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应当有年味的。
娃娃对年的味道比大人敏感,那些妙处,是童年最有趣的记忆。
儿时在三峡一带住着,小小的巴东县城,一条独街,多是板壁屋,天梯巷吊脚楼,从长江边曲里拐弯一直到金子山顶。房屋两侧多是桔树,每到晚秋初冬,小灯笼似的桔子就都红了,丛丛点点,好比娃娃的笑脸。人走过时,桔的清香会触到鼻尖,娃娃仰着脸,也对着桔子笑,主人会追出来,塞一个带着绿叶的桔子给娃娃。娃娃舍不得吃,虽然自家桔树上也挂满了果,但这桔的可爱更让娃娃喜欢,会一直握在手里。
桔子红了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念叨,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又要过年了!听到的只言片语让娃娃们欣喜若狂,俗话说:大人盼种田,细娃盼过年。还有什么比过年更有趣,更好的呢?
首先是做糍粑,无论城乡,过年之前,粑粑是要打的。家家户户泡了糯米,朝夕之间,雪白的米涨成一粒粒滚圆的珍珠,晶莹透亮。泡米的水来自三峡一道道清泉,三峡不仅属于万里长江,也属于高山峻岭之中流淌而来的无数美丽缠绵的小溪。巴东县城边也有一处叫做无源洞的,从洞里喷涌而出的清泉飞珠溅玉,清洌无比。巴东人唇红齿白,皮肤细嫩,都说跟这水有关。
且说泉水泡好糯米,再用青竹编织的筲箕沥干,然后上甑子蒸,柴禾烧火,半个时辰之后,蒸汽如三峡冬日峡谷的白雾。那时我的嘎嘎——我母亲的母亲,会拎起盖子,甑子是松木的,盖子却是竹篾织的,像一个斗笠扣在甑子上,嘎嘎剜出一团热腾腾的糯米,虽是隔着灶台,但娃娃也早已闻到了香味。娃娃会在打糍粑之前享受一点特权,先尝了这香甜的米团,再心满意足地去看打粑粑。
蒸好的一团团糯米放在石碓里,大人们轮流扬起木槌,嗵嗵嗵地打下去,那是要出大汗的力气活儿,再是剽悍的三峡男子也会气喘吁吁。打呀打,打好的米团倒进一个个模子里,再出来就是标致的糍粑了,粑粑上印着各式的图案,喜鹊闹梅、二龙戏珠、枝子花、凤凰飞,娃娃就是不吃,看也看饱了。
接下来的欢乐是到乡下吃“刨汤”。娃娃有亲戚在三峡的乡村,到了冬腊月,挨家挨户都要杀年猪,要把亲戚们接到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人们分享自家的收获。这时的主人一定会十足的大方,恨不得倾其所有,让客人们吃得爽性。除了刚杀的年猪,园子里的青菜,自家磨的豆腐,还有藏了多时的包谷酒。餐桌中间是三峡人爱吃的大火锅,燉萝卜排骨,咕嘟咕嘟煮着,旁边是四盘八碗,香味扑鼻。
娃娃不会上桌,坐不住,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耳边尽是大人们难得的欢声笑语,娃娃们知道这时即使调皮得有些过分,父母也不会发怒,于是便疯跑,玩泥巴,扔石子,追主人家的狗。虽然那狗平时很凶,过路人老远就得叫喊,把狗看起哟!但这时,狗也很知趣,主人家的聚会非同寻常,它只能垂着尾巴,听任娃娃们的戏耍,比如娃娃会扔过一块骨头,等狗殷勤地偏着头去啃时,娃娃又一脚将骨头踢开了,这狗也只是委屈地哼哼,并不与娃娃计较。
这些都只是前奏,真正的过年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的。
从这一天开始,家里会炒各种香嘴的吃食,花生、瓜子、蚕豆,板栗,还有三峡人爱吃的包谷花、苕片洋芋片等。普通人家花式不多,但一两样总归是要的,那时没有超市,也没有塑料包装的食品,人们在准备过年的吃食中早早地迎来了喜庆。
勤劳的人家都会备有一包专门炒香货的砂子,一年年炒得砂子黑油油的,一颗颗带着力道。每年砂子都会有些损耗,要补进去一些,这样娃娃就很欢喜地跟着到嘎嘎大河边铲砂,嘎嘎经验老道,砂不能太细也不能太硬,那样会坏了铁锅。说起来很奇怪,这砂子怎么也会有柔软带着糯性的?别人识不出来,只有嘎嘎一双慧眼。娃娃心里暗想,这是为什么呢?
嘎嘎从河边挖了一小堆青砂,接着在江边用箩筛筛,反复淘洗,让那些难以成器的砂粉随水而去,剩下的便是一粒粒活嘣乱跳的砂子了。娃娃想抓在手里玩,但锅已经烧热,嘎嘎将砂倒进锅里,然后嚓嚓嚓使劲地炒,炒瓜子,炒花生,得不停地翻动。娃娃蹲在灶门口帮着添柴,但一添,灶里的烟就朝着娃娃来了,烟不像狗那么好欺负,娃娃一叫狗就不敢动了,可这烟却不依不饶地追着娃娃,熏得娃娃眼泪鼻涕一起流,只好弃了火钳。
炒熟的花生摊在簸箕里,抓起来烫手,嘎嘎一边炒一边扭过脸来制止,说凉一凉再吃啊,还没凉,吃了要上火的啊!可娃娃不管什么上火,抓一把塞到嘴里,果然满口喷香,便沉不住气地欢跳,又抓上两把揣进荷包里,夺门而跑,去找隔壁的娃娃。
腊月间还要炸丸子、蒸扣肉,三峡的习俗是提前把过年的菜都准备好,等到正月里相互拜年,请客人吃饭时,家里都有现成的硬菜,一蒸一煮就能上桌。做这些菜都是系列工程,娃娃对那些技术不感兴趣,关心的只是结果,看嘎嘎从蒸笼里取出一碗碗扣肉,整齐地排放在橱柜里,却并不急着给娃娃吃,就知道真的是要过年了。
说起来,三峡的土家族比汉人要提前一天团年,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叫做过“赶年”。有说是因为祖先当年被人追杀,不得不提前一天过年;又说是因为明代时期,土家族士兵奉调东南沿海出征抗倭,军令紧急提前过年。无论哪种说法,三峡人确实都很重视团年,全家人这天无论在何处都要赶到一起吃团年饭。
先要祭拜祖先,团年席上虽也说笑,但不像吃刨汤的时候随意,且是庄重的,娃娃的衣裳扣子都要求扣齐整,大人们更不用说了。大家围着桌子正襟而坐,娃娃看满桌菜肴热气飘拂,很是有些着急,但也得等大人们把祝福的话说了之后才能动筷子,且许多菜是不能挟或是不能吃完的,尤其是鱼,几乎只是摆放在那里,说是有吃有剩,年年有鱼(余)。娃娃喜欢跟全家人坐在一起,还有远道而来的,与二舅热恋着的准舅娘,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对乌黑的大辫子,给娃娃带來好多柿饼核桃、包谷糖,娃娃觉得她真好看。
团年之后要洗澡,这是娃娃从小懂得的规矩,嘎嘎一边给娃娃洗,一边特意在膝盖那里多摸几下,说三十晚上洗了髁膝包,会走到哪里都有肉吃。这话也不知旁人是否知晓,但娃娃铭记在心,后来的若干年里,团年那天无论什么情形,都得安排全家人洗澡,哪怕电视台的春晚已经成了三十夜的惟一,宁可牺牲某些节目,澡也是要洗的。或许潜意识里想着,否则,要没有肉吃了怎么办呢?团年之后要守岁,那时娃娃年年都下决心,要跟大人们一样,守着炉火说话,直到天明。嘎嘎有很多故事,都在这时候讲述,但听着听着,娃娃就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了。
等到醒来,却听窗外响着鞭炮,枕边放着新衣,过年娃娃是要穿新衣的,每年都有不同,红底紫花,灯心绒,带着布香,娃娃穿上之后,会觉得所有的人都朝自己看,连路都有些不会走了。但娃娃突然想起枕头下边会有压岁钱,便过去伸手一摸,果然就摸到了,小小的钱币,有时是一毛,有时是两毛,娃娃心花怒放,就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又长大了一岁。那时候,娃娃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早日成为一个大人啊。
正月里,大人领着娃娃走亲访友,去四处拜年,每到一处,好吃好喝好玩的,都聚在一起了。娃娃与娃娃们私下里感慨,要是天天都过年,那该多好啊。
俗话说:正月忌头、腊月忌尾。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做伤和气的事,娃娃们在过年期间,从没有挨过骂。过完上九日,就快等到大家最爱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会大张旗鼓地玩龙灯,巴东县城的上码头、下码头,金子山,河对岸,各是一班,打开擂台。
元宵节的夜晚,随着震天的锣鼓,巴东一条街沸腾起来,三峡的标致姑娘扮作蚌壳精,躲在彩灯闪闪的蚌壳里,将那扇壳一开一合,逗引得娃娃们一个劲从人堆里往前拱。一刹那间又哪能看得分明,可那红衣绿裤,粉团团的脸儿却实在是神秘诱人,只想那蚌壳精姐姐出来啊,快出来啊!再看那一旁伴着蚌壳精的少年,一把扇子舞过来舞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终于用一根红绸牵出了俊俏俏的蚌壳精,娃娃随着大家一阵欢呼。
又过来推鼓儿车的姑娘,歌儿唱得脆生生的:“我的鼓儿车哟,依哟喂,拜新年啦,哟依喂……”这些词三峡人都能倒背如流,因此每到了“依哟喂”,便仿佛重现“下里巴人,和者甚众”,一人唱来万人合,那回声在峡江之间经久不息。还有划龙船,“正月里是新年,妹娃我去拜年,金哪银儿索银哪银儿索,阳鹊叫啊捎着鹦哥,妹娃要过河,是哪个来推我嘛?”众人一声吼叫:“我们就来推你嘛!”
龙船划过之后,娃娃们最期盼的龙灯,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飞奔而来,那龙的一双大眼,通常比娃娃的头还要大,它随着逗领的龙珠上下飞旋,时而一掠而过,时而紧盯着娃娃,似有无穷的话语深藏,而它只会对娃娃说。
娃娃深信无疑。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元宵节的夜晚就快过去了,娃娃的绣花新鞋在挤拥之中,差点没被人踩掉,嘎嘎在鞋面上绣的一对小免子,眼睛也都红了。嘎嘎把娃娃拉回家,说,快睡吧。娃娃固执地说不睡,年还没过完呢。
“有心拜年,端午不晚”,这也是三峡的俗话。如果那样,年是不是也会一直到端午呢?娃娃一厢情愿,又满心期待。端节时节,嘎嘎会包棕子,将一束束昌蒲、艾蒿挂在门前,然后带着娃娃去大江边看划龙舟,只听那鼓声如雷,千船万帆一时竞发,娃娃也恨不得学了哪咤,变作三头六臂,跳上那江中的船儿。
这些年和节的味道,就那样带着香甜,带着喜庆,带着绵绵的亲情,长久地留在心里了。即使时光如流水一般淌过,又怎能忘记呢?
(叶梅,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會长。出版小说散文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