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丧之后

2020-05-11 11:47李力军
当代工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丁省城老伴儿

李力军

董老师去世了,众人都觉得可惜——董老师六十刚出头,这么年轻就走了,可惜;董老师是在欧洲旅游时突发疾病的,夫妻俩中途结束旅游回国治病。董老师一向勤俭节约,好不容易张罗一回旅游却半途而废,可惜;董老师一家没操心事,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上海工作,前些年还在上海买了房,虽说面积很小,但位置在市中心,值钱。凭董老师一家本分的工薪收入,能在上海大城市有住房,给谁说起来都是牛气的事。这么省心的好日子董老师没享受太长,可惜。

儿子董越从上海飞回省城,在重症病房里见了父亲一面。三个小时后,董老师就走了。没能在病床前多伺候病父几天,董越心生愧疚。不是儿子不孝,是董老师不让老伴儿刘莉把病情告诉儿子,他不想让孩子提前请假回家。

董老师人缘不错。追悼会上,同志同学亲朋好友来了很多。办理完各种后事手续,已是葬礼之后的第四天。晚饭饭桌上,刘莉诚恳地对儿子说:“你回来一周了,今晚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明天回上海上班,请假时间长了不好。”

沉默片刻,董越对刘莉说:“妈,我这次回上海后,辞掉工作,卖掉房子,回省城。”

刘莉感到突兀:“为啥辞掉工作?”刘莉劝儿子说,虽然你爸走了,但妈不用你陪,妈是坚强独立的女人。要是你想妈了,我可以去上海看你。省城虽说是省会城市,但各方面没法和上海比,你留在上海有發展前途。

董越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我已经决定了,回来。”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刘莉不解。

董越长出口气:“我知道了真相。”

“什么真相?谁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做这样决定?”刘莉疑惑。

一次谈话

那是葬礼之后的第二天,董越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你丁叔,你爸的高中同学。”

董越回答:“我记得,葬礼上我见过您。”

丁叔说:“我想请你出来坐坐,有些话想说说。”董越就和丁叔见了面。

二人见面,丁叔没说什么客套话,直奔主题:“我想在你回上海之前,唠唠你爸的事。”

董老师病重住院后,老丁去医院看望。董老师沉重地对老丁说:“老同学,趁我还明白,和你说说心里话。这些话我没告诉别人,就连老伴儿都没说。我得了绝症,都是虚荣心造成的。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

老丁不同意这个说法:“如果你虚荣心强,不会现在还住很破旧的老房子。”

高中毕业后,老丁参军去外地,转业后也是在外省工作打拼,退休后回省城养老,才和几位同学联系起来。那天哥儿几个聚会后,老丁送董老师回家,看见他住的房子着实心酸。那房子的房龄有40年了,面积不大,老格局的三室一厅,所谓的厅就是进门的那个宽一点儿的过道。装修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地板间的缝依稀可见,门窗还是人工油漆的那种。

董老师说,自己的虚荣心表现在孩子身上,觉得孩子出息,父母才最光彩。

老丁应和:“望子成龙,每个家长都这样。”

“可我做得有些极致。”董老师告诉老丁:“儿子大学毕业后要在省城就业,我没同意。我觉得重点大学毕业生,在省城工作不合身份,就把他送到上海,接着张罗给他买房子。儿子要在市郊买,我说在市中心买,宁可面积小,但是名声好听。老丁你知道,在我们班同学中,甚至在我身边很多人中,有孩子在大城市就业的,但很少有买房子的,在市中心买房更是很少。”

老丁想起了同学聚会时,董老师在众人面前介绍儿子在上海的住房,尤其强调地理位置,董老师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给孩子创造好环境,挺好的。”老丁笑笑。

“可是你知道,这套上海住房,给我和老伴儿带来什么样的负担吗?儿子是普通职员,工资只够他的生活费,所以购房首付款是我拿的,那是我一生、我们这个家几十年的全部积蓄。接下来每个月近万元的房贷,全用我和老伴儿的工资——精神压力大,情绪不好,人就得病了。”董老师碎碎念着。

“哦,是这样。”一时间老丁不知怎样劝慰。

董老师接着说:“病入膏肓了,我开始反思自己,是因为我自己的虚荣心,把孩子的生活水准定得高,结果弄得自己精神紧张,这样做对不对?我知道我是癌症,我不治了。我死了之后,留下老伴儿一个人还上海的房贷,她的压力太大了,我给她省点儿钱。”

听到这里,老丁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扔在床边,气呼呼地说:“这卡里有5万元钱,你就是明天死,今天也把这卡里的钱都花了,一分不许留。”

董老师没用上这笔钱。第二天,他陷入深度昏迷,医生不建议抢救。

听丁叔讲完这些话,董越流泪了。

丁叔说:“你父母举全家之力让你一身光鲜。他们要是大款的话,拿几百万在大城市买套房不算事,你爸妈属工薪阶层,攒下百八十万的不容易。你爸人又清高,有人介绍他参加学术活动,每次能得到几千元钱的专家费。他去了几次,一看就那几个所谓的专家,讲座千篇一律,他觉得丢人,再也不去了。有人找他代写论文专著,给高额稿费,他拒绝,说这是骗人。没有额外收入怎么攒钱?只能省吃俭用,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你爸妈生活不容易。”

在沉重的气氛中,丁叔和董越的谈话结束了。

想回省城

董越对妈妈说:“听完丁叔的话,我有了想法,离开上海回省城。”

刘莉陷入了沉思。丁叔?老董的同学?刘莉回想起那天几个同学来吊唁,一位身材微胖的同学在老董的遗像前鞠过三躬,哽咽着:“老董呀,哥儿几个来啦!你是不是欠我们一顿啊!都当大教授了,该请我们吃一顿啊,唉,请完了再走嘛,有什么可急的。”是这个老丁。

刘莉也回想起关于房子的件件往事。10年前刘莉张罗换新房,董老师说不换,攒钱做首付给儿子在上海买房。过了两年,刘莉又张罗换新房,董老师还是不同意。刘莉不解:儿子买房的首付攒得差不多了。董老师说,这回在市中心买房子,首付又增加了。

等儿子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之后,刘莉也不张罗自己换房了,一是年纪大了没心气了,再是家里实在没钱折腾房子了。不过董老师很满意,每每在众人面前提孩子的事,他都自豪地说,兒子在上海工作。接下来一句便是,已经在上海买房了,位置在市中心。今年年初,一向节省朴素的董老师突然提出去旅行,万万没想到,夫妻俩走到半路董老师就重病发作不行了。好像是冥冥之中走这一趟,不然真的就走不出来了。

沉默了很长时间,刘莉对儿子说:“是留上海还是回省城,你自己决定。”

说不清

三个月后,卖了房子辞掉工作,董越回到省城。凭着重点大学学历和在上海任职的工作经历,他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薪水不是很高,但是适合他。

工作稳定下来,董越在一处环境安静的住宅小区买了两套房。卖掉上海市中心的住房,足够在省城买两套小户型。两套房在小区的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一套在二楼,一套在三楼。董越住三楼,妈妈住二楼,娘儿俩既有照应又有距离,相安无事。妈妈的房间里留出一个小书房,摆上父亲的照片,让父亲在新房子里看书写字听音乐。要知道,父亲年轻时也是不愁吃穿的官二代,骨子里也是很浪漫的人。

这天晚上董越参加单位同事聚会。忘了谁起的头,大家忽然聊到了孩子在北上广工作生活的话题。

快退休的老张痛苦地摆着手:“把孩子送北上广,那是给咱自己挖坑。我孩子在北京,我深有体会。有几个孩子能成为大公司的CEO、能自己在当地买车买房?房贷都是父母拿,一还就是几十年啊。”

有人劝解:“不要悲观,北上广有混得好的外地年轻人。”

“有是有,但是少数。”老张反驳。

小黄说出自己的观点:“父母关爱孩子没错,但强制给孩子制造幸福也不对,结果是谁都不幸福。”

老肖显得有些惊慌:“完了,你们说晚了,我上个月刚把闺女送北京。”

“叫她回来。”老陈建议,“回来全家人的压力小了呀,起码房价低,还贷少……”

“我让我儿子回来可人家不同意,说在朋友面前没面子,在家乡发展没机遇,就那样漂着……我看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老张撇嘴。

有人转头把话题转到了董越身上:“董越,你从上海回省城,这个决定是对的。”

董越苦笑一下:“我没本事,没能在大上海站住脚。”

“你妈妈需要照顾,你回来对,是孝顺孩子。”有人这样说。

董越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闲暇时董越偶尔约丁叔出来坐坐,他们成了忘年交。

董越诚恳地对丁叔说:“您把我爸的想法告诉我,也是成全了我。现在我住得踏实安稳,不然,在上海市中心的房子里,我每每想起爸妈的拮据,想起爸爸的早逝,我会纠结不安的。再一个,爸爸走了,我应该留下来陪妈妈。”

一口酒下肚,丁叔点点头,慢悠悠却又意味深长地说:“我有时也有点儿后悔把你爸爸的话告诉你。你从一线城市回到二线城市,这样的选择,我也不知对不对。很多事情,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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