们全家拿我当过人看吗?我要的这些,原本十年前就该给我的,过分吗?”

“你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吗?你算过咱们有多少钱吗?还买房子……”

蓝绒花把尿布往地上一扔:“你是男人吗?没能力买房子干吗结婚?”

徐子荣猛拍桌子:“你这个女人真会作,你以为生了儿子就了不起了?没有我你生得出来吗?”

蓝绒花冷笑:“不给我也行,我带儿子回娘家,反正这几个女儿也是我妈在养,不在乎多养一个。在你们家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傻子,什么都不能要,什么都不能争,什么都不能想,我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你妈为什么对你嫂子那么好?不就是她生了儿子吗?每次过年吃饭,你们一家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只能端着碗躲在墙角,你妈根本不正眼看我!”

这话说得徐子荣没了脾气:“都过去的事儿了,你还天天念叨,你是跟我过日子,又不是跟我妈过日子!”

“反正这次我不能亏待自己,我也要扬眉吐气一次,让我自己舒心一回。”蓝绒花开始收拾东西,“你不同意,我就抱孩子走,让你找都找不到。”

徐子荣气结,转瞬又觉得好笑:“好好好,我依你就是,你想怎么样都行,实在没钱,我去借,反正借了钱以后也是我们还。我们还不起,还有儿子孙子……”

正说着,孟忆昶打来电话,让徐子荣马上开车到新场送一份材料,沼气工程项目已到收尾阶段,12月验收,通过验收后,“以奖代补”资金就会顺利到位。

根据孟忆昶的规划,旭日场全部建成后可存栏三千头母猪,每年可出栏六万头生猪。根据省文件精神,要申报良种场项目,需要再建设配套原种猪场。孟忆昶决定,原种场就建在距离旭日场大约五公里的一片山地上。旭日場目前已面临水源不足的问题,尽管在山脚挖了两处深水井,在半山腰建设了储水池,但畜牧场用水量大,时常出现缺水问题。

距离旭日场约三公里处瑶氏公司的一个“公司+农户”模式的畜牧场则是从水库引水,水管经过旭日场外,经过沟通,瑶氏公司同意旭日场借用水源,但要优先确保瑶氏猪场的水源供应。水源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同时也埋下不小的隐患,毕竟,命脉掌握在别人手里。

孟忆昶之所以看中这片山地,就是因为这里距离另一个二级水库刘庄水库只有一公里,不但可以保证原种场在投产后有充足的水源,还能够通过原种场引水到旭日场。为此,孟忆昶找到杜凌云,向他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杜凌云对此很是支持,同时向他透露,瑶氏公司对这块地也很感兴趣,如果孟忆昶有意向,就要尽快把这块地拿下,免得夜长梦多。

孟忆昶下了决心,要马上签订合同。他请杜凌云同现任漳河镇的党委书记打招呼,希望他们给刘庄的村民做工作,争取年底把合同签下来,年后就可以投产。

“孟总做事就是雷厉风行。”杜凌云问,“这两天怎么不见徐总?”

“一诺怀孕了,最近请假休息。”

杜凌云怅然若失。

孟忆昶的女儿遭遇了车祸。

孟忆昶有睡前关机的习惯,程欣只好在深夜把电话打给徐一诺。程欣的声音颤抖着,在徐一诺的心目中,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坚强得如同一座山,而如今,那山似乎在坍塌。

徐一诺马上打电话给徐智宁,让他去看孟忆昶是否在房间,幸好在。但他无法马上赶回去,因为第二天他要接待来自省里的客人。

S市的一个区与南安市成为对接城市,区长的老领导孟忆昶认识,老领导知道孟忆昶在吴宁县发展,便通过区长帮助孟忆昶引荐一些省里的相关领导。这些,孟忆昶没有对程欣提及。他深知程欣的性格,自己入狱之后,程欣超乎寻常地坚强,支撑着他走下去。可以说,如果没有程欣,他熬不过这一关。而他们唯一的女儿呢,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弃他而去,果断地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去了澳大利亚,从此再没踏进这个家半步。

这些情况,徐一诺也有所耳闻,所以孟忆昶提到想生个儿子的时候,徐一诺理解他的心情,尽管她对孟忆昶的做法还是无法认同。

次日,接待完省里的领导,孟忆昶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眼圈红了:“一诺,我的女儿可能不行了……”

徐一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地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孟忆昶,可孟忆昶的手哆嗦着,竟然连纸巾也拿不住……

2007年的钟声敲响了。

畜牧场的员工们挤在会议室里一边聚餐,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徐一诺和徐智宁分别到两个场陪员工们过年。

孟忆昶的女儿最终没有抢救过来,程欣从澳大利亚回来就病倒了,孟忆昶只得匆匆赶回S市。

年初三一大早,徐智宁照例去猪圈巡视。过年期间,有些员工请假回家,人手相对短缺。又因着大家晚上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放松了警惕,徐智宁每到过年几乎都睡不了安稳觉。

今年,母猪陆续转移到新场,欣欣场除了两百多头后备母猪外,全是商品猪。第一栋猪舍已全部清空,前几天刚消毒完毕,准备将一些残次猪转移过来育肥。徐智宁经过这里时,突然听到里面有响动,便问了一句:“谁在里面?”

没有回答,只有含糊不清的呜咽。徐智宁感觉不对,顺手操起猪舍门口的扫把进去,结果吓了一跳:有个人被绑在里面,嘴巴用胶带封住了,身上盖着两条破麻袋。走近一看,原来是不久前刚刚从南安市畜牧兽医学院招来的大学生朱友富。

徐智宁忙撕开朱友富嘴巴上的透明胶带:“怎么回事?是不是喝多胡闹了?”

朱友富声音哽咽:“徐叔,我不想活了……”

徐智宁伸手去拉朱友富身上盖着的麻袋,朱友富急忙叫道:“不要……”

可麻袋已经滑落,朱友富竟然是赤裸着身子被绑起来的。徐智宁哭笑不得,赶忙将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来盖在朱友富身上,一边给他解绳子一边说:“你们这帮孩子,也玩得太过火了,这要是冻出个好歹……”

“徐叔,您千万别跟人说……太丢脸了……”朱友富嗫嚅。

“知道了。”徐智宁叹了口气,“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来。”。

待徐智宁拿着衣服准备送过去时,迎面碰见秦少宫从宿舍出来:“徐场长这么早?你是给朱兽医送衣服吗?要不,我去?”

徐智宁一听这话,料定这事跟他有关:“少宫,你是场里的老人了,当初是跟着孟总一起过来的,怎么也跟小孩儿似的?友富还是个孩子,玩笑归玩笑,可不能这么玩,万一出事就是大事。”

“玩?”秦少宫嘿嘿一笑,“这小子可比我会玩。”

徐智宁一怔:“这话怎么说?”

“你问朱兽医好了。”秦少宫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待徐智宁再回到猪舍,朱友富已没了影儿。

过年期间的早餐很丰盛,可今天,秦少宫没来,朱友富没来,何冬苗也没有来,徐智宁问蓝绒花:“怎么回事?大家都睡过头了?”

蓝绒花压低声音:“徐场长,您要注意一下,不要真的出人命了。”

徐智宁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蓝绒花说:“细了我也说不清。反正是最近这段时间,何冬苗和朱友富好像搞到一块儿去了,经常帮他洗衣服、晒被子。这也能理解,老公不在,她寂寞难耐……朱友富又是大学生,嘴甜讨人喜欢。可不知咋的,秦少宫好像也和何冬苗有了瓜葛。昨晚上朱友富喝了不少酒,跟秦少宫吵起来了,接着又动了手,结果您也知道了……秦少宫说了,谁敢帮朱友富,就是跟他过不去,所以……”

听说这事,徐一诺赶紧来到场里。何冬苗头发凌乱,两眼红肿,看到徐一诺,立刻带着哭腔说:“姐,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大过年的,什么死啊活的。”徐一诺只得安慰她。

“姐,我知道,你心里挺看不起我的。可我也有苦衷啊!闵冲坐牢了,我的日子还要过吧,我还年轻,家里还有孩子要养呢!”

于是,徐一诺听到了下面的事——

何冬梅夫妇离开后,孟忆昶安排何冬苗到旭日场化验室工作。秦少宫在旭日场基建期间,一直在协调原材料采购、工人安排等,常常外出购买些啤酒、熟食和那些工人一起吃喝,大家对这个东北壮汉都颇有好感。猪场里多是夫妻组合,何冬苗自然落了单。秦少宫和几个单身汉一起喝酒时,便去叫她。何冬苗性格原本开朗,几天下来,就和他们混熟了。

很快,何冬苗便摸出了些门道:这些临时工派工都是秦少宫管的,记工也是秦少宫记的,月底汇总交到徐一诺手里计算工资。何冬苗就向秦少宫提出,记工的时候,也填上自己的名字,当然不能用她自己的,而是让秦少宫编个假名字,这样就可以多拿一份工钱。

秦少宫之前没搞过这种猫儿腻,半晌才明白何冬苗的意思。“妹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和老板是有交情的,老场建场之前,我就跟着老板跑了。现在我来是帮他,可不是拿点儿工资的事,这是承包给我做的,以后,我还要给场里供应饲料原料呢,那才是大头。”

何冬苗自然失望,原以为可以揩场里点儿油水,可听秦少宫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这实际上是在揩秦少宫的油水,他怎么会同意?不料秦少宫接着说:“你需要钱,直接给哥说,要多少哥给你,不要你费那点儿小心思。”

本以为秦少宫只是说说而已,谁知第二天,趁中午大家吃饭之际,秦少宫溜进化验室,将一个信封塞给她:“你先拿去救急,不够再跟我说,我能帮你的肯定帮你。”

说到这儿,何冬苗的眼圈儿红了:“姐,他前前后后给了我不少钱。不是我向他要的,是他主动给我的。我说我没钱还给他,他说他不要……说心里话,我是感觉自己对不起他,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利用他,可我也真的离不开他。姐,你过过缺钱的日子吗?肯定没有,所以,你没办法体会我的感受。我和闵冲最惨的时候,两个人只有十几块钱,饿着肚子,不敢吃饭,只能买两个馒头压压饿,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日子了。秦少宫比我大二十岁,家里有老婆,儿子读中学了。他都告诉我了,他说我跟着他除了不能有名分,什么都可以有。他让我这几年先在场里干着,如果不想干了,他就出錢让我去做点儿小生意。他也问过我,如果闵冲出来了怎么办,我也想不好,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

“那朱友富又是怎么回事?他能给你什么?他家里也很有钱吗?”徐一诺问。

何冬苗脸一红:“姐,钱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可又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比如……”

徐一诺懂了:“你不喜欢老秦,又离不开老秦。你喜欢朱友富,所以你给他买衣服买手机,花的是秦少宫给你的钱?你想没想过,这样做,可能会引火烧身的!”

何冬苗泣不成声:“姐,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或许,死了才是解脱。”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只是,这个问题你一定要早点儿决断。”

“姐,我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何冬苗嗫嚅。

“谁的孩子?”徐一诺一哆嗦。

“可能是朱友富的,但我也不敢确定……”

正月十六,小猪仔开始出售。徐一诺陪着新年第一批客人到旭日场去拉小猪。因天气变化,这批小猪在产房多养了半个月左右,个个肩宽臀肥、皮肤油亮,客户非常满意。接近中午时分,大家在消毒室门口边聊天边等待着最后一辆拉猪车,徐一诺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东倒西歪地晃荡过来了,是值夜班的老赖师傅。

在一片惊叫声中,徐一诺捂着肚子坐倒在地上

这个老赖师傅是隔壁村一个老人介绍过来的,说他无儿无女一个人很孤独,能够在这里值夜班,也算是有个着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又提供吃住,比养老院都好。孟忆昶答应让老赖师傅到场里值班,主要是考虑到新场场地较大,人员相对较少,年轻人又多,睡觉睡得沉,老赖年纪虽然大些,但觉少,可以夜里四处走走看看。谁知这老赖师傅好酒,每天都醉醺醺的,对场里进出必须消毒的规定视若无睹。技术人员跟孟忆昶抱怨,孟忆昶也有点儿无可奈何:“人老了,又无儿无女的,赶走也说不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老赖师傅白天外出打鸟捉蛇,回来时已醉到七八分了,到了场里倒头就睡,哪里还会值夜班?这天也是如此,回来之后也不消毒,直接就往里闯。徐一诺忍不住了:“老赖师傅,你为什么不消毒?”

老赖倏地转身,瞪着血红的眼睛:“我又不是死人,消什么毒?都是你这种人整出来的鬼把戏,你怎么不消毒?”

一个饲养员劝徐一诺:“别理他,这人就像个疯子。”

这话让老赖听见了,更加不依不饶,对着饲养员破口大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徐一诺忍无可忍:“当初聘用你的时候,规矩都说过,你也同意了的,出了门按规定一定要消毒,不然万一带进病毒来,你担得起责任?”

被当众训斥,老赖暴跳如雷,喷着酒气向徐一诺走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徐一诺不禁打了个冷战,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腹部。老赖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抬起一只脚便向徐一诺的腹部踢去。众人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在一片惊叫声中,徐一诺捂着肚子坐倒在地上。眼看着老赖的另一只脚又抬了起来,一个身影突然蹿了过来,向老赖狠狠撞去。老赖猝不及防,趔趄着向后退去。那小小的身影发出哇哇的大叫声,又一头撞在老赖的身上,两人滚作一团。几个饲养员一拥而上,赶紧把老赖控制住。这时大家才看清,撞倒老赖的,原来是阿布。

徐一诺被两个人搀扶起来,表情痛苦。阿布满含着泪,看着徐一诺干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啊啊”乱叫。徐子荣赶过来一看,吓了一跳,一边抱起徐一诺,一边招呼大家:“快送医院!赶紧报警!”

徐一诺被送进医院后,整个下午都在昏睡。江沐恩气急败坏,给孟忆昶打电话:“为了你的企业,我老婆上次差点儿瘫痪,这次和孩子两条命呢,我们这个家都要被你给毁了!这个老赖,如果我老婆孩子平安无事就算了,不然,我让他偿命!”

当徐一诺缓缓醒来,已是深夜。胎儿还在,她努力地想坐起来,却完全没有力量。病房里除了江沐恩,床边还倚着个脑袋,是阿布。他跪在床前,头倚在扶手上,一动不动,却并没有睡去,就这样一直守着徐一诺。

徐一诺轻轻道:“阿布,谢谢你救了我。”

阿布似乎听懂了徐一诺的话,一边点头一边不住地傻笑。江沐恩轻轻拍拍阿布的脑袋,对这个傻孩子也是满心感激。

杜凌云是在第二天上午听到消息的。他再三告诫江沐恩,不要再意气用事,老赖的事由他来处理,让徐一诺放宽心保胎。杜凌云已调到县人大去了,这段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打电话给县公安局长,让他亲自过问此事。局长吩咐派出所黄所长妥善处置,黄所长反馈:老赖今天上午报警,说自己被打伤了,还拿了一份医院证明,估计是打算赖上一笔。

黄所长去找老赖所在村的村委会主任,村主任说,老赖其实就是怕赔偿,他也实在没什么可赔的,要不,把他赶出畜牧场算了,只要徐一诺母子平安,就别再追究了。

最终,老赖离开了畜牧场。村主任在黄所长面前感叹:“都是这货没福气,原先他老婆就是怀着大肚子被他打流产的,后来老婆跑了。想想也是后怕,他看到怀孕的女人就会联想到自己的老婆……原本看他有一顿没一顿的,真是想帮他,这下好了,闯了大祸,以后谁还敢帮他?”

徐一诺出院了,何冬苗提着礼物来看她,进门就哭哭啼啼:“姐,朱友富跑了……”

“什么时候的事?”徐一诺这些天自顾不暇,场里的情况她完全不清楚。

“就在昨晚……他去了我的房间,还给我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没想到,早上留下一封信,就没影儿了……”

“他给你写了什么?”

“他说,他对我和孩子负不了责。他要到外面闯荡,等挣到了大钱一定会弥补我和孩子的……”何冬苗痛哭,“怎么我碰到的都是不靠谱的男人?姐,我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秦少宫呢?他什么态度?”徐一诺字斟句酌。

“他?”何冬苗摇头,“他亲眼看到我和朱友富上床,把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全丢到大门外去了……”

“要不,这孩子还是不要吧……”

“不!我要!”何冬苗决绝地说,“我要保住他!”

自从失去女儿,孟忆昶像得了一场大病,原本乌黑油亮的头发一下子变得花白,额头也出现了皱纹。可徐一诺刚出院,身体不堪重负,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畜牧场的各项事务。

好在猪价在慢慢回升,第一季度末仔猪和商品猪已处于盈利状态,第二季度猪价涨势更加快速。受去年疫情影响,全国生猪存栏大幅减少,养殖户养殖积极性不高,很大一部分能繁母猪被淘汰,仔猪存栏无法填补空缺,有一段时间仔猪价格居高不下,养殖户更不敢轻易购进猪苗,导致“五一”节后生猪价格猛涨。为保证节日期间生猪供应,中央和地方政府采取一系列调控措施,平抑猪价,特别是在猪价猛涨地区大量投放储备肉,使节日期间“菜篮子”供应稳定。

旭日畜牧场沼气工程已收工,这个庞然大物,罐体直径达十米,地面外高达十多米,罐体相连,蔚为壮观,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片碉堡群。市农业局能源站贾站长带队来验收,同行的有省里专家组的三位成员和其他地区交叉验收的专家,从一千五百立方米的大型厌氧发酵装置、六百立方米的双层膜储气设备到调节池、搅拌池、三级过滤池、氧化塘等,专家组对旭日场沼气工程的各个项目进行检测,最终顺利通过。

这是全省第一家正式运行的大型沼气项目,起到了示范作用,一时间,各大型畜牧场都争相效法建设。

专家组一行在会议室填写各种验收材料,贾站长不经意地问:“那个小徐呢?怎么今天躲起来了?”

“小徐要做妈妈了,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在保胎。”孟忆昶解释道。

“这个小徐算是被你请到了,我还真没见过像她这样对企业尽心尽责的。”

孟忆昶苦笑。这段时间,孟忆昶只能在电话里与徐一诺沟通,江沐恩不允许孟忆昶去探望,更不允许徐一诺去办公室。

送走了專家组,孟忆昶又安排人去县农业局兽医站上报生猪无害化处理数据。生猪无害化处理也是国家一项补贴政策,根据实际养殖规模,要求建设焚尸炉,各种原因死亡的仔猪、肉猪,包括母猪产后的胎衣、死胎等,全部集中焚烧。每一头猪在焚烧之前都要拍照、登记耳标号,再上报到兽医站,兽医站核实后,上报财政局,每头猪补贴无害化处理费用五十元。

这一措施对于畜牧场来说,当然是好事。只是,原先这些数据都是徐一诺上报的,孟忆昶从来不用操心,如今,任何事情都要他张罗,忙得四脚朝天,还真有点儿应付不过来。

第八章人生站台

蓝绒花的儿子出生后,又开始在食堂做饭,徐子荣白天在畜牧场开车,晚上便进城开夜班出租车。

自从生了儿子,蓝绒花整个精神劲儿都不一样了,曾经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没有了,说话粗声大气起来,还经常当着众人的面对徐子荣大吼。徐子荣私下里对她说:“你倒是给我留点儿面子啊,不要让大家看我们的笑话。”

“面子?你以前给过我面子吗?你怕人家笑话,我早都是人家的笑话了。”蓝绒花愤愤不平,“我搭进去半条命才生完这一堆孩子,现在儿子有了,为什么不能抬起头来过几天好日子?”

“好日子在后头呢!”徐子荣神秘兮兮地说,“我找到一个好项目,运气好的话,很快就有钱买房子了。”

蓝绒花半信半疑:“吹吧你!你可别动什么歪心眼,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偷不抢的,怕啥?”

徐一诺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孟忆昶再次把销售工作交给徐一诺。江沐恩不允许她去猪场,她就把“时光小站”当作办公场所。对此,江沐恩倒也不介意,只要能在他眼皮底下保胎,他就放心了,时不时还会帮着徐一诺接待客户,很快,他就和那些客户们混熟了。

山西一个兽药厂家的业务员钱进对江沐恩说:“江哥,凭你这么好的口才,不去做业务真是可惜了。你如果去我们公司,少说也可以做个市区负责人了,工资、奖金加起来,肯定不比你这个小店差。”

江沐恩笑:“你们要的都是专业人才,我可没读过农业大学,什么也不懂。”

“做业务不要求我们当专家,我们有专门负责技术的老师,如果有什么问题,自然是老师来解决。我们只要把产品讲清楚,推销给客户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我看他们每次来找我老婆说的也没什么新鲜内容,我都能说了。”

“要不,你接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先试试?如果有兴趣我们再谈合作。”

徐一诺插话说:“得了吧,跑业务这么辛苦的活儿,他能做得了?还是老老实实开店吧!”

当着外人被数落,江沐恩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不也是眼看孩子要出生了,想多赚点儿钱嘛。”

钱进说:“徐姐,我看江哥行。再说了,开个店也挺辛苦的,而且把人拴得死死的,跑跑业务,开阔一下眼界,我看也没什么。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徐一诺被说动了。重要的是,这种活儿不需要成本,只需要信息资源。几年前,徐一诺在原徐副厅长的推荐下当上了市养猪协会副主席、县养猪协会秘书长,借着这个平台,她可以帮助江沐恩一把。

做中介要下乡,没车不行,江沐恩买了一辆二手奇瑞车。徐一诺惊奇地发现,从来不碰纸笔的江沐恩,竟然偷偷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徐一诺趁他不注意时翻看了他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个乡镇的养猪情况,还附着各个乡镇兽医站长的电话。徐一诺暗暗惊讶,没想到他这么用心。

徐一诺把江沐恩的电话发给了那些经常来买仔猪的客户,告诉他们如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江沐恩,又打电话给农业局的廖三民,让他把养猪协会的会员名单提供给江沐恩。

店里不需要操心,平时由两个店员照看,如今又有徐一诺,江沐恩的“新事业”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一个月下来,江沐恩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充满了活力,原本的那些消极情绪也都不见了。他帮助兽药店搬兽药,帮助饲料店下饲料,帮助养殖户抬死猪,遇到有人卖猪,他还帮客户讨价还价。

一次,旭日场里有三百多头仔猪要出售,徐一诺却与中介谈不拢,中介连连压价。就在徐一诺打算放弃的时候,江沐恩接话:“不就是三百头仔猪吗?我两天内帮你全卖掉,就按你说的价格。”

起初,徐一诺以为他吹牛。孰料江沐恩打了一通电话,当天下午就带着客户去拉猪了,而且出售的价格比当时场里的定价还高了十元。

徐一诺像是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江沐恩。江沐恩故意绷着脸:“不会今天才知道你老公是个宝吧?”

徐子荣出事了,被公安人员追捕时跳下沟里,双腿骨折。

蓝绒花听到消息,人都蒙了。自从徐子荣上次透露有门路挣大钱的消息后,就再也不肯说一个字。这段时间,徐子荣每天晚上都出去开出租车,每个礼拜交给蓝绒花五千块钱,这可是他工资的两倍!蓝绒花怀疑这钱来路不正,可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得再三叮嘱:“你现在有一大堆孩子要养活,可千万别糊涂。”

徐子荣满不在乎:“我只是把人送到指定的地方,再按时接他们回来,这又不犯法。”

现在终于出事了。蓝绒花背着儿子赶到医院时,徐子荣正在病房里痛苦地呻吟。蓝绒花哭哭啼啼:“你到现在还不给我说实话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拉了十来个人去赌钱,被公安局的盯上了……本来能逃走,天黑看不见路,摔坑里了……”

蓝绒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村就有因为赌钱闹得家破人亡的,你竟然……”

“我又没参与,只是给他们当司机。”

“那你也是帮凶吧!不然人家怎么不来抓我啊?你是好日子过够了吧!腿断了,可能大半年也不能上班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徐子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不上班就不上班呗,我最近挣的钱,顶在猪场干两三年的。”

“公安局的还说要找你呢,这钱会不会被没收?”

“你傻啊,干嗎主动说啊?我跟他们说就干过三两回。”

蓝绒花不放心,请徐一诺帮忙打听。郑书记的爱人蔡芬在公安局工作,徐一诺给蔡芬打了电话。蔡芬让她别担心,说只要没参赌,问题就不大。

8月20日,徐一诺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念念。

那段时间,徐智宁夫妻回家了,徐一诺的弟弟准备结婚,结婚的日子刚好与徐一诺的预产期接近。他们无暇顾及徐一诺,江沐恩就把自己的父母接来帮忙照顾。

念念百天酒那天,徐一诺原本打算只和场里的员工热闹一下,不料很多合作厂家、客户和一些单位的领导都送来了红包。按照吴宁县的规矩,送了红包的自然要请他们吃饭,于是,江沐恩准备了十桌酒席。杜凌云没来,只是让邱师傅送来了礼金,这多少让徐一诺有些失望。

宴席即将结束时,婆婆匆匆赶来:“快去看看,一诺,你那个表弟媳怕是要生了!”

一片忙乱之后,何冬苗被送到医院,秦少宫也跟着去了。

住院手续还没办完,产房里已传出孩子的啼哭声。徐一诺笑道:“这孩子好,没让她妈受多大苦。”

秦少宫脸贴在产房的大门上,竭力想看到里面的情况。徐一诺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老秦,你跟我老实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如果是,那你就要照顾好他们娘儿俩。如果你有疑问,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不然,你就不算是个男人。”

秦少宫怔了片刻:“徐总,冬苗都跟我承认了,她和那个兽医……这孩子如果是男孩儿,我自然会要,反正我没儿子。哪怕是女儿,让我养也没问题。可冬苗……我没法儿给她名分啊,我家里有老婆……”

这倒是实话。徐一诺只有暗自期盼孩子是秦少宫的,毕竟,有血缘关系才容易唤起他当父亲的责任感,何冬苗也有个依靠。

护士开门将孩子抱了出来,万幸,是男孩儿。秦少宫仔细端详,那大脑门和自己是一模一样,还有那高鼻子,肯定是遗传了自己。这么想着,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这一晚,秦少宫在医院里陪护。第二天,医生把秦少宫叫到办公室:“你爱人的身体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对“爱人”这个说法,秦少宫没有辩解,他嘿嘿一笑:“好像没什么不正常。就是脸色一直不太好,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吧,她自己都没当回事儿。”

“你们产检都没来过?也太大意了。现在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将化验单放到秦少宫面前。“她是白血病患者,如果你们产前来检查,早就发现了。”

医生的话如五雷轰顶,秦少宫目瞪口呆:“那……有生命危险吗?”

“暂时没有,但是要重视,尽快治疗。她还年轻,病情也不算很严重,治疗越早越有利,再拖下去就不好说了。”

秦少宫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看着虚弱的何冬苗,不知道如何开口。正抱着孩子的何冬苗冲他笑了笑:“你觉不觉得,这孩子很像你?”

秦少宫心里五味杂陈,叹息一声,终于开口:“不管他是不是我的,我都会好好待他。我跟你说过,我老婆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个儿子我要定了,我会给他最好的生活。刚才医生跟我说了你的身体情况,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感觉……我不想瞒你,不然以后我们交流起来也太累了。你有病,这病可能会比较严重,但你放心,既然你给我生了孩子,我也会尽力给你治病,我一定会负责到底,除非有一天我没这个能力了……”

“你说什么?我有病?”何冬苗脸上的笑容没了,“你不会是找个借口把孩子要走吧?”

“你看吧,这上面都写着呢。”秦少宫把检查单递给何冬苗。

“什么病?”何冬苗接过检查单,却看得一头雾水。“你瞎编的吧?”

“不是我编的,是医生说的,冬苗,你得的是慢性白血病!我怎么敢胡乱说啊?”

“白血病?”何冬苗愣住了,半晌,她喃喃自语,“真的是我作孽太多,老天要惩罚我吗?我的孩子刚刚出生,我就要死了吗?”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凄然一笑,“孩子,你真不该来,我能给你什么啊?”

第九章暗度陈仓

2019年9月28日,举世瞩目的七十周年国庆即将到来。江沐恩已连续一周没有回家了,打电话时声音都嘶哑着:“这个国庆节没办法陪你们出去玩了,等忙完了这段时间再说啊!”

徐一诺并不介意:“假期出门就是出去堵车,还是在家里看人家堵车吧。”

“还是老婆体贴。知道吗?现在毛猪价已涨到十六块了。原本都是以公斤报价,现在大概是价格太高,不敢用公斤报价了,全是市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想想都有些恐怖。本来估计到年底要突破二十元,现在看来,根本等不到年底了。”

“非洲猪瘟得不到有效控制,全国存栏猪天天在减少,价格肯定疯涨。公司也在调整布局,从前两个月开始,就已经在保存三元母猪了。这样,我们在年底可以有仔猪产出,明年的生猪量就有保证了。”

“三元猪做母猪?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现在谁还管品种?只要是母猪能生产,生出来的仔猪比金子還贵!如果公猪也能生产,大概现在市场上根本吃不到猪肉了。我们在几个县里签下了合作母猪场,都有现成的猪舍现成的母猪,接手过来就可以投入生产。”

“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养了?明明价格这么高,眼看着到手的利润,为什么要让给你们呢?”徐一诺不解。

“还不是被疫情闹的。现在养猪就如过山车,玩心跳呢。平安顺利养下来,原本可以卖千把块的,现在动不动就卖到四五千,一车猪就是五六十万啊!可一旦发病,除了几个大型集团公司,谁承受得起……”

刚挂断电话,国泰和信公司朱总的电话又进来了:“江总,今天仔猪什么价格了?我这里大概有三千头可以出栏,你们集团公司有没有可能马上装走?”

“七公斤左右的仔猪对外报价已经到一千五百元了,只是,您怎么又突然准备卖了?”江沐恩警觉地问道。

“场里也在检测,暂时还没有发现阳性,只是这几天连续有猪仔死亡,风险实在太大。保险起见,公司总部决定把仔猪卖掉。”

“广东分公司缺口至少三万头,您那些猪不成问题,我先联系下,一旦有确切消息,马上给您回复。”

7月份开始,南安市全面暴发非瘟疫情,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散养户几乎全军覆没。商品猪价格一路飙升,每天一个价,且有价无市。吴宁县政府紧急通知:一、所有养户的猪不得外调,只能在本地销售,保证本地市场供应;二、所有公司+农户的集团公司不得从本县以外调猪进来,防止将疫病带入本县。

消息一传开,香柏树公司门店这几日人员川流不息,江沐恩被团团围住,甚至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大家一见面就开始诉苦:“这怎么搞呀?这样封锁了不是让我们等死吗?要出栏的猪出不去,本地消化也消化不了这么多啊?而且本地的猪价又在拼命压……”

“这些出了栏的养户天天在闹,人家还在合约期内呢,等着进猪苗啊,猪苗又不许从外地拉,我们能自己造猪苗啊?”

“实在不行,我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夜里偷偷拉猪,只要不被抓住,一车猪多赚十多万呢,值了!”

江沐恩安慰大家:“这可不是关系一家一户的事情,是关系整个县的事情,哪里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现在是紧急状况紧急处理,过一段时间肯定还会松口,到时大家再齐心协力去向县政府反映,才有可能真正起到作用啊!”

已在等候的有江沐恩所在的维嘉公司的养户,面对的自然也是相同的问题。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递烟过来:“江总,我这里的猪都差不多三百斤了,不出栏肯定不行,您可要赶快想办法啊!”

江沐恩抹一把脸上的汗:“现在你们着急,其实最着急的肯定是集团的大佬们,他们比你们承担的风险大多了。回去好好消毒隔离,尽量不要出来,忍一忍。我在想办法运作呢,马上就会有解决方案。”

对那些等待进猪苗的空栏养户,江沐恩叮嘱:“猪栏空着,对公司来说,每天都要支付租金,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现在是非常时期,猪栏的消毒工作一定把好关,一旦放开,就可以进猪苗了,晚个把月都没多大损失,这批猪赶到年前出栏,那时价格高,就把现在的损失弥补了。记住,不要到市场上去,不要和那些养猪的杀猪的接触,每天空栏也要好好消毒。”

形势严峻,徐一诺对此自然也是非常关注。江沐恩告诉她:“我已经打了几个电话给政协谢主席,请他帮忙找一下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谢主席说,现在去找恐怕也是无济于事。这不是针对某一个公司的政策,而是整个行业,去找也是碰钉子。其实我们着急也是白搭,那几个大集团公司肯定比我们还着急,一旦他们打通了环节,我们倒是可以搭顺风车。”

徐一诺叹口气:“那就只能等了。”

“听说农粮局也在紧急部署,给每一个乡镇的兽医站长下了死命令,不许开一张检疫票,不许放一头猪流出,谁出了事情谁负责。”

“那……调猪的可能性就没有了?”

江沐恩眼神上扬,偷偷地笑。

“看你那得意的样子,有什么主意了吧?”

“这事儿是有风险的,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我倒是想跟你商量件事。眼见着行情大涨,这一批猪苗能够在9月份进来的话,年底就可以出栏,我们也拿下一两个场来赌一把?”

“赌?”徐一诺被这个字搅得心惊胆战,“就是说有很大风险了?”

“危险和机遇共存嘛,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各大型集团公司都在疯狂扩张,占领地盘,谁有胆量谁就有可能赚大钱。”

“可是,集团的资本大,他们赌得起啊,我们……”

“这两年正是养猪行业重新洗牌的时候,没有胆量就只能看人家赚钱。我想了个主意,公司的几个自营场如今猪已出栏了,都空着呢。我可以找两个朋友合伙,把那两个场承包下来。”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徐一诺还是不放心。

“只要不感染非瘟,赚钱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是什么状况,你还没看懂吗?不管官方怎么说,总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根本没有猪!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把猪养出来,那就是钱啊!”

“那你怎么弄到猪苗啊?”

“放心,我有办法。”

丁书记刚从会议室出来,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话题还是老一套,解决的办法依然没有,最终都不甘心地散去。等众人离开了,江沐恩才凑到跟前:“情势严峻,领导的日子也难过啊!”

丁书记摇头:“如今,老俵才是大爷,一句话不对,马上四处上访。这次疫情,国务院都这么重视,各级部门也不敢不重视,他们哪里理解得了我们的苦处?”

江沐恩压低声音:“工作归工作,休闲归休闲,下了班去聚聚?”

丁书记沉默片刻:“累是真累,除了和你能放松点儿,平日里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我哪敢给领导添堵啊?”江沐恩笑道。

“你们公司也有要紧急处理的商品猪吧?”江沐恩来访的目的,丁书记心知肚明。

“领导英明!我也是被养户追着睡不了觉呢!三百多斤的猪,再不出欄可真有问题了。这封锁来得太仓促了,至少也要给我们一个缓冲的时间啊!”

“我刚才也给县领导反映了,他们为了确保不出大问题,只得一刀切。主要还是针对抓猪苗进场,出栏应该还是比较宽松的。不行,就想办法夜里出?”

“县里不给开检疫票,镇上又卡着不放行,夜里出也难啊。”

“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丁书记意味深长,“绕个弯,多走点儿路,和平镇的兽医站长不是和你很有交情吗?”

江沐恩面露喜色:“谢领导指点,我就去安排。”

“我也是为养猪户着想,养猪户难呀!”丁书记似笑非笑,“你今天可是没有见到我哦!”

“可不是,领导忙着呢,哪里有空见我啊?”

离开农业局,江沐恩刚坐到车上,便拨通了和平镇兽医站张站长的电话:“今晚老哥忙不?书记有空,要不,一起聚聚?”

“现在是问责制,哪敢擅离岗位?”张站长明知故问,“什么情况?没事不会来找我喝茶吗?”

“明晚我带着好酒好菜好茶去,陪你喝个通宵。”

“酒就免了,喝茶可以,越喝越清醒呢!”

“想醉的话,茶也能醉人,不想醉的话,酒也醉不了。1573,老味道,明天下午五点来你站里报到?”

“太早了,动静太大,八点以后再说。”

挂断电话,江沐恩心里有底了,便向远在湖南总部的老板报好消息:“有眉目了,可能要花费些。”

“只要顺利运出,怎么花费都没关系。”老板一锤定音,“等这批猪处理完,我给你争取一笔奖励。”

“奖励就免了,不过我是真的想拿下两个场来赌一把,不能只让我为公司出力,不让我种点儿自留地吧?”

“这一万多头猪出栏了,你就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这点小事儿不算事儿。”

江沐恩这些年的变化,不仅是徐一诺,孟忆昶也看在眼里。来到徐一诺的店里,他不由感慨:“小江真是今非昔比,有魄力,有闯劲,最关键的,还有运气。”

徐一诺笑了:“要不是历经磨难,重新认识了自己,我真不知道他會变成什么样子呢。”

“看到你们发展得很好,我也放心了。”孟忆昶掏出几张信用卡,“又要麻烦你了,这些信用卡要还了,我现在没现金还,还是请你帮我还进去再刷出来吧,手续费我来出。”

徐一诺接过信用卡:“房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有几个人在看,都在压价,我现在还没想好到底卖给哪一个,反正要尽快处理。”孟忆昶挠着头皮,“月底我还想去看看孩子……”

“您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徐一诺安慰,“法院有消息了吗?这执行局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如果能拿到这两百多万,房子也不用卖了。”

“他们都躲起来了。法院说了,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好办了……”孟忆昶叹息。

徐一诺无语。沉默片刻,她从包里取出一千元钱塞到孟忆昶的口袋里:“这钱不要去应付别的事情了,就是吃饭的钱。让您来这里吃您不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帮您……”

孟忆昶推辞不过,只得连声道谢。“对了,听说昨天晚上玉屏镇的一车猪准备走小道拉到福建去,结果被追上了,狠狠罚了一笔。不知小江那边怎么安排的?”

徐一诺一阵心惊肉跳:“我也不知道,这几天几乎没见到他的影儿。”

深夜,和平镇兽医站检疫排查临时站点灯火通明,江沐恩与张站长相对而坐,碰杯、饮酒,品尝江沐恩打包带来的野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张站长看看手表,对气定神闲的江沐恩努嘴:“还不打电话问问情况?看你好像没事人似的,其实心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江沐恩哈哈大笑:“在老哥的地界我怕什么?我的心就在肚子里,陪你喝酒呢!”

“好了,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你还是去安排正经事吧。我困了,要睡了,兄弟们很辛苦,不要忘了他们就是。”张站长起身向里间走去。

信息提示,第一车猪马上到达。江沐恩走出去,来到放行处,往值班人员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那人会意,对照着江沐恩手机上显示的车辆号码,缓缓抬起放行杆。

直到天色微明,五大车商品猪顺利通过关口,再向前不到两公里便可以上高速。江沐恩目送最后一辆车远去,回到值班室,张站长正鼾声如雷,他将昨夜准备好的手提袋轻轻塞到床下。

8月上旬,丁书记打来电话:“小江,瑶氏公司通过省里的关系找了县委书记,书记特别交代主管的副县长,特批他们可以从外县调一部分猪苗进来。我看,你那里可以动一下了。”

这是个利好消息,坐等了近一个月,如今终于松动了。江沐恩立马同总公司联系,根据丁书记提供的信息向农业局提出申请,在丁书记的协调下,从县里拿到生猪调运各项要求的文件,随即着手准备,将承运方、接收方的各项检测报告、承诺书等材料连夜送到江沐恩手中。为防夜长梦多,第二天一大早,江沐恩便守在丁书记的办公室门口,将材料送上。

所有的环节一个上午都跑了个遍,申请表上盖满了红红的印章,如今,他可以放心地去操作属于自己的合作猪场了。

改造、消毒、检测……一系列的预备工作在一周内必须完成。江沐恩每天数十通电话打给合作的朱致富,让他昼夜监督运行情况。8月20日,一切准备工作终于就绪,晚十点多,第一批一千五百多头仔猪分三车顺利抵达。

连着两天,江沐恩的精神高度紧张,直到三千头仔猪全部进场,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仔猪进场后二十一天,将要进行第二次全面检测,平稳度过这二十一天,这批猪才算真正安全了。

一个熟悉的散养户彭飞打来电话:“江总,仔猪拉稀,看看配些什么药效果更好?”

“多少头猪?多大的猪?还有什么症状?发烧吗?”江沐恩照例询问。

彭飞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我现在在你和朱总合作的猪场呢,我在给你打工了。”

“什么情况?”江沐恩一愣,“你的猪场呢?怎么不养了?”

“别提了,两个月前就全部报销了。”彭飞黯然,“原本计划着这二十多头母猪今年能赚上一笔,现在我都成孤家寡人了。”

江沐恩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发疫病了?你那附近防疫应该还算是比较好的吧?其他猪场情况怎么样?”

“我们那几个猪场方圆十公里以内,没有一头猪了。”

“那些死猪,你们怎么处理的?”

“也没必要瞒着您,肯定是要想办法卖一些的。没死之前处理掉一部分,价格低得你想都想不到,大猪五百块一头,小猪五十斤以上的一百块,更小的,白送都没人要。”

“卖到本地了?”

“是啊,那些杀猪佬拉走了。死了的就没办法了,只能埋掉,看着真是心疼啊!”

“那……你怎么来我们场里了?”

“朋友介绍说你们这里招人,我就来了。昨天才听朱总说起,他是和您合作的。”

江沐恩尽量稳住情绪:“那就麻烦你多费心了。你拍一些照片给我,让我看一下拉稀猪的情况,再配药让人送过去。”

挂断了电话,江沐恩马上打给朱致富:“你知道彭飞的底细吗?”

朱致富说:“不知道啊,是别人介绍的。这里正缺人手,我就跟他聊了聊,看他还专业,就让他来了。怎么了?”

江沐恩叹了口气:“他的猪场发了猪瘟,他进来前有没有检测?”

朱致富惊讶地“哦”了一声:“进来的人员都是严格消毒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但愿吧……”

经县政府特批的两万多头仔猪分批进入吴宁县维嘉公司各个合作养户的养殖场内,消息传开,江沐恩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了,各个公司的养户纷纷找上门来。江沐恩只得安抚大家:“特殊情况必须特殊对待,我们一下子也签不了这么多的养户,就算签了,万一供不了苗,还不是一样?再等等,有消息马上跟你们联系。”

江沐恩赶紧把情况向公司反映:“怎么样?接手吗?现在是圈养户的好机会,看来最重要的还是手里有猪苗啊!但是,风险也大……”

公司周总回复:“的确是好消息,只是猪苗跟不上,我们也没办法,暂时不要签约了。对了,母猪场情况如何?我们自己的仔猪什么时候可以上市?”

“我们那两万多头仔猪也是有风险的,有几栏拉稀情况严重,我已让朱致富重点关注了。我有点儿担心,别是他们故意隐瞒了病情卖给我们的吧……”

“如今只能赌一赌了,不赌就没有一丝机会,但愿这批猪能顺顺利利出栏。”周总的语气也不淡定。

中秋节到了,猪价迅速上涨至十六元一斤。维嘉公司能上市的育肥猪已不多,但飞速上涨的猪价仍然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江沐恩向公司建议:只要达到一百公斤的猪,全部挑出来卖。剩下的猪集中起来催肥,不能留太久,尽量全进全出。不达标的猪就是价格低几毛也要拉走,降低风险,否则一旦感染,下面连猪苗都不能进了。

江沐恩的建议最终被公司采纳。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所有能上市的商品猪几乎全部售出。江沐恩终于松了一口气。

农业局来电话说,市政府通知,为了保证国庆期间南安市的市场生猪供应,要求每一个大型集团公司供应二百头肉猪,价格要低于市场价,暂定十四元一斤,由公司自行组织车辆运送到各个县指定的屠宰场。

江沐恩对王开来说:“政府还是关心老百姓衣食住行的,这不,马上就来了硬性指标。这倒是应该支持的,可价格不是应该随行就市吗?怎么可以这样硬压呢?”

王开来把手一摊:“往好处想,也算是抬我们的身价,不然哪里有被市政府点名的可能性?”

两人相对苦笑。找了一家拉面馆,两人准备吃点儿东西后下乡,到一个母猪场实地考察。还没吃到一半,朱致富打来电话:“江总,情况有些不太对。连续三天了,每天差不多要死四五十头仔猪,这哪里顶得住?我老婆昨晚哭了一整夜。要不,上报公司检测一下?”

江沐恩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果断地说:“先把彭飞换掉,这个人可能就是最大的麻烦。猪舍猪群继续加强消毒,每栋猪栏都要隔离,然后再仔细检查哪一栋比较严重,搭上隔离板加强隔离。饲养员禁止串岗,吃住睡都在栏舍,不得外出,不听指挥的马上开掉。”

王开来紧急向总公司汇报情况,并通知技术人员立即进场采样,对死亡猪解剖诊断,做好无害化处理,保证不会产生二次污染。此时,江沐恩还抱着一线希望,要求猪场严格封锁消息,尽力保住能保住的猪苗,用“拔牙”的方式去除那些已感染的豬。否则政府一旦参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全场扑杀。

当江沐恩二人赶到时,技术人员也已到达。大家都穿着防护服,经过消毒后进入指定位置。场里已送出来几只死猪,还有两只奄奄一息的。患病猪普遍高烧,皮肤发绀,淋巴结、胃肠黏膜有明显出血点,在短时间内消瘦、贫血、食欲不振,腹泻与便秘交替,与猪瘟、猪丹毒症状类似。大家的心情愈发沉重。

技术人员摘下口罩:“江总,解剖了三只,症状都差不多,还继续吗?”

江沐恩坐在解剖台后面的土坡上,挥挥手:“收了吧,深埋消毒,你们也要暂时隔离。”又问场里的饲养员,“今天情况如何?”

“差不多七十头死亡。”

“采样马上送检,大概一周才有结果。这期间务必做好隔离防护消毒工作,尽量减少损失。”江沐恩再一次强调,“任何人不得随意串岗,饲养员必须与同一栋栏舍的猪同吃同住。”

王开来问:“听说有些省份已流通了部分疫苗,是不是真的?”

江沐恩摇头:“这也能信?官方报道中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再说,三万元一瓶,只能注射一百头猪,还不保证有效,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有用呢?我们拿一个小场做试验,如果有效,就大面积推广使用,即便没用,也不会造成大面积死亡。”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但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

王开来跟技术人员嘀咕一阵,安排人到广东某地采购天价疫苗去了。

几天后,在石化县一个存栏仅有五百头规模的小猪场隔离了一栋猪栏,给一百头仔猪注射疫苗。注射后第三天,猪群出现集体拉稀、精神不振的症状,开始零星死亡。注射后第七天,猪群仅剩下十七头奄奄一息的猪仔。

“不碰南墙不死心啊……”江沐恩听到这个消息,只有无奈叹息。

这不是一家公司的教训。江沐恩听说瑶氏公司、伊正公司等几家大型集团公司私下进行了实验,结果完全相同,不注射还好,一旦注射,发病迅速,一周内几乎全部死亡。

国庆出行因非洲猪瘟取消了。徐一诺倒不是记挂着旅行,而是希望借着旅行,让江沐恩好好放松一下,最近他太累了。

检测结果出来了,意料之中:送检样品全呈阳性,猪群确认感染了非洲猪瘟。

“怎么办?”技术人员问。

“还能怎么办?马上联系买家,能卖的就卖,能抛出去多少算多少,损失已成定局,只看那些正常的能不能保住。”江沐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必须稳定人心,做好善后,否则损失更大。

发病猪原则上是不能出售的,特别是这种只有三四十斤的猪,唯一的办法只有就地处置。但公司的指导思想是要卖出去,至少可以收回一小部分资金。这样的猪究竟有多少流入市场?无法估计。

几天前徐一诺在菜场买菜,本想买猪脚,却发现皮肤颜色有点儿古怪。她悄悄问江沐恩:“这是不是发病的猪?”

江沐恩说:“正常出栏的猪,至少二百斤,那猪脚有多大你有概念吧?这猪脚这么小,肯定是不超过一百斤的猪,为什么这么小就杀了?肯定是发病了。”

“病猪也能卖?不是要求将病猪全部无害化处理吗?”

“说是这么说,谁舍得?就是卖个白菜价也比丢掉好啊!”

“那……猪肉真的不能吃了?”

“目前还没有报道说非洲猪瘟会传染人,但谁能保证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呢?还是不吃为好。”

“我们是可以不吃,可这么多蒙在鼓里的人呢?万一真的吃出什么问题来,谁负责?沐恩,你们场里的病猪千万不要卖,公司再难,也有能力抵抗风险,流入市场会坑害老百姓的。”

“集团作出的决定,我是没办法改变的……”

事到如今,江沐恩已别无选择。三千头仔猪,死亡近一千头,还有一千头有明显发病迹象,没被感染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果这些仔猪平安养大,至少还能保本。目前最棘手的是,发病的一千头猪怎么处理,卖?还是埋?

他试探着跟几个中介联系,回复都差不多,难办。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要,但要求进猪栏实地看了猪群再说。在等待的过程中,江沐恩又接到几个回复电话,都是要求先看猪,没人愿意先付定金。挂了电话,江沐恩直想骂人,却没有能发泄的对象。

买家到达吴宁县时已是凌晨,江沐恩一接到人,马上带着他们赶到猪场。之前江沐恩已通知饲养员,让他们把死猪清理掉,可现在一进来,整栋栏舍处处可见倒毙的死猪。对方一行三人,出了栏舍便连连摇头:“这样风险太大,我们不敢拉。”

“本来已经说了是发病猪,随时都有死的,而且一个晚上没人清理,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看,出什么价?”

三人合计了半天:“最多一百块一头。”

江沐恩试探着问:“这猪拉回去你们怎么处理?”

对方说:“养肯定是养不了,不然你们也不会卖。我拉回去马上就杀,这样的肉只能卖给做包子馄饨的,不然谁要?”

江沐恩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早餐,这个价钱我再跟公司确认一下。”

走出好遠,才看见一个早点摊,卖的还挺全,肉包子、饺子、馄饨……

没人开口点餐。这些国人天天吃的小吃他们不敢碰。江沐恩问:“有稀饭吗?每人一碗稀饭,茶叶蛋多来几个。”

老板问:“包子要不要?还有……”

江沐恩打断他的话:“什么都不要,只要稀饭茶叶蛋。”

回到猪场,公司的回复电话来了,同意这个价钱,可对方却改了主意,只挑了二百多头猪,其他的说什么也不肯要。

江沐恩气急:“你们不全部拉走,就一头都不要拉。”

对方说:“我们要不要的无所谓。不过,你再不卖的话,明天可能连二百头也剩不下了。”

江沐恩知道对方说的不假。他冲朱致富摆摆手:“让他们拉吧。”

忙到天黑,不多不少,对方拉走了二百头猪,一共两万元。江沐恩默默看着他们的车开出去,一句话也没有。

“剩下的怎么处理?每天死一两百,再不处理可就全死光了。”朱致富的声音有些颤抖,“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要是有其他活路,打死我也不再干这个行业了,不光是折腾钱,更折腾心啊!”

江沐恩的心也在滴血:“我再想办法吧。今天我继续联系,看看有没有人想要,实在卖不掉,那只能……生病的都是传染源,不狠心埋了,那些没病的猪也保不住了。”

朱致富赌气说:“就这么点儿钱,我看不如埋了算了。”

这话仿佛给江沐恩提了醒:“对,干脆统统埋掉,一头也不卖了。还有刚拉走的二百头,马上追回来,一切损失由我承担!”

“江总,你……”朱致富有些吃惊。

“赶快派人去。”江沐恩催促,“无论如何要追回来。病猪肉流到市场上,还不是被老百姓吃了?我良心上过不去呀!”停了停,江沐恩又说,“公司已安排了三个技术人员进场接手,明天里面的饲养员全部撤离,你也先离开猪场吧,眼不见心不烦。”

“撤离?我……”朱致富心有不甘。

“别磨叽了,挽救剩余的猪才是最重要的工作。我们的希望就寄托在那些猪身上了。”

又一个不眠之夜。江沐恩走在下山的路上,山路崎岖盘旋,似乎没有尽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