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一个容易受伤的硬汉

刘伟 成舒婷

美国作家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著名的“硬汉”形象——老渔夫、斗牛士、士兵、拳击手，他自己也一直以“硬汉”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但我们回顾他的一生，却可以清楚地发现，这位“硬汉”其实是个非常脆弱、容易受伤的人。命运似乎一直和他过不去，伤痛和意外事故如影随形，而且有好几次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因此他也被称为“最易遭遇意外伤害的”作家。

从幼年到晚年，海明威曾经在山坡上奔跑时被手里拿的树枝捅进喉咙；在拳击台上被人把眼睛打成重伤；在旅馆卫生间他遭遇热水器爆炸；在出海钓鱼时被自己扔出去的鱼叉戳中大腿；在雪山滑雪时遇到过多次雪崩；一次次的车祸带来的各种内伤、外伤、骨折、脑震荡一直伴他一生。

海明威一生中遭受的最严重的伤害是在1918年7月，即将迎来19岁生日的海明威经过一番波折之后，终于以救护车司机的身份如愿以偿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然而仅仅一周过后，他便在意大利战场上身负重伤，在米兰的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康复出院之后仍然还有200余枚碎弹片留在了体内。

在海明威所经历的各种意外事故中，最具传奇色彩的当属他晚年在非洲连续遭遇的两次飞机失事，几乎全世界都以为他已经遇难，但这位硬汉却死里逃生，和世界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1954年1月，海明威和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正在非洲享受着荣获普利策小说奖之后的惬意生活。1月23日，他们租用了一架单引擎小型飞机前往非洲东海岸进行海钓，机上只有三人：海明威夫妇和当时他非常欣赏的飞机驾驶员罗伊·马什。飞行中，海明威心血来潮，要求驾驶员低空飞行，以便更清楚地观赏位于尼罗河源头附近的默奇森大瀑布。然而就在他们逐渐接近瀑布时，一大群朱鹭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飞机被迫俯冲以躲避鸟群，导致飞机尾部挂上一根废旧电线，引擎系统出现故障，飞机坠落地面。

海明威在《圣诞节的礼物》一文中记叙了这件事：

罗伊·馬什在这些大鸟下面猛地往下俯冲——飞机的螺旋桨和尾部装备触上一根废置的电线。飞机暂时失去了控制，后来显然是损坏了，必须马上着陆……

在着陆时听得见金属撕裂的声音——玛丽断了两根肋骨，当然痛得厉害……

幸运的是他们和驾驶员受的伤都不重，海明威自己在这次事故中也只是扭伤了右肩。接下来三个受伤的人面对的是漫漫长夜，还有丛林中的野兽。为了找到有人烟的地方，他们不得不爬下一段陡崖，穿过一条有鳄鱼栖息的河流，在空地点起篝火以防附近象群的攻击。海明威回忆道：“大象似乎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河岸上有几条鳄鱼显然怒气冲冲。夜间有一头大象来到我们的扎营地周围徘徊了大约两小时，有好几回离我们只有十二英尺。在月光下，这头大象看去活像一座移动的大山。”本来是要到非洲来狩猎野兽的，这一晚海明威却差点成为野兽的猎物。天色渐亮，三个遇险者决定扔下飞机，寻找通往尼罗河的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发现了他们的失事飞机，因为找不到任何有人幸存的迹象，而且飞机坠毁的地点也没有可供这架飞机降落的空地，飞行员无法到地面进行调查，于是他用无线电向距此最近的联络点报告了失事飞机的编号。很快，他得到了回音，他发现的就是海明威乘坐的那架失踪的飞机。

就这样，很快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获悉海明威飞机失事的消息。各家报纸纷纷刊发新闻说，海明威的飞机已经被发现坠毁在非洲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海明威夫妇极有可能已经遇难。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地警方也派人前往搜救，但最终无功而返。于是世界各大报纸几乎都在头版确认了海明威遇难的消息，有的还迅速刊登了长篇悼念文章，各界名人对海明威之死发表谈话或评论，成千上万海明威的读者举行悼念集会活动。“死于午后”“丧钟为谁而鸣”“海明威机毁人亡”“海明威及其夫人遇难”等标题出现在《纽约每日镜报》《纽约先驱论坛报》等各大新闻媒介上。

然而，就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海明威“遇难”的新闻的时候，这位无法被打败的硬汉与妻子和驾驶员却乘坐一艘游船来到布提亚巴。飞机坠地对海明威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第二天，他们又租了一架轻型比赛用飞机前往乌干达首都恩德培，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更大的意外事故降临了：

飞机开始沿着地面滑行，蹦跳得像一辆摩托车，然后慢慢地升上天空……

飞机无缘无故地自己飞了起来，不过也就只几秒钟的时间，然后又猛烈地下降，只听到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异常声音，是金属断裂的声音！只一刹那我们就看到右舷的引擎正在腾起一股火焰。

仅仅过了片刻飞机就一头栽到一个西沙尔麻种植园里，几秒钟后飞机爆炸，种植园变成一片火海。没有人相信有人能够从中逃生，大火和黑烟又一次成了死亡的象征。然而海明威夫妇和飞机驾驶员却奇迹般地从飞机残骸和大火中爬了出来，他们并没有死！但是海明威这一次受了重伤。内罗毕一家医院的记录显示，他的一段脊椎骨被撞碎，右臂与肩脱臼，肝、肾和脾脏也有破裂，括约肌麻痹，双臂、脸和头部被火焰灼伤，左眼暂时性失明，左耳失聪，还有严重的脑震荡。妻子玛丽则只是受了伤，伤势不那么重。

死里逃生的海明威夫妇与飞机驾驶员努力地前往距离此地最近的医院。海明威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次旅行。海明威夫妇一边走一边找机会休息，同时吃一些东西来保持体力，直到第二天上午，玛丽才有机会给她父母发去一封电报。这样，全世界很快都知道了一个事实：海明威夫妇还活着。

尽管伤势严重，但海明威还是努力在公众和媒体面前保持着一位硬汉的形象。有报道称，在医院治疗的海明威，每天躺在病床上，头上顶着一个大冰袋，手里抓着一瓶被他称作“镇痛良药”的朗姆酒。他的病床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报纸，他专门在报上找他的讣告来读。后来他声称从报纸上读到了用25种不同文字撰写的他的讣告。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记者和摄影师们将他团团围住，照相机不停地拍照，发出咔咔的响声。

海明威对这些讣告的看法是“发讣告有一点不可取，就是你读到自己的讣告时，简直太难熬了”。但有一点他想得很开，毕竟能读到自己讣告的人少之又少。他说：“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我们还活着。能读到自己讣告的人不多，我读到了。”

在病床上的海明威没有停止写作。经过治疗，他的伤势刚刚有所好转，就很快又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为美国的《观察》杂志写了一篇大约一万五千字的文章，来记录他这一次在非洲“新鲜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也许海明威是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创作才能并没有枯竭，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凭借这篇文章拿到了2万美元的丰厚稿酬。文章所记述的情况基本属实，当然也少不了他一贯擅长的过分渲染和夸张。人们对这篇文章无不感到惊讶和敬佩，但并不是因为文章写得怎么好，而是实在难以想象，一個人身处如此境遇，竟然还能写出文章来！

然而，这就是绝不能被打败的海明威，这就是他所标榜的“重压下的优雅”，他就是他笔下创作的打不倒的硬汉的现实版本，他就是他笔下那些硬汉的集合体。正如著名影星英格丽·褒曼对他的评价，“海明威不仅是一个人，他代表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位十分了解海明威性格的爱尔兰作家乔伊斯认为，“海明威随时准备好过他笔下的那种生活，如果生活不允许他过这样的生活，他绝对不会写出来。”海明威笔下的人物都有他自己的影子，这已经成为公论。终其一生，海明威都在竭力使艺术和行动融为一体，使作家的敏锐性、洞察力和高超的运动技巧融为一体，使自身的孤独和显赫的声望融为一体。海明威笔下的人物们永远在试图对抗，在他的作品中，消极悲观的虚无情绪与硬汉精神一直是对立统一地贯穿始终的。也正因如此，海明威对菲茨杰拉德“放弃斗争”感到愤怒。自恃骨头强健，海明威还在写作的困境中搏斗着，但那种写作的孤独感早已深入骨髓。他的生活绝不缺乏惊险和刺激，可是当他坐到桌前开始写作的时候，一种最孤寂的生涯便开始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海明威昔日如潮水喷涌的灵感，渐成枯井，他所要承受的不啻于一个斗牛士不能再上场的悲凉。那些早年各种意外事故给他的身体带来的伤害，也在他晚年时发作得更加频繁，令他更加痛苦。最终来自身心的双重压力终于使他无法再保持曾经的优雅，不会被他人、被命运打败的海明威最终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这是两次飞机失事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在海明威身上得到了验证。在他幸免于难几个月之后的1954年10月，那些曾经刊登过他去世的讣告的报纸又纷纷报道了另一条消息：“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