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农民工的再嵌入:结构路径与内在逻辑

2020-05-11 00:14黄斌欢
关键词:劳工农民工

黄斌欢

一、从脱嵌到再嵌入:再嵌入命题的提出

21 世纪以来,新生代农民工的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 如果以王春光2001 年发表的《新生代农村流动人口的社会认同和城乡融合的关系》一文算起,“新生代农民工”这一研究主题已经发展了十几年。 是文提出:是否存在这样的一个农村流动人口群体,他们既无法认同城市社会,又减弱了对农村社会的认同? 通过对其由受教育程度、家庭背景、务农经历、外出经历等组成的社会记忆的考察,王春光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已经具有了和第一代不一样的社会认同,他们是一群既无法融入城市又难以回归农村的“没有根”的人群。[1]他还援引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嵌入”(Embeddedness)和“脱嵌”(Disembeddedness)概念,指出“半城市化”的出现即是在“脱嵌”与“重新嵌入”之间的悬而未决的产物,而这种状态的长期化趋势会给社会带来严峻的挑战。[2]

跟随这一研究思路,学界发表了若干关于新生代农民工的研究。 如符平从考察青年农民工的“乡土世界”“城市世界”“想象世界”和“实践世界”的关系入手,提出青年农民工的城市适应的实践乃是多种“世界”交融从而呈现“漂泊”的状态。[3]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课题组以量化调查资料指出,进入21 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以来,新生代农民工在劳动中呈现明显的“短工化”趋势,新生代农民工的换工频率远甚于老一代农民工,而且越年轻的工人换工越频繁。[4]朱妍、李煜和何绍辉等人则分别以“双重脱嵌”和“双重边缘化”等概念来概括新生代农民工在乡村社会与城市社会之间进退维谷的境地。[5-6]潘璐从代际社会再生产的角度考察了新劳工的生成,并指出从“留守儿童”转变到“流动工人”的劳工生成过程,将使新工人的社会再生产面临新的挑战与危机。[7]

以上研究都指向一个明显的事实:新生代农民工正处于普遍的“脱嵌”状态。 这种“脱嵌”指向的面向是双重的:一方面是相对于乡村社会的脱嵌;另一方面是相对于城市社会的脱嵌。[8]基于青年农民工需要在城市中就业的实际来说,城市社会的“脱嵌”更具有实践上的紧迫性。 他们虽然已经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多年,但是始终没有稳定的生活与工作,一方面在不同的工厂、职业和行业间不断换工,另一方面在不同的地区漂泊。 然而,相对于乡村社会的“脱嵌”虽然隐而不彰,却依然具有非常深远的影响。 如对近几年来连续发生的富士康员工跳楼事件,研究者指出,富士康年轻工人相对于老一代工人来说,既无法在城市生存,也无法退回到乡村社会,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正是将其推上自杀之路的最重要力量。[9]这就说明,从属于阶级形成脉络的思路,也可放置在嵌入与再嵌入的框架下进行理解。 如对于法国的手工业者来说,其在资本主义早期的抗争行为与其工匠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10]而民国时期的上海劳工的抗争行动也与其地缘等因素连接在一起;[11]更不用说汤普森和卡茨尼尔森笔下的工人社区生活对其阶级形成的重要性。[12-13]只不过,阶级形成理论更多地是从批判进路出发,而嵌入性乃更多地从工人主体保护、社会维续乃至于社会管理者的角度出发去思考。[8]

这种双重“脱嵌”的劳动安排对于劳工的危害,呼应了波兰尼对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论述:“‘劳动力’这种所谓的商品不能被随意地推来桑去,不能被不加区分地使用,甚至不能被弃置不用,否则就会影响到作为这种特殊商品的载体的人的个体生活……市场体系在处置一个人的劳动力时,也同时在处置附在这个标识上的生理层面、心理层面和道德层面的实体‘人’。 如若被剥夺了文化制度的保护层,人类成员就会在由此而来的社会暴露中消亡;他们将死于邪恶、堕落、犯罪和饥荒所造成的社会混乱(Dislocation)。”[14]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以“脱嵌”的方式实现的劳动力再生产,在新工人身上是不可持续的[7];这种劳工养成方式下的新工人在留守阶段就被游戏俘获[15]、进入劳动年龄后更难以承受世界工厂的劳动要求[16]。 在此意义上,正是农民工生产体制使自身陷入了困境。[17]

实际上,“脱嵌”的工作与生活形态不仅对劳工及其家属有着诸多危害,对资本与国家同样如此。 “脱嵌型雇佣关系”增大了工厂组织的用工成本与管理难题,也给社会的稳定带来隐患,容易诱发社会冲突。[18]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劳工重新嵌入的问题显得越来越重要。 然而,正如“脱嵌”局面的形成一样,劳工的再嵌入也身处于复杂的结构性因素的交织和情境性因素的影响之下,其中尤以国家、市场和社会等要素最为重要。 应对这一问题,也需要综合与结构性的视角。 本文试图从田野经验出发,考查“脱嵌”的劳动者所面临的社会-政治结构,从而构建出一个“从脱嵌到再嵌入”的命题,为改善当前劳动者的状况提供框架性的解决方案。

二、重新嵌入的架构:结构体系与内在逻辑

正如前述,尽管人们逐渐能认识到劳工重新嵌入的重要性,但是作为同样的结构与力量对比下所出现的普遍的“脱嵌”状态已经提示了要重新嵌入的难度。 这种困难部分地是由于市场经济具有如波兰尼所述的进入到“自律性发展”阶段所具有的威力,另一部分则涉及到当下中国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复杂关系。

波兰尼的“自律性”市场的发展是基于19 世纪英国工业化过程中的观察而提出的,当时的市场充其量是区域性或者是单一国家的市场,而当下全球化市场的发展以及世界体系范围内资本在国际间重组所导致的冲击力远非当时英国市场之所能比拟。 进而,在波兰尼的论述中,国家所起的作用是中性的:一方面,在自律性的市场发展过程中,国家起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同时存在着国家对于市场的规制能力。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意识形态以及官员选拔上的“锦标赛体制”等竞争性制度在政府体系中的普及,国家与市场之间的密切程度远甚于英国工业化时期,此时国家不是以规制市场的角色存在,而是以塑造市场、推动市场和与市场共同获利分利等方式而存在。 这也大大增加了宏观而言将经济系统重新嵌入到社会系统、微观而言将劳工的工作劳动重新嵌入于社会体系的难度。

从产生“脱嵌”型的农民工的结构性要素出发,将农民工重新“嵌入”的结构体系,应当包含以下面向:

1. 政府的力量。 包括中央政府的区域发展和工业化道路政策选择、地方政府间的竞争与合作、招商政策和与之相关的土地使用政策、地方政府对劳工的管制与治理政策,等等。

2. 市场和资本、企业组织的力量。 包括中国的工业系统在世界产业链中的位置、资本利润率、企业组织的技术形态与劳动过程、企业组织的管理方式,等等。

3. 社会的力量。 包括乡村文化维续、乡村社会的自足性、乡村经济—社会体系的之间关系、农民的行动逻辑、农村-农民与工业化过程的特定历史内涵、农民工内部交往状况、城市居民与农民工之间的交往过程,等等。

这些要素皆可以影响新生代农民工再嵌入的效果。 农民工的“脱嵌”或者“再嵌入”的过程,大体上可以认为是这些结构性要素共同塑造的结果。 下文我们将这种效果的展现过程用图表加以展示,并将它们发挥作用的条件大体拟出。 当它们对农民工的嵌入及再嵌入起到推动、帮助的作用时,我们用“ +”予以表示;当其起到反面作用时,则用“—”予以表示。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作用的大小在程度上是存在明显区别的,而我们在此处只考察其方向,未对其进行量化比较。

(一)转变中的政府角色

可以看出,当前状态下的政府角色对于劳工嵌入形态的作用几乎都是负向的。 原因是多重的:在当前地方政府区域化差异发展、大城市为主的区域政策下,区域发展不平衡导致东西部地区之间围绕工业产业落地形成“推拉”局面;以出口为导向和“市场换技术”的工业化道路导致中国在世界体系下处于产业链低端;锦标赛体制为主导的政府治理方式下地方政府以经济为上;地方政府之间在招商过程中形成亲资本-疏劳工的力量对比;等等。[19]虽然中央和地方政府都提出了比较明确的转向要求,但是这种转折的过程依然面临着诸多挑战与变数。 不过,其中的若干方面都是值得期待的,如区域平衡的地区发展道路、内需转向的工业发展模式、东西部地方政府间合作式的产业梯度转移和政府在社会管理思路下的劳动力再生产调整;等等。 如果能够实现富有成效的改革,应该可以推动农民工的再嵌入。

表1 政府角色与农民工再嵌入

(二)分层的企业组织

我们将吸纳农民工最多的企业类型进行了简单归类。 可以看到,不同企业类型对于农民工再嵌入的作用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 “世界工厂”作为国际资本在中国的生产基地,处于产业链的最低端,以高度的程式化、机械化著称,流水线管理过程中使用了科学管理等方法,工人无法控制劳动过程。 当然,在利润率方面,部分企业可能拥有相对较高的利润,如汽车行业等;但是大部分企业的利润率并不高。 故而,它扮演了将中国劳工拽入世界体系的有力抓手。 近年来,相关企业的内迁有可能推动离土不离乡的工作岗位的出现,结合农民工的社会需求,有望向再嵌入的类型转化。[20]国营企业中有部分岗位面向农民工,这些工作机会和世界工厂相类似,盛行简单管理或者包工制。[21]相对于不多的工作岗位,国有企业之所以在转化农民工的工作嵌入中扮演重要角色,在于其如果改变以市场换技术的发展模式,转而研发自己的技术体系,那么其有可能扮演行业龙头的角色从而带动中下游企业的发展,进而形成就业带动的效果。 中小企业处于中端或低端的位置,一般以手工生产或者半技术、技术的方式生产,工人对劳动过程的掌握程度较高,但是由于利润率和抗风险能力的差别,对于工人再嵌入存在正反两方面效果。 而自雇式和家户式劳动以其家庭作坊式的管理闻名,工人对劳动过程的掌握程度较高,人员多基于地缘、亲缘关系构成,故而其对于再嵌入起正向作用。[22]

表2 企业类型与农民工再嵌入

(三)变动的社会力量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手工业与农业之间呈现相互混合、相互促进的形态,手工业弥补了农业资源的不足,而乡村工业的发展促进了农村社会团结的持续。[23]而对于第一代农民工来说,工业发展同样也促进了农村社会的维持,只不过是其参与工业化的地点从家乡到了城市。 然而,对于留守经历下成长起来的新生代农民工来说,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了无意义,留守经历下塑造的心智品质让他们背弃乡村,从而也就导致了乡村社会结构的断裂。[24]此时,乡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构成再嵌入的推力。

表3 农民工与乡村社会状况

第一代农民工基本不认同城市,城市不构成其再嵌入的动力;他们的动力往往来自于“城市中的村庄”。 第二代农民工从文化上已经适应了城市,但是在社会意义上却未适应,遭到多重排斥,故而其再嵌入呈现复杂的状态,而这一状态下农民工可能会以抗争的形式争取进一步的条件;此时,城市中的村庄对于部分人来说仍然起作用,但是已经明显降低。 在工厂内迁的背景下,就地城镇化对于工人的再嵌入则会起到较明显的作用,工人多希望能够回到家乡务工发展。

表4 农民工与城市社会状况

社会交往的复杂性还表现在第三方面,即工人内部交往的逻辑。 第一代农民工和第二代农民工以及未来的劳工内部的交往方式之间,依然呈现明显的区别。 第一代农民工主要交往圈子是老乡、亲戚,表现为内卷化和同质化的关系;第二代农民工由于留守经历,很少和老乡进行交往,此时呈现二元分化的状态:或者原子化、或者发展出新的同事和同学关系;未来的劳工则可能会以城市社会的交往圈子作为重构的根基,当然也可能退回到农村社会交往圈之中,正如在内迁的情形下所体现的一样。

表5 不同代际劳工的内部交往状况

由此,我们构建出了新生代农民工再嵌入的结构性框架。 再嵌入是在一个诸多结构而且历史地变化的场景下发生的,同时又与他们的内在主体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般的研究往往容易捕捉其中若干个场景,但是忽视结构的总体性存在,使得他们所建立的模型往往有以偏概全和忽视变化的特点。 而在这一综合性的体系关照之下,新生代农民工再嵌入所面临的机遇和所受到的限制将可看得更清楚。

三、三种再嵌入的实现路径

在总结出农民工再嵌入体制的结构特点的基础上,我们以田野调查中的若干案例,来验证这一再嵌入框架。 相关案例主要来自于2011—2019 年间笔者在珠三角的广州、佛山、中山、东莞、深圳等主要城市的田野调查,并辅以所收集的一部分二手文献。 我们主要就引导新生代农民工再嵌入的若干条件进行挖掘,并抽出其中的结构性要素、其对于新生代农民工的意义以及其内在缺陷。 与上文结构性要素的划分类型一致,我们对于再嵌入案例的划分也依照企业主导型、政府主导型和社会主导型的分类进行呈现。

(一)企业主导型

如前所述,企业是对劳工脱嵌最敏感的主体,因为劳工的脱嵌会显著增加其管理成本。 虽然一直以来,有不少企业以将产品生产程式化和流水线设计的方法来应对劳工的流动,降低工人替换过程所带来的成本,但是依然存在产业升级、产业规模等多种要素迫使工业组织无法随意地更换工人。 在这种情况下,企业设计相应机制回应这一问题。 在我们所收集的案例中,手段包括内迁、保证福利待遇和收入、为劳工提供住房、培育社会生活等。

1. 内迁方案

案例1 近年来,作为“世界工厂”典型代表的富士康集团,在由于连跳事件受到了人们的持续关注之后,又悄然启动了内迁的脚步。 2010 年以来,富士康集团已经在成都、郑州、太原、武汉、南宁、烟台、晋城、重庆等地区办厂。 富士康每在一地设厂即大量招工。2011 年成都富士康生产基地有33 万名员工;郑州厂区将有40 万员工; 2012 年,太原厂区有8 万员工;烟台厂区8 万员工。

案例2 佛山是国内最大的陶瓷生产基地,曾将陶瓷作为其三大支柱产业之一。 从2007 年开始,佛山市政府启动了推动陶瓷企业外迁的步伐。 按照《中共佛山市禅城区委、区人民政府关于加快陶瓷产业优化提升的决定》的要求,整个佛山市有366 家规模陶企,有250 多家陶企被要求迁离,涉及五万多员工的重新安置。 外迁的陶企分布在东三省、山东、江西、湖南、四川等地。 以江西为例,自2007 年以来,东鹏、金意陶、新中源、斯米克、新明珠、唯美等重要陶瓷企业都相继在当地建厂。

从驱力来看,驱动沿海企业内迁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有来自于市场的土地成本增加、企业重新布局的因素;有如佛山陶瓷来自于政府的行政压力;也会有企业主体对于用工成本的考虑。 但是,无论怎样的缘由,伴随着工厂内迁的步伐和工作机会的供给,大量的农民工得以在当地就业,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传统打工模式下所导致的工人的“脱嵌”形态,是一种再嵌入的途径。 而在此过程中,地方政府的竞争过程、产业梯度转移政策的制定也起了一定作用。

2. 福利增长方案

案例3 2010 年的南海本田罢工把本田推上了风口浪尖。 虽然罢工的缘由起源于工人对于工厂的薪资尤其是中日员工之间的薪资的不满情绪,但是不可否认,罢工之后工人得到了较为丰厚的收获,一次加薪幅度在30%以上。 汽车制造业较高的利润是的较大幅度提高工人的工资成为可能。 另外,由于汽车生产对于工人的技术熟练要求较高,使得工人得以在工厂中停留较长时间,而来自于同一家技术学校的特点也使得他们在工厂中存在较多的联系。

福利增长方案来自于企业在保持相对利润的前提下对于劳工作出的主动或被动的让步。 虽然工资福利增长之后劳工的再嵌入命题依然面临重重考验,然而作为再嵌入的大前提,工资待遇的提高无疑对于劳工在异地的稳定与开展社会生活。 不言而喻,福利增长方案取决于两个方面的力量,一者是企业是否能够保持其利润与市场竞争优势,另一者则为劳工团结与表达集体诉求的力量。近年来此起彼伏的劳工抗争事件有望从宏观的层面逐步增加劳工的福利待遇,然而长远来看依然需要企业改变其在国际产业链中的低端位置。

3. 社会营造方案

案例4 总部位于广东深圳的D 企业依照“家”文化建厂,从员工结婚生子的角度出发进行管理。 其公司扩充大都选择拥有大片可建设用地的郊区,建设厂房的同时建设社区,使员工工作和生活交织在一起。 目前,D 公司已经建设了位于深圳大鹏新区的一村、位于大亚湾的二村和位于P 新区的三村。 在前面两个村内,员工购买公司的住房在符合约定的情况下均价为2 500 元/平方米;三村的放假约为同地段商品房价的一半左右。 同时工业园建设了住宿区,食堂,超市,娱乐设施,运动场所和图书室等设施。 通过引入优质教育资源解决员工的子女入学问题;通过零首付购车政策和私家车补助政策鼓励员工购买私家车。

案例5 位于佛山顺德的F 火锅店鼓励员工长期为其服务,其主要通过以下几种办法留住员工:第一,设置合理的职业升迁渠道,如从助手做起,拥有厨师(配菜师、凉菜师、面点师、刨肉师、配锅师等)、厨房主管、厨师长、分店经理等内部升迁渠道,而且大多数上层管理人员都是从底层员工中提拔;第二,鼓励员工将亲戚带到店中一起工作,如儿子做厨师,父亲可以一起做采购;母亲做配菜,女儿当收银员等;第三,鼓励店中男女员工之间交往、成家立业,不少单身男女一起在饭店工作多年最后走到一起。

企业打造社会交往氛围是企业主体为了满足劳动秩序的维持制造认同的一种模式,服从于资本本身的需要。 相对于外向型经济中压低成本导致的高流动性的就业类型,这些企业多以忠诚作为重要条件,由是员工社会生活成为其入手的方向。 当然,这一方案也可能和企业家所奉行的伦理与管理文化有关,正如D 企业对于“家”文化的强调一样。 虽然在一定程度成功地打造出了劳工的“共识”,但是从再嵌入的角度来说,这些措施都是初步和不足的,尤其是基本没有改变劳工的劳动力再生产模式。 不仅如此,在全球资本主义空间重组不断的市场压力之下,企业对于劳工甚至可能采取更为弹性和灵活的管理方式,从而更彻底地推脱自己的责任,而且这种压力会蔓延至所有类型的企业。[25]从这个角度来说,改变中国的生产主体在全球中的被动位置,是企业推动劳工再嵌入的根本方向。

(二)政府主导型

前述企业内迁等案例已经提及了政府对于劳工再嵌入所具有的可能影响。 不过,这种影响更多地是一种“不在场”的结构性影响。 而从治理出发的地方政府行为,则对劳工的再嵌入有直接的效果。 尽管一直以来,政府对于外来劳工的态度多为管理而非治理,但是近期以来,随着劳工抗议事件的集中爆发,及其对于政府秩序和社会稳定的冲击,逐步推动地方政府注意到劳工的再嵌入问题。

1. 住房供给方案

案例6 深圳市P 区位于深圳市东北部,处于关外偏远地区,有深圳出口开发区等重要工业基地。 有大量的存量农民房。 近年来,随着P 区制造业的增长和人流增多,住房紧张等问题凸现出来。 为解决这一问题,当地政府推动了“住有所居”工程,首先政府回购相关小区作为面向企业的公租房;其次政府提供用地、企业出资建立公租房;其三,政府建立农民自建房空置档案,试图进行整租并提供给劳工居住。

2. 公共服务方案

案例7 P 区由于地处城市外围地区,生活在工业区的劳工流动性高、社会生活缺乏、认同感不强。 为此,当地依托“两新”组织建设的平台,探索将社会工作组织嫁接到党组织、群众组织的模式。 一方面,依托党组织的体制内渠道,为开展劳工服务争取官方支持和相关资源;另一方面,利用社会工作者所提供的服务和场所,发挥其专业优势开展社会工作干预。 通过劳工教育、维权、婚恋服务、心理健康、义工志愿活动等形式,有效增进了劳工的社会交往,提升了劳工对当地的认同感。

案例8 宁波B 区作为工业集中区,聚集了大量的外来劳工。 2006 年,B 区在外来务工人员集中居住区域成立了Y 社区居委会,居委会成员全部由外来人口直接投票选举产生,实现外来人口自治管理。 与此类似的有X 村成立“外来人口管理委员会”,针对外来人口散居于村庄的情况,管理委员会面向全村外来人口公开招聘“新X 村人”代表。 同时,X 村成立了外来人口党支部,选举产生班子成员,组织“新X 人”中的党员参加党组织生活。

毋庸置疑,外向型经济出现三十多年来,地方政府对于农民工的劳动力再生产和维持都处于缺位的姿态,基于户籍人口而非实有人口展开的公共服务,以及外来劳工所不具备的社区公民权,成为城市政府被广泛诟病的原因。 不过在治理压力增加、劳工的高度流动性等因素的驱动下,部分地方政府也在试图通过其所掌握的资源进行推动劳工再嵌入。 以上三个案例即为这种压力下的产物。 案例6 和案例7 都是政府试图利用自身资源在有限范围内帮助劳工的尝试。 相比之下案例8则对于体制具有进一步的挑战意义,因为按照现有的社区选举法规,流动人口应当在户籍所在地参与社区自治;部分地区如深圳等曾试图推行赋予居住一年以上人口的自治参与权,然而却由于手续繁多等问题而缺乏劳工响应。 宁波B 区的做法则明确赋予流动人口社区参与权,有望推动劳工对当地的认同。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政府的这种让步都是在原有的治理路径引发太多问题且无可延续的前提下的应对方式,是一种现实倒逼的有限的让步,并非对劳工社会生活的真正支持,其对于劳工再嵌入的效果必然也是有限的。

除此之外,上文的内迁案例中也有地方政府在招商过程中的竞争的要素。 中西部地区争相以优惠的税收和土地政策将工业企业吸引到当地。 虽然是谋利驱动的结果,但是工厂内迁毕竟有利于农民工就地城市化。 当然,需要追问的是,在政府吸引到工厂投资、税收增加的同时,其是否承担了农民工的市民化所必需的公共社会服务。 这涉及到更为重要的两个方面,即差异化的城市发展政策和工业发展道路的选择,我们以为,只有推动小城镇城市建设和相关产业的发展,变出口导向为主为内需推动为主,同时辅以对劳工的城市化的全面彻底政策推行,才能根本上推动劳工再嵌入。

(三)社会主导型

社会主导型着眼点在于企业与国家都对劳工的再嵌入持消极态度的前提下,劳工由于参与了特殊的产业类型而表现出的再嵌入特点。 应该说,这种再嵌入类型是作为特定产业发展状况的一个维度,由此也折射了一种特殊的劳工。 这些产业往往都与某一地域有着交互作用,即来自某一地区的人群从事某一特定产业,而从事这一产业的人口又几乎都来自于这一地区。 这种现象自20 世纪80 年代便已大量存在,经济形势的变动使得某些特定类型的产业趋于消失,但是又产生了新的地缘性极强的产业形态来。

案例9 东莞虎门“松监”制衣工人 自1990 年代初以来,大量来自湖北监利、松滋县劳动力集中在东莞虎门博头一带开办服装厂。 截止到2000 年,博头已经形成了虎门乃至整个东莞监利人最密集的区域。 据监利县官方人士统计,最高峰时期有五六万监利人在虎门博头工作和生活,目前人数有所减少,也有近3 万人,占博头当地人口的80%以上,监利人在博头开办的大小制衣厂,有近2 000 家。 除了服装厂之外,他们还附带开办了服务业、餐饮业等。

案例10 珠三角南镇养猪人 自1990 年代初以来,来自广西G 市南镇的农民聚集在广州、佛山、中山、东莞等地城郊,利用工厂和学校等单位食堂、饭店潲水和居民餐厨垃圾喂猪。 2006 年,南镇7 万人口中,有2 至3 万人在珠三角养猪。 在当地政府屡次三番的驱赶下,养猪产业持续不衰,在解决城市餐厨垃圾问题的同时,带动了猪苗、饲料等市场的发展。

内部化产业的集中特点是这些就业人员基本都在政府公共服务供给的范围之外。 在制衣业中,虽然外来的制衣工人占到当地人口总数的80%以上,而且开办了数以千计的工厂,但是当地政府并未对他们做出任何的公共服务提供方案。 而广西养猪人所遭受的当地政府的排斥更加明显。他们虽然在实际上解决了城市社会系统运转的一个重大问题,但是一直属于政府的驱赶对象。 而他们的工作亦是极度辛苦,工作时间长、环境糟糕、收入不稳定、地位低下。 然而,由于内部化产业的发展,使得他们认为自己最适合的就是这一工作,而且在劳动过程中的内部支持网的建立,维续了他们这一就业方式的稳定和再嵌入。 与此相关的还有东莞彝族领工制的工人[26]、新化复印人[27]、浙江各地来自安徽巢湖的大排档业主等,实际上是农民在现代的城市环境中维续了自我的认同方式,避免了原子化的冲击从而部分地实现再嵌入。

四、三种再嵌入路径的适用性与内在逻辑

(一)三条路径的适用性

前述10 个案例从不同角度描述了推动劳工重新嵌入的可能性,也从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我们前文所提出的劳工再嵌入的框架体系。 可以看到,面对严峻的脱嵌形势,不同主体已经有所反应,试图以其自身的努力改变这一形态,政府、企业和社会都有可能推动劳工的再嵌入。

不同主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单独作为推动的驱力。 企业面对产业升级的要求、技术和劳动稳定的需要,愿意对企业内的劳工加以安抚,其所使用的社会营造、工资增长、福利增长、内迁方案都是其在企业组织范围内能够提供的。 其作用仅限于企业内部。 政府的出发点同样在于产业稳定和升级提升,从培育重要关键产业的角度出发对相关行业从业者提供公共服务资源的倾斜。 其适用于有意吸收、培育相关企业的地区。 而社会要素也具有组织劳动力及进行社会保护的功能,从而弥补市场和政府的欠缺,[28]其适用于部分特殊产业及特殊人群,尤其是非正式产业内部。

不过,单独从某一方面进行的努力不足以应对脱嵌问题。 对于企业行为来说,鼓励社会生活能够一定意义上改善劳工在劳动现场的异化状况,然而对于劳工意义攸关的劳动力再生产等内容的忽视,很难说能够提供其在劳动现场的长久忠诚。 而政府提供的再嵌入方式虽然具有象征意义,但是其实效往往不甚理想,这大概是因为政府多选取了相对次要的内容推动劳工的再嵌入,而对劳动力再生产至关重要的公共资源配给采取回避的态度。 社会主导的再嵌入实乃劳工无可攀援之下的选择,多处于城市生活的边缘位置,劳工通过内部交往系统的建立维续了城市社会的生活,而这又是以老家留守儿童的脱嵌作为代价的。 总的来看,目前还未能看到政府、市场和社会三者联合的推动劳工再嵌入的实践。

(二)多方合作:理想的综合形态

深究“再嵌入”的内在逻辑不难发现,政府、企业与社会三主体无法独立地应对这一挑战,真正面对这一问题必然需要多方合作。 调查过程中,很多企业跟我们提到,尽管企业意识到维持员工稳定性的重要性,并且尽可能地加以照顾,但是,例如子女入学、住房成本高企等问题他们注定无法解决,其根源在企业之外,需要政府从增加公共服务供给的角度加以弥补。 而政府的资源配给同样需要与产业相互搭配,以免形成“产城分离”的状况。 社会形态作为再嵌入的毛细血管,需要在公共配套和就业机会安排稳定合理的前提下缓慢发育,进而产生对二者的反作用。 从这一角度来说,构建“再嵌入”的形态,三者缺一不可。 以下图示可以揭示出三者在“再嵌入”构件中的相互作用:只有多方联合,才有可能对劳动者的稳定及再嵌入起到良好的效果。 虽然在长三角、珠三角等东南沿海地区,推行三者统一的综合模式受到土地、资源等多重束缚,难度较大,但是合理的发展规划和部门协调即可有效解决当前从业者就业与公共服务需要中相互脱节的问题。 而产业内迁则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 企业在市场压力下向内陆地区的流动,通过空间的转移降低了生产成本,从而将部分利润与劳工进行分享;与此同时,劳工的劳动力再生产改变了原来的拆分状态,而进入到当地政府的公共服务范围中去。[19]

图1 劳动者再嵌入的结构要件

五、结束语:如何启动双向运动钟摆模式?

面对经济发展的新状况,波兰尼指出了自律性市场和社会自我保护运动之间的“双向运动”,他认为这种双向运动是一个永恒的社会发展模式,即为市场的不断扩张以及它所遭遇的反向运动,即“市场扩张运动”和“社会保护运动”。 “社会保护运动”旨在重新实现社会对市场的控制,或将市场的作用限制在社会能够控制的限度内,避免市场恶性膨胀而最终导致人类社会走向自我毁灭,如各种阶级运动、环保运动等。 市场与社会的双向运动构成人类社会发展的钟摆模式。 随着全球范围内自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的新自由主义实践的发展,当前社会的自我保护运动已经启动,我们或许能看到社会重新回到嵌入的状态。[29]

然而,这种乐观倾向不得不面对是否盲目地照搬理论的质疑,以及另外一个更进一步的疑问:如果社会的自我保护运动必然会发生,那么它会以什么样的代价作为前提? 故而,“双向运动”如何启动是一个需要严肃思考的问题。 在中国的具体环境下,自律性市场的发展和脱嵌的危险还有一个更加巨大的挑战,即在波兰尼那里本来处于中间位置的政府的角色,在中国语境下成为自律性市场的最主要推手。 权力与资本的结合使得中国社会和劳工的脱嵌程度远甚于波兰尼所观察的英国和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和地区,也使得重新嵌入成为中国劳工所面临的严峻问题。 这即是当前普遍的“脱嵌”状况形成的政治背景。 这种“脱嵌型”的劳动秩序延续了三十年,同时也给社会秩序带来了巨大冲击。 而在嵌入性视角看来,更为重大的问题还在进一步发展过程中,因为脱嵌型劳动秩序的另一部分受害者是留守儿童,而他们目前正在持续不断地加入到世界工厂之中。 当他们脱嵌于乡村社会秩序,又接着脱嵌于城市劳动现场和社会生活时,这种双重的“脱嵌”对其个体生命、劳动表现、在城市社会的生活安排以及长远规划和预期的影响如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和展现。

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在案例中所呈现的地方政府和企业的行为,部分地是对这种脱嵌型劳动秩序所带来的危害的本能回应。 之所以说这种回应方式并不彻底,是因为目前的体制治理惯性和资本运行逻辑还未根本改变,可以预料或许只有到了这种危害已经严峻到逼迫其完全无法运行的时候,才有可能令其彻底认识到这种脱嵌型劳动秩序对劳动者和对于社会系统的危害。 正如工厂内迁虽然对于劳动者的再嵌入具有正面的意义,但不过是资本的理性使然,也是地方政府原有逻辑推动的结果,至于工厂内迁之后管理模式的转变、当地政府对于劳工的保护措施,依然还未充分发现。当然,社会行动者是否会以自身的力量发动自我保护运动,还是个未解的谜题。 从一定程度上讲,珠三角和长三角的劳动者以用脚投票的形式推动的就业行为,可以视为社会自我保护运动的一个环节。 案例中所体现的内部化产业是可能的另外一种路径。 但是,可以想见,独立的“能动社会”的出现将会面临重重困难,此时最需增强的是国家的社会保护角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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