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1812—1861)与曾国藩(1811—1872)的出身迥异,家境有贫富之殊,境遇有逆顺之别,交游更有狭广之差。胡林翼以格局、胆识见长,曾国藩则以勤奋、坚韧立名。
当曾国藩以礼部侍郎身份(从二品)开始创练湘军时,胡林翼还只是贵州省的候补道员(正四品),两人的衔级与事权都不在同一个层面。咸丰四年(1854)春,胡林翼投靠曾国藩,加入湘军阵营,至咸丰五年四月,胡林翼获代理湖北巡抚,后来居上,先曾国藩一步跻身地方大吏,并列从二品。他们最终都成为晚清中兴名臣、湘军的核心人物,可谓殊途同归,而曾胡从京城旧识到合作密友,有其曲折的过程,攸关湘军的发展壮大,但鲜为人知。
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一本清人书信集小册子中有胡林翼的两封信,其中之一是他在咸丰四年中秋节将要来临之际,在岳阳凤凰山湘军驻地写给时任广西布政使严正基前辈的,此时正是胡林翼加入湘军之始。
严正基(1785—1863)是湖南溆浦县人,名芝,字厚吾,号仙舫,为著名地理学家严如熤的长子,严如熤被誉为“道咸经世派的先驱”。嘉庆十八年(1813),严正基考取湖南乡试副举人,改试北闱,考取官学教习,任职于汉军镶白旗,任满以知县录用。自道光六年(1826)起,严正基历任河南多地知县,迁江苏江宁、常州知府,淮阳兵备道,调广西左江道,河南、广东布政使,最后转通政使。咸丰七年(1857)六月,严以足疾告假回乡。
胡林翼
严正基之所以是胡林翼的前辈,主要缘自胡的岳父、两江总督陶澍。陶澍的父亲陶必铨与严如熤是至交。
很显然,胡林翼觉得加入曾国藩的湘军是一件大事,于公于私都要跟世叔有所请益。
胡林翼8岁时被陶澍看中,许第七女静娟为其妻。道光十六年(1836)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任江南乡试副考官时,因失察降一级调用。不久,他的父亲四品京官胡达源病逝京中,胡林翼遂扶榇返湘,居家4年。
道光二十五年(1845)冬,陶澍的旧属林则徐写信劝胡林翼出山,两江总督陆建瀛、安徽巡抚王植、座师潘世恩等故旧也先后致函劝其出仕。次年,胡林翼在姻亲两淮盐运史但明伦家坐馆(胡达源与但明伦是同年进士,女儿嫁入但家为媳),但明伦借与巨款,帮助胡林翼遵例捐银,胡遂得以安顺知府之职分发贵州,于道光二十七年正式赴任,这时他已经37岁了。
胡林翼先后在贵州的安顺、镇远、黎平三地任知府,任事勤勉。道光三十年起,因为广西局势动荡,胡林翼在与广西接壤的黎平府训练兵勇,组织团练,建立碉卡,以保一方平安。
咸丰二年(1852)春,太平军从广西进入湖南,云南巡抚张亮基调任湖南巡抚,奏调胡林翼襄办军务,但是贵州巡抚蒋霨远以“士民失望,关系匪轻”入告阻止。无奈之下,他只好推荐左宗棠入张亮基幕府帮忙。
左宗棠是胡林翼的至交,两人的父亲曾一起在岳麓书院读书,由此两家交谊深厚。更有甚者,陶澍于道光十六年回湘省墓路过醴陵时,于重阳日与左宗棠相遇于渌江书院并订交,结为儿女亲家,使得左宗棠的辈分又高于胡林翼了。
太平军于咸丰二年九至十一月围攻长沙,左宗棠协助张亮基、骆秉章两巡抚积极组织防御,力保省城不失,直至太平军撤围东下。胡林翼则于十月卸任黎平知府,随即受命在贵州与湖南交界区域组织防御和整顿治安,未能亲往长沙救援。
十二月,在籍守制的礼部侍郎曾国藩来到长沙,担任帮办全省团练大臣,也借此接掌了罗泽南、王錱创练的湘勇,这是曾国藩随后开始创立湘军的基础。
曾国藩比胡林翼大一岁,但因为迟他两年中进士,故又按惯例尊胡林翼为前辈。胡林翼的名字最早出现在曾国藩日记和家书中的时间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他们在京城有所往来,曾国藩曾去看望过病中的胡达源,胡林翼扶榇离京前曾赠予他两部《陶文毅公全集》,但是两人关系总体上并不十分密切。当曾国藩获悉胡林翼借得巨金捐纳知府时,曾在致陈源兖、郭嵩焘的信中评论胡林翼:“其才调良不可及,而光芒仍自透露。”这番言辞不乏羡慕之意,因为胡林翼用实力把居家耽搁的时间和获得实缺的机会都弥补回来了。
胡林翼写给严正基的信,书法端正秀美,典雅正气
胡林翼应当是在咸丰二年年末获悉曾国藩到长沙就任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但是信已经不存。曾国藩于次年正月的回信还在,他在信中流露了邀胡加盟湘军的愿望。他作为一个文官,在将要组训湘军的时候,确实很需要借重已经有几年实战经验的胡林翼。
这一年(1853),胡林翼升贵州候补道,手中掌握了一支小规模团练武装,并不时四处征剿。曾国藩则转移到衡阳,开始训练湘军水师,陆师则以罗泽南、王錱率领的湘勇为基础进行扩充。
在书信往还中,曾国藩还察觉到胡林翼在贵州官场并不如意,幸而御史王发桂疏荐胡林翼“才识过人,可畀重任”,并说胡林翼已经在赴京引见途中,可以留湖北带兵出力。而与曾国藩共同的座师、湖广总督吴文镕正坐困黄州,兵单力薄,也奏调胡林翼率黔勇赴援,胡林翼因此得以离开贵州。十二月,他率六百人从镇远出发,途中又招募了三百人。
咸丰四年正月初,曾国藩在衡阳训练的水师初具规模,湖广总督吴文镕在黄州兵败殉职,武昌陷落,形势紧迫,上谕连催,二十八日,曾国藩率湘军水陆从衡阳出发东征。
胡林翼率队行至湖北金口才获悉黄州失陷、座师吴文镕死难的消息,再往黄州已经于事无补,即改投湖北按察使唐树义,不料唐亦兵败自戕。胡顿时进退两难,急忙向曾国藩求援。曾国藩商之湖南巡抚骆秉章,联合奏请留下胡林翼,将他的黔勇扩充到两千人,由湖南供饷械,胡林翼就此加入湘军的行列。
因为作战有功,胡林翼被提拔为湖北按察使,曾国藩还想进一步发挥胡林翼的作用,又奏调胡林翼、罗泽南一道东征,按他的想法,胡林翼完全能够独当一面,增强陆师的实力。他的湘军部队自出征以来,表现不尽如人意,所以他写信邀请胡林翼会商:
此次陆路又似逊于水军,到岳以后,务望台麾飞速来彼会商大局……数月以来,季叟在抚幕,于侍处大有裨益,其妙在不着痕迹。盖其见事明而持论公,故久而人愈不疑也。
此信中的“季叟”是左宗棠,其时他已经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在曾国藩看来,左宗棠所处的位置是很难得的,既能及时探知朝廷的动向、骆秉章的真实意图,还能对曾、胡有照应。
朝廷认可了对胡林翼的留用,但没有照准随同曾国藩东征,而是如胡林翼信中所言,连下三谕令胡林翼驻守岳州,防守湘军的后路,起支援和策应的作用。当战事一时不那么紧张之际,他才得以给严正基写下本文开头提到的这封信。
胡林翼这封信的字体清逸不失稳重,笔迹行云流水,绝少笔锋,亦无顿挫或涂改,似有一种历练后趋于的成熟,既是一段历史的见证,还是一件上佳的书法作品。
这封信的重要性在于时值胡林翼的去向刚刚得以明确,信中不仅涉及公事私事,也涉及湘、黔、桂三省政事,因而内涵丰富。他的中心诉求是请严正基出面向广西巡抚劳崇光商借洋炮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这也表明他刚加入湘军之际尚较窘迫,需要凭借各种资源来助力。
广西巡抚劳崇光是湖南长沙人。广西与湖南唇齿相依,无论从职责还是道义上来说,他应当能同意这个请求。此外胡林翼稍微提及了与曾国藩刚刚开始的合作,字里行间也不免流露出一点迷茫的情绪,那就是虽然在曾国藩与湖南巡抚骆秉章之间做出了选择,从体制内来到了体制外,但他并不确定曾国藩与湘军能走多远。
胡林翼初期的职责是防护湘军的后路安全,尽管曾国藩有极大的合作热情,但胡林翼最终归于曾国藩麾下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首先是咸丰皇帝不会同意。一方面他非常欣赏胡林翼这个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多次问及他的去向;另一方面他对曾国藩还没到完全信任的地步,这种微妙的关系甚至不久之后更加明显,那就是他把授予曾国藩湖北巡抚的位子又很快取消,转而授给了胡林翼,从而造成了曾、胡并驾齐驱的局面,无形中也是对曾胡同盟的一种分化与离间策略。其次,胡林翼与曾国藩出身不同,旨趣迥异,并非亲密无间的朋友,他的资历与层级还都不如曾国藩,一旦胡林翼以科举前辈的身份屈尊到曾国藩麾下,双方如何日常相处、如何指挥与被指挥,迟早也会成为问题。因此曾胡的最好关系应当是亲密的盟友,而不是上下级僚属,后来的事实也基本印证了这一点。
此信之后的(咸丰四年)八月二十七日,曾国藩率罗泽南、李续宾第一次攻克了武昌,这是湘军第一次攻克一个省会城市,其意义不言而喻,但是胡林翼专责后路防守,没有直接参与。十二月初二日,朝廷下令:
所有湖北臬司胡林翼所带之勇,副将王国才、都司毕金科所带之兵,均着杨霈饬令星夜驰赴曾国藩等军营。到营之后悉听该侍郎调遣。
这也就意味着,胡林翼要交出自己直接掌握的部队,未来将以地方治理为主(次年担任湖北巡抚)。但时间将证明,胡林翼始终专注于在体制内为曾国藩努力提供支援与协作,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曾国藩湘军一步步发展提供了最坚实的后方保障。这是一种“一加一大于二”的合作,双方合作的溢出效应十分显著,既源自两人的乡邦之谊,也受各自兜兜转转之后逐渐形成的大局观所引领,对扭转湘军初期的混沌无序、理顺各部的隶属关系、凝聚各主将的团结与共识都至关重要。世人也公认曾国藩有识人之明,胡林翼有容人之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曾胡平等相待、配合无间,既使得双方的合作取得了最大公约数,还从根本上奠定了湘军的战略走向,是湘军得以壮大的关键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