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

2020-05-09 10:16王喜成
躬耕 2020年4期
关键词:白梅东城兰兰

王喜成

白梅只要一看见东城,就扑上来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交出那个红皮箱。一张丑陋不堪的脸,从嘴里喷出腥臭的气息,不用刀砍他都要窒息了。儿子跑上前抱住白梅的腰,儿媳把他推到门外,让你住那边,干嘛非要回来!河西新区还有一套单元房,住那边成了孤家寡人,他总想回来看看白梅的病情,最想看到的是可爱的孙子。

回到河西住处把门反锁后这才打开手机,当白梅的菜刀正架在他脖子上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加他好友的人叫谷雨,不会是重名吧?当他打开微信,看到她的头像时,似一束金灿灿阳光驱散了他满身的晦气,把他的心都给照亮了。狂喜间想用语音跟她说话,又怕她不方便。

“你还好吧?”

“不好。”

“怎么了?”

“他死了。”

“死多久了?”

“一年了。”

“怎么到现在才联系我?”

“心里丢不下他——你还好吧?”

“不好。”

“怎么了?”

“她又疯了。”

“又出什么事了?”

“见了再告诉你。”

东城走近阳台,嗅着那盆君子兰上的花朵问谷雨最近在忙些什么,她说经闺蜜介绍误入一个共享医院组织,他们拿她公关,正要退出来呢。谷雨接着问东城最近在忙些什么,他说他转岗几年了,在家看书、写作。谷雨说那你幸福啊,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有时间过来玩吧。东城说我时间一大把,看你的时间了。谷雨说她多少天没去工作室了,她也时间一大把呢。

“‘小白还在吧?”

“你还记得它?”

“咋能忘了!”

“不过它现在成‘大白了。”

“我敢说它还不咬我。”

“不好说。”

两年前,当时东城去邻县见一个叫超凡的农民作家,这年头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孙子都几岁了,跟老婆离婚,到县城租房当专业作家,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冲这精神,隔些天不去看看他,心里总觉得少点儿什么。

超凡在四楼,东城或许是数错了楼层,只上到三楼,一头闯进谷雨的出租屋。房间的格局一样,一室带卫厨。当时谷雨正在厨房炒菜,头扎白毛巾,腰勒蓝水裙,那侧影、举动透着娴雅和柔美。东城高兴坏了,看来他们复婚了。同时他又傻眼了,听说超凡的前妻漂亮,没想到超漂亮,身材跟模特儿、空姐一般,跟她们不一般的是那种迷人的气质。咋这么年轻?四十出头的样子,超凡都五十大几了。

“超凡呢?”

谷雨转过妆容精致的脸庞,柳眉上堆起疑云:“超凡?”

“我是不是走错门了?”

“可能吧,这是三楼。”

“对不起。”

许是被谷雨吸引,东城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小白”。接着上楼时只觉得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不断地在裤脚上磨蹭,还绊了他一下,到四楼的转梯口才看到一只小白狗跟上来了。小狗通体纯白,毛色光鲜,体态匀称,煞是可爱。

谷雨出现在门口,用甜腻的声音喊道:“‘小白,回来,听见没有?”

东城看“小白”没听见似的,继续跟他上楼,这才把它抱起来送到楼下。当他把“小白”递到谷雨的怀里时,有种很美妙的感觉。同时她的目光也像温泉一样流到他脸上。

“小白咋跟你恁亲热?”

“跟我有缘呗。”

“凡是男人进我屋,小白上去就咬,咋不咬你呢?”

“可能是看我善良呗。”

通过交谈才知道,谷雨三年前离异,一个人在县城租房,帮闺蜜卖服装。有人不断给谷雨介绍男友,也有不少人主动追求她,其中不乏有钱人。奇怪的是,每有男人来她屋里,“小白”一阵狂吠上去就咬。

东城走时,谷雨说既然“小白”跟你有缘,把它抱走吧。东城还以为她是说着玩的,又听她说她身体不好,连自己都养不活。早想把“小白”送人,又怕它受委屈。

东城的家人都很喜欢“小白”,可它到他家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喂啥都不吃。东城怕“小白”饿死,又把它给谷雨送回去了。当时谷雨正躺在床上流泪呢,其实他刚抱走“小白”她就后悔了,它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当她听到“小白”用前爪刨门的声音时,就知道是它回来了。谷雨像捡回生命一样把“小白”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疼它。

交谈中,谷雨说她十七岁结婚,如今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上高中。东城得知她外孙都有了,问她离婚原因,她说心酸事不想提,只说前夫太不堪了,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迈出这一步的。一来二去他们彼此都熟络了,暖昧了。后来突然有一天,谷雨说要跟前夫复婚,接着把他的电话、微信全拉黑了。

在去邻县的路上,谷雨发来微信,让他下车后找个离她住处远的宾馆,东城说就在车站附近好吗,她说好,到时给她发个位置,她直接过去。得知谷雨在县城有房子了,东城走时提出想去她家里看看,她说不行,房子是大伟给她买的,大伟就是为给她买房死的。她不会让任何男人去她家里的,当然了,“小白”也不会答应。

这趟车只到南站。正伏天,下车后热浪滚滚,没顾上选哪家宾馆好,他一头闯进那家主题梦幻宾馆。

吧台服务员说午休房有七十八元的,但他要的是外边流动字幕上推介的四十九元的。进去就后悔了,房间是用木板隔出的,空间狭小得只容下一张床,卫生间是用玻璃装成,门对着床,总觉得不舒服。不过那床倒是干净舒适,面对新换的床单、被罩,一时让他想入非非。东城用电热壶烧上水,接着在微信上给谷雨發位置,又告诉她房间号402。听见有人敲门,咋来这么快?开门时见一染白发的男孩儿在敲左侧的门。关门后才发现门上的挂链断了,也无法反锁,正觉得不安全,她在微信上说到楼下了,他说我下去接你。

谷雨身穿薄如蝉翼的粉红外搭,内穿黑裙,妆容依然精致庄重,落落大方。和两年前相比只是多了些忧郁和哀伤,却显得更有味道了。她把电动车停在院内的树荫下,把遮阳帽放进前边的车篮里,回身说东城瘦了。东城说最近查出血糖有点儿高,吃面食少了,也注意锻炼身体了。

“咋没带‘小白?”

“时过境迁,怕它咬你。”

“它不会咬我的。”

“你太自信了。”

在宾馆的客房里,他们各自靠在枕头上,听见隔壁有动静,谷雨问安全吗,东城说咱们这样穿戴整齐,就是警察来了也不怕。

谷雨十七岁那年夏天去她大姐婆家的村上看戏。大姐婆家的村庄三面临河,谷雨是趟水过去的,河水虽把裤子打湿了,可她心里很高兴。戏台子就搭在大姐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上。那天下午演出的是什么剧目她已经记不清了,剧情倒是至今难忘,烙印一般。因种种社会、家庭原因让一个丑八怪娶个俊媳妇,又让一个俊小伙娶个丑婆娘。后来俊小伙跟俊媳妇好上了,那丑八怪和丑婆娘合伙捉奸,把他俩绑到县衙里。县令是个清官,他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把俊媳妇判给俊小伙,把那丑婆娘判给了丑八怪。台下的观众们顿时一片欢呼,皆大欢喜。

谷雨当时只顾关注剧情,心里正向往着拥有一桩美好的爱情。她不知道周围的小伙子们在议论谁,只听到他们说谁要娶到这妮子,那才是美的妈哭美——美死了。接着她发现有个小伙子两眼死盯着她瞧,又朝她身边挤过来,她从树荫下一直躲到太阳底下,可她躲到哪儿他挤到哪儿,都把她烦死了。看他歪瓜疙瘩梨,个子比她低半头,漏仓鼻,阴阳眼,戏台上那个丑八怪也没他丑。不过衣着还算体面,且一脸自信,好像对她志在必得。

谷雨回去的第三天,大姐回来给她做媒,说她婆家村上那个叫大伟的小伙子看上她了。当时谷雨正和父母一起从烟炕里往外出烤烟,这炕烤烟没烤黄,心里正冒火,没好气地跟大姐说,他看上我了,要得我看上他呢。當时村上来了个卖冰棍的,大姐买了几个。谷雨一口把冰棍吞下半截,心里的火气才消了不少。大姐才又跟她说,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大姐说大伟的父亲在县化肥厂上班,后年就退休了,到时大伟接他爸的班,也能把你带到城里。谷雨听说县里的企业就化肥厂效益好,工人们工资高,年终奖金一大把,多少吃财政饭的人都盯着化肥厂,开后门跑调动呢。谷雨把冰棍吃完了,把那节木棍扔到地上,看几只蚂蚁爬在上边乘凉,不抬头地跟大姐说,那先见见吧。

那天他们是在河边见面的。河水波光粼粼,不时有鱼翻起浪花。岸上绿树成荫,小鸟在枝头啁啾。虽景色宜人,可谷雨一点情绪都没有——没想到对方竟是那天在戏台下对她锲而不舍的“阴阳眼”。你好意思叫大伟啊,叫小丑还差不多。为了给他留点儿面子,她没有马上走开。大伟开始造势、显摆,作豪迈状,拢了拢头发,又吐了个烟圈儿,以为自己很潇洒,其实很拙,都把她恶心死了。只是见个面,八字还没一撇呢,大伟开口就说结婚。他还没接班呢,承诺今天结婚,明天就给她安排工作。谷雨当时关心的不是这些,她家的烤烟没烤黄,知道他们村也种烤烟,想向他请教些烤烟方面的技术问题。大伟朝那棵弯腰柳树踢了一脚,一脸不屑地跟她说,我才不关心那些摇耧撒种田地粪土呢,我是要进城当工人呢。

谷雨回家后,父母问那孩儿咋样。她换过衣裳洗过脸,半天才跟父母说,丑是爹娘给的,不是他的错,只是这家伙太不靠谱了。大姐又回来一趟,把一篮鲜鸡蛋放在黑漆方桌上,说是大伟家送的。接着开导谷雨,有道是男“财”女貌,多少漂亮姑娘宁愿倒贴都要做他新娘呢,可他单单看上你了,你别不知福。母亲纳着鞋底说,当年我一点儿都没看上你爹,现在不也过一大家子人。父亲把烟锅磕在门槛上,磕得火星乱溅,他说年轻人不成熟,言语张狂可以理解,等他进城工作后,见多识广就懂事了、稳重了。

父母之命泰山压顶,谷雨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谷雨跟东城说:“把温度调高点儿,我冷。”

东城从床头柜上拿起遥控板,把空调温度由18度调到25度,拥着她一时感慨不已:“咱们要是也能遇到戏里的那位清官大老爷就好了,直接把你断给我。”

“你别嘚瑟,”谷雨想翻过身,却被东城箍紧,“大伟丑陋,你比他强不了多少。”

“想知道我的婚姻吗?”

“想。”

说来好笑,东城从小怕结婚。几岁时看到人家欢天喜地娶媳妇就犯愁,总觉得结婚最丢人、最没面子,是最没意思的事。当时族家的一个大哥说他傻,结婚是人生最大的美事。长大后,一看到家里有生人来,就担心是不是给他做媒的。同时他又非常向往女人,但他想要的是《聊斋》中的狐仙、《白蛇传》中的蛇精、《天仙配》里的七仙女。想象着和她们同船过河,雨天里同打一把伞,在山泉下、在桃花源里和她们耳鬓厮磨,纵情风流那该有多美妙啊。

村上那个叫兰兰的姑娘长得就跟狐仙似的,可她比东城小五岁,他不敢奢望。

那天中午,东城去村口的水塘上担水,当时他母亲和兰兰在那儿洗衣裳,听见兰兰跟他母亲说:“俺东城哥跟大姑娘似的,成天见人不爱说话。”

当她抬头看见东城朝水塘上走来,脸倏地红了。

1977年秋,国家恢复高考。多少城乡青年像服了兴奋剂,忙着找资料、上补习班,争相报名迎接高考。东城无动于衷,他知道自己不行,上学时成绩就差,仅初中毕业,又丢了这么长时间。那天他扛着钉耙去田里干活,从兰兰家的门口走过时,见她脸贴着窗棂在里边叫他。东城进屋后看见她的床上堆满了书,全是高考复习资料。

“你在准备高考呀?”

“我不行,全是给你借来的。”

“谢谢,可我数理化不行。”

“报文科嘛,我知道你文科行。”

“文科也不行,我从来不善于死记硬背。”

“你真的不准备报考?”

“说实话,我没一点儿信心。”

兰兰盯着他手里的钉耙问:“你就打算在农村待一辈子?”

“那就待一辈子吧,我认了。”

从此兰兰再也不理东城了,在村上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似的。他知道,她要凭借自己的美貌从婚姻上改变命运,找个有工作的嫁到城里。可他又不争气,不愿去考大学,无法实现她的梦想。

后来兰兰如愿以偿嫁到城市,嫁给一个在农机厂上班的工人。

谷雨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可她想了,这事还得报警,非报警不能震慑大伟。当她正要拿起电话,老四把电话按住了。老四是大伟的四叔,谷雨报警要是说成女婴被拐卖,事儿就大了。老四跟谷雨说,你先回去吧,我让他们晚上把女儿给你送回来,我保证。

谷雨坐屋里等。上午给大伟洗过的衣裳搭在院里的铁丝绳上、枣树枝上晒干了,被风吹落了一地,谷雨气得也没往屋收。

谷雨一直等到天黑,都晚上十点了,不见有人把女儿给她送回来,也不见大伟的影子。谷雨正起身去找村主任老四,迎头跟大伟撞个满怀。谷雨先是一脸平静地问他:

“女儿呢?”

“送她外婆家了?”

“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去问咱四叔。”

谷雨这才火山爆发,扑上去对大伟又撕又咬,干吗把女儿送到我娘家,你妈身体不好,我妈身体就好吗。大伟这回倒是乖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等她打累了骂够了,才委曲求全跟她说好话。大伟说他家辈辈单传,大伟说明年就要接父亲的班进城当工人呢,政府现在只准生一胎。大伟的意思,把女儿送她外婆家,先不给她上户口,要谷雨再给他生个男孩儿。

谁知天不遂人愿,大伟来年可等到父亲退休,化肥厂破产了。

听谷雨说完,东城去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床上后轻轻松松地跟谷雨说:“这下好了,大伟接不成班,当不成工人了,他可不说下田干活是给你干的了。”

谷雨问:“你们婚后是什么情况?”

东城说:“你想想,她一心想嫁个吃公家饭的城里人,最后理想破灭嫁给一个庄稼汉,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情况……”

村上那个小媳妇乔娜在村北头住,虽离东城家八丈远,每见白梅就趋身偎近,对她说我真佩服你这个人。她说桃子妯娌俩不和,轮番找白梅说事儿,她却在她俩面前左右逢源,她俩都对她恭敬无怨。

不仅乔娜,乡亲们都对白梅的为人,搁邻处事交口称赞。但她的庐山真面目只有东城知道。

乡亲们常对乔娜评头品足,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呢。东城跟他们的看法不一样,女人打扮得光彩照人自己又看不见,是给咱们男人看的,更是为了取悦自己的老公呢。“扁头”对他反唇相讥,那你咋不让俺白梅嫂子打扮得青枝绿叶呢?一句话把东城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

白梅自从嫁到东城家,从不涂脂抹粉,穿旧衣裳,标准中年妇女形象。订婚、结婚时她买的那些鲜嫩衣裳,一件没带来,都留给她的几个妹妹们了。结婚那天,把新娘迎进洞房,村上的婶子大娘姑嫂及女客们拥进屋子,要新娘打开箱子看嫁妆。这对新娘来说是件很荣耀的事,看婆家多大方给她买多少昂贵衣裳,看娘家多慷慨给她陪送多少名牌服装。白梅推说钥匙不在她手里,问她在谁手里,问了个够才说在送客她大舅手里,去找她大舅要,她大舅又说在她姑父手里,去找她姑父要,她姑父又说在她大舅手里,最终没把钥匙要过来。弄得众人很扫兴。到晚上,东城没再向白梅要钥匙,只是用手动了动那三个箱子(一个皮箱两个红木箱),感觉里边是空的。

庄稼人不爱穿戴打扮也就算了,跟坷垃粪土打交道,又不是给城里的大老板们当秘书。可你总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点儿吧?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很少见她梳过头。

从乔娜家打牌回来,看到屋里脏得跟牛铺似的,地上的浮灰能埋住人。人家乔娜把自家收拾得窗明几净,连床底下都扫得干干净净。东城忍不住骂了白梅几句,白梅说看谁干净跟谁过去。东城气得正要抬手打她,她大妹来了,质问他想干啥,然后跟白梅说,姐,咱回家。白梅回娘家一住就是月余,东城去叫她,进村时村上的嫂子们说笑道,你才来叫她啊,这月余她没黑没明地在娘家田里干活,都晒黑了也瘦了,看你心疼不心疼。到白梅娘家时她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弄得头上脸上全是灰。东城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她,还以为你不会收拾屋子呢。

东城有篇小说在省刊发表,得了兩百块钱稿费,他把钱放在抽屉里了。两天后东城开抽屉拿钱灌煤油,钱没了。他问白梅钱呢,白梅说花了。他问花哪了,是买衣裳了还是买家具了。白梅耍无赖,说下馆子吃了喝了。又过了些天,东城又得了两百块钱稿费,白梅拿钱去城里买了几团毛线,说冬天来了,要给他织毛衣。东城很高兴,结婚以来,她还没有这么关心过他呢。东城跟白梅说他不喜欢鸡心领口的,穿上胸口空半截,要她织成高领子的。毛衣织好了,白梅让东城试穿,东城这才发现是鸡心领口的。东城吵她道,当时我咋跟你说的?白梅说别吵别吵,我再给你织,这件毛衣我拿回去给咱叔(她父亲)穿。下一件毛衣织好了,白梅又让东城试穿,谁知又宽又长都盖过膝盖儿了。袖子有两只胳膊接起来那么长。东城全明白了,白梅买毛线说是给他织毛衣,只是打他个旗号。这件毛衣是给她娘家大哥织的,她娘家大哥身高一米九。

在东城的感觉里,白梅根本没把他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她只是个路人,过客,这里只是她的客栈,住一宿就走了。东城主动提出跟父母分家,也把白梅的情况跟二老说了。以为分家后两个人过日子,白梅就会把这个家当成家了。刚分家穷得家徒四壁,东城进城赶集连碗胡辣汤都舍不得喝,中午空着肚子赶回来,肠子都饿扁了。

那天白梅往烟站卖烤烟,她姑家表姐夫在烟站当验质员,三包烤烟东城算着起码能卖两百块钱。白梅卖完烤烟回了一趟娘家,到晚上才回来。东城问白梅卖多少钱,她想先镇住他,恶声恶气地说,十五元!东城抡起板凳朝她胳膊砸下去。

东城把家里的耕牛卖掉给白梅看伤,开始以为她胳膊断了,其实没断,到医院检查一下,开了些药。他想再借些钱买辆小手扶,钱还没借来呢,卖牛的钱又在抽屉里不翼而飞。他没再跟白梅生气,她正怀着孩子呢。父母也劝东城,日子不是打着过的,等她生了孩子,儿女连心,就会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东城也是这样想的。

白梅生了个男孩儿,她那么丑,没想到孩子长得超帅。也算双喜临门,东城那部中篇小说在杂志上刊发,得了一千多元稿费。不出所料,白梅生孩子后果真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了。要盖陪房,还要打院墙,让东城用他的稿费买砖瓦木料。东城把砖瓦木料买齐后,正准备找匠人动工,白梅说她娘家二弟结婚呢,结婚得盖新房啊,要借用他买好的砖瓦木料。东城在心里大呼上当,又掉白梅兜里了。

要说娘家起房盖屋白梅一个女人家帮不上手的,况且孩子才几个月,家里还喂有猪、羊,她也走不开,有东城去帮忙就行了。但在白梅眼里,娘家的事没有她哪成啊。白梅背上背着孩子,左手牵猪右手牵羊回到娘家,在房场上搬砖递瓦、和灰挑浆,比东城还麻利,还要帮岳母做饭。正伏天,几个月大的孩子放在邻居家的南山墙下的小床上,被太阳晒得浑身跟焦炭似的,蹬着小腿都哭不出声音了。上梁那天东城故意喝醉,喝醉后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踢了白梅两脚,抱着晒成焦炭的婴儿气呼呼地回到自家村上。

岳父家的房子盖好后,白梅没有马上回来。接连下了几场大雨,田里的庄稼荒了,白梅又帮娘家在田里除草。这一年,东城家田里的庄稼全荒了,没收成。也是这年冬天,从没出门打过工的东城去县城一家石棉瓦厂担浆,到年底挣了一百二十七块钱,苦中作乐欢欢喜喜过个年。

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东城有两部中篇小说在省内外获奖,按照当时的政策,东城被人社部门录用转干,有了正式工作。但任谁都不会想到,东城可进城工作了,白梅却疯了。

谷雨一惊:“疯了?”

东城说:“疯了。”

谷雨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化肥厂破产,我老公没接班当工人,我都没疯;你进城工作了,她却疯了。”

东城问:“你老公接班无望,又不会干农活,他后来怎么办?”

谷雨说:“他把我亏大了。”

当时村上的青壮男女大都南下打工,谷雨刚生完二胎,两个孩子都还小,只有让大伟出门打工了。谷雨想到大伟身小力薄,又从来没干过体力活,想让他先在家学门技术再出去。谷雨的姨家表兄在广州一家电子厂当电工,活不重,工资又比一般工人高。谷雨想让大伟学电工,大伟眼一瞪,想让我死就直说。谷雨被噎得半天回不过气来,才想到村上那个叫老秦的电工刚在一场事故中被电死。她又让大伟学厨师,大伟又是眼一瞪,想让油烟把我呛死啊。

谷雨知道大伟的醉翁之意。谷雨漂亮又懂事理,待人接物大方得体,村上无论谁家有事,比如子女订婚什么的,都请谷雨过去陪客人说话、吃饭。谷雨每次去陪客人吃饭,大伟都要跟她生场气。就是平时村上的男人们跟谷雨说句话,大伟就在家摔碟子砸碗。大伟是怕自己外出打工后,谷雨在家红杏出墙。

谷雨跟大伟说,要不这样吧,我出门打工,你在家带孩子。这样大伟更不放心了,让我在家又当爹又当妈,我才不干呢。谷雨问,那你说怎么办?大伟说凉拌。谷雨说这个月就没钱给孩子买奶粉了,大伟说有咱爸的退休金顶着呢,谷雨说总不能指望老人家一辈子吧?

谷雨无计可施,不得不狠下心跟大伟说,要么我出去打工,要么离婚。大伟强撑硬顶,离婚就离婚。公公打了大伟一巴掌,自己出钱在家给大伟开个小卖店,经营烟酒副食,这样加上公公的退休金勉强维持生计。大伟在家开小卖店学会喝酒,一喝醉不是打孩子就是跟谷雨找事。

“马灯”夫妻俩在南方拼搏数年,回来在村上开超市,不仅本村人,连外村人都给吸引过来了,卖的货又相对便宜。大伟的小卖店再也经营不下去了。这年公公又去世了,经济上再无指望,又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大伟被憋到水不流的地步了,不得已才选择外出打工。别的男人外出打工前,对自己的妻子百般呵护,难分难舍。大伟不是这样,走前那几天接连暴打谷雨。谷雨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她越是冷笑大伟越自卑,下手越重。他知道谷雨看不起他,心里没有他,怕她在家出轨。先给你个下马威,把你打怕打服,看他有多厉害,走后让你对他心有余悸,不敢跟男人胡作非为。

大伟走后,谷雨到县城一家名牌服装店帮老板卖服装,把两个孩子接来上学。谷雨漂亮、身材好,穿上店里的新款服装跟活模特儿似的,赢得顾客盈门,把老板高兴得接连给她涨工资。大伟就没谷雨幸运了,当时他已年近四十,到南方进厂后又无一技之长,再加上不会处事,多次被老板炒鱿鱼。到建筑工地上干些粗活笨活又受不了,最后到一家小区当保安,工作倒轻松,只是守个时间,不过工资低些。可他爱喝酒,酒后在值班室呼呼大睡,小区内在他值班的时间里接連发生了两起被盗案,老板又把他炒了。

谷雨晚上下班后把两个孩子从学校接回出租屋。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儿子帮她择菜,女儿蹲在门口洗她泡在红胶盆里的衣裳。可她发现两个孩子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他俩虽在同一所学校却不是一个班级,可他俩好像遭遇了同样的难堪。晚饭后,在她的追问下两个孩子才噘着嘴说,他俩都被班主任排座排到后边,老师讲课听不见。谷雨生气地问,是你们学习不用功还是不遵守课堂纪律。两个孩子说都不是。她问那是为什么?两个孩子这才跟她说,入学时班主任拿着记录本问每个学生的家长的职业、住址、电话。不少同学说他爸是局长、老板、经理;还有不少同学说他妈在政府上班。可他俩是怎么说的?俺爸在外地打工,俺妈在县城帮人卖衣服。就在这时候,大伟打电话,说他在那边走投无路,要回来。谷雨说让两个孩子跟你说话。女儿接过电话跟大伟说,爸你回来吧,明年升学时老师再问我爸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我爸是流浪汉,我爸是酒鬼。儿子接过电话跟大伟说,爸你回来吧,在城里开个比“马灯”家更大的超市,老师再问,我说我爸是老板。

第二天,谷雨给大伟打电话,把两个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跟他说了。大伟有个姨家表兄在教体局上班,想让他跟他表兄说说,给学校打个招呼,把两个孩子的座位排到前边,仅此而已。大伟说你在家不会办,啥事都找我。谷雨说我啥事指望过你了,为了两个孩入学我作了多少难,哭了多少眼泪。当时让你找你表兄你不找,现在你还不找,孩子是我一个人的?谷雨又说不找你表兄也罢,让他寄钱回来,好给孩子的班主任送礼。大伟说他没钱。谷雨说你出门打工快一年了,不信你没钱。大伟反问她,你挣的钱呢?谷雨说她挣的钱给两个孩子交学费了,三个人在城里吃的住的,仅顾生活。

谷雨向老板预支了两千块钱,想给孩子们的两个班主任充话费,谁知到移动大厅一查,两个班主任手机上的话费余额一个五千多元,一个六千多元。谷雨突然意识到,大厅里这么多人,是不是都来给孩子的班主任充话费的?谷雨退出移动大厅,又去超市给两个班主任每人买了一千元的购物卡。真是搭锯就有沫,两个孩子当时从后排调到前边了。期中考试,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都上去了。只是好景不长,半期没过,两个孩子的座位又被调到尽后边了,谷雨不得已又去给两个班主任买购物卡。多年后,女儿嫁给一个教师,谷雨死活不同意。这当然是她的偏见,女儿婚后很幸福,女婿也不似那两个班主任。

几年后,谷雨在县城看中了一套单元房,位置好,离学校近,离她上班的地方也不远,要价十二万。当时他们手里积攒有八万元,趁大伟回来过春节,跟他说你筹两万元,我筹两万元把那套房子买下来。当时大伟把锅里的饺子盛完了,没给谷雨留一个,听她这么说脖梗一拧,我才不给你买呢。谷雨接着煮饺子,眼泪差点儿掉进锅里,她说当时让你跟我下田干活,你说你不给我干,现在你还这样说,房子是给我买的?是给咱孩子买的。谷雨的服装店老板说,这种男人,要是我早跟他离婚了!女儿说,妈呀,你跟我爸这些年,过一天如意日子没有?看女儿支持自己,她又问儿子,我想跟你爸离婚,你支持吗?儿子正在做作业,赶紧把笔放下,妈呀,我早想跟你说呢,你替我说出来了。

这天早上,谷雨给大伟炒了几个菜,还给他弄了一瓶好酒。大伟仍不顾谷雨,自己吃饱喝足,腆着肚子正要出门找人打牌,被谷雨拦住了。她说你看咱俩再过下去有意思吗?现在离婚你还能再找。大伟嘴一咧,满不在乎地说离婚就离婚。可等来到民政局,大伟不同意离婚了。大伟来个走为上策,当天去南方打工,他以为自己不同意不出面,她想离婚离不成。谷雨最后起诉到法院,法院最终缺席判决,婚还是离了。

东城一阵唏嘘:“你比我强,你还有勇气走出婚姻,我没有。”

谷雨说:“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是你身份变了,顾忌太多吧?”

东城说:“是,也不全是。”

谷雨问:“她怎么就疯了?”

东城说:“不知道。”

谷雨又问:“你进城后找过兰兰吗?”

东城说:“没有。”

东城进城工作后,白梅不断来单位找他,大冬天穿裙装,嘴唇涂得猩红,还不如她平时不打扮呢。当着同事的面对他搔首弄姿,你看我有兰兰漂亮吗?再不就是追着问他去找过兰兰没有,兰兰来找过他没有。领导找东城谈话,问兰兰是谁。当时东城不知道白梅是疯了,对领导坦言兰兰是他以前的恋人,多年前嫁到城里,他进城工作后没去见过她,她也没来找过他,只是他老婆疑心太重了。领导说这样吧,我给你老婆找个临时工,让她过来和你在一起生活,她就不再胡思乱想了,孩子也可以在城里上学。东城自是千恩万谢。

东城在城里租了两间民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白梅进城的第二天,早上她说头疼起不了床,是东城出去给她买的早餐。待东城上班后,白梅拿着东城给她买的早餐去医院找人化验,说里边有毒。这事儿东城一点儿都不知道。可是接下来,白梅披头散发地跑到东城上班的地方,说兰兰在追杀她。一会儿又指着东城说,你是这样地害我啊!东城这才知道白梅是疯了。

东城同白梅的两个妹妹带白梅去精神病院,客车上白梅只要觉得身上哪点不舒服,就大喊大叫,问早上是谁给她买的早餐,她大妹说是她给她买的,白梅这才罢休。到精神病院找到專家门诊,一看到穿白大褂的专家,白梅突然正常了,跟专家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东城给我买早餐,我怀疑里边有毒。专家说你这是把好心放到狗肚里,接着对白梅先是一番心理疏导,又对东城附耳道回去多关心她。给她开了些药,又到那边的房间里过电。

白梅的精神病来得疾去得也快。专家对东城说药吃完了再去,谁知药还没吃完,白梅的病好了。

东城进城工作后其实也想过去找兰兰,但又想到各自已为人夫人妇,又各自已为人父人母,没敢打扰她。那天他去菜市场买菜,突然看到烈炎下摆菜摊儿的兰兰了。兰兰再不是他当年心仪的狐仙了。兰兰比谷雨幸运不了多少,终于嫁给了公家人,只是进城没两年老公下岗了。老公没什么本事,全靠兰兰摆菜摊儿维持生计。东城没敢上前认她,只是躲到一边流了半天眼泪。

白梅病好后,又恢复了原来的邋遢相,不过这样倒也省心,东城认了。只是在一些生活细节上,东城还是忍不住要吵她几句。东城今非昔比,平时难免有不少同事、朋友来家里做客。他说白梅,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一点儿总可以吧,学着做几样拿手好菜总可以吧?自己在同事、朋友们面前脸上也有光。你要是傻,我认了,可你比谁都聪明,且不说搁邻处事,平时跟他玩心眼,他总是掉她兜里。

东城的工资、稿费放抽屉里,还跟在农村老家一样,一转眼就不见了。问白梅钱呢,她说吃啦花啦,在城里见天开开门就得花钱,消费大。东城回老家时从弟媳那儿得知,白梅跟她说过,她说是男人都花心,不花心是没机会,有机会仍不花心是半身不遂。东城进城了,又会写小说,肯定有美女追他。我得攒些钱,要不他跟我离婚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东城气得哭笑不得,怕离婚,你提高自己的素养、能力啊,你这种做法换成别的男人早不要你了。

东城看这样下去不行。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爱操心,在农村老家时钱放在抽屉里任她花任她拿,反正挣钱就是为了养孩子老婆呢。到城里不能再这样了,他得攒钱买房子啊、供孩从小学到大学、将来给他们办婚事,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东城不得已才把钱管起来,在抽屉上加了锁。白梅开始接受不了,半夜睡不着,在床上骂人,儿子被惊醒了,妈你骂谁呀?白梅说骂东城呢!说着呼隆坐起来,逮住东城又撕又打,你把钱藏起来养野女人哩。指使儿子拿菜刀砍东城,砍死了我给他抵命。接着用镙丝刀把抽屉撬开,抓一把钱放到枕头下,这才睡着了。

东城只好把钱放单位,跟白梅说进城后工作忙,也没时间写小说了,断了稿费收入,就这点儿死工资,你看咋折腾。给她一百块钱,两天花完了,问她买啥了。她说买贵菜了,又买壶油。其实她买的菜全是人家卖剩下扔掉的,韭菜老得咬不动,西红柿下锅里就化了,全是皮。其实那壶油还是上次给她那一百块钱买的。

邻居大奇夫妻俩一对下岗职工,大奇在街上蹬三轮,妻子在医院干保洁。夫妻俩同心协力买房、供两个孩子上大学,都把东城羡慕死了。他跟白梅商量,我的工资存起来,你的工资拿出来当生活费。白梅不干,说她的工资不够她买衣裳。可她身上穿的还是在老家时的破旧衣裳,比讨饭的强不了多少。

东城也想过跟白梅离婚,可两个孩子怎么办?她再受刺激肯定还会疯的。东城曾多次跟同事、朋友们说,只要我不离婚,你们谁都没理由离婚,没有谁比我的婚姻更糟糕。

东城进城工作后不写小说了,不少老师都为他惋惜,你能成气候,咋不写了?为了生计,他用自己的稿费在城里买了两间瓦房,后又向亲戚、朋友们借钱翻盖成三层楼房。东城买房盖房,白梅没出一分钱。东城知道她有钱,可她的钱比命都金贵。

东城中午下班回家,看到一男一女绕着他家的房子评头品足。东城问他们干吗呢,他们说看房啊。看房?东城皱了皱眉。他们看东城开门进屋,问他这座房子不是要卖吗。东城被弄得一头雾水,谁说要卖房子?他们说,你老婆啊。东城问他老婆这会儿在哪儿,他们说去学校接孩子了。东城没好气地说这房子不卖。等白梅接孩子回来,东城问她,谁让你卖房子的?白梅愣了一下,你同意过的。东城想起来了,那天朋友来他家,说起最近某某卖房,相比之下他这座房子能卖五十万。白梅的脸上顿时像打了鸡血,能卖五十万我就卖它呢,东城说你卖吧。东城当时说的是气话,心说建房时你不出一分钱,看房子涨价了你要卖房呢,那你卖吧。

东城的住处左侧有六间瓦房,当时产权归房管局所有。后来房管局拍卖那六间瓦房,要价两万三。那六间瓦房虽说破烂不堪,有人随便进去大小便,可在东城眼里仿佛看到那里边有金子在闪光。他把定金都交上了,可他刚盖了房子,实在没钱。跟白梅商量,你出一万我再借一万,把那六间瓦房买下来。当时白梅跟谷雨的老公大伟的说法如出一辙,她说我才不给你买房子呢。东城一气之下把定金退了。

那六间瓦房被“白眉毛”买去,两年后他把那六间瓦房翻盖成七层商品楼,每层四套单元,一家伙卖了上千万。白梅不敢在东城面前后悔,那天他下班回来,听见白梅在屋里跟她的两个妹妹提起那六间瓦房,说她都后悔死了。东城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闯进屋当着两个小姨子的面摁着白梅就打。

谷雨说:“真恨人,要不你现在也成千万富翁了。”

东城一拳砸到床头柜上:“人说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到好老婆一辈子,真不假。”

谷雨叹道:“女怕嫁错郎,我也是一辈子啊!”

东城说:“不过你老公后来总算回头了。”

谷雨流着泪说:“太晚了,代价也太大了。”

东城问:“到底怎么回事?”

谷雨跟大伟离婚后,亲戚、朋友相继给她介绍了几个男友,她在网上也遇到了几个。不过都是渣男,早知如此,何必要跟大伟离婚呢?

离婚后大伟不断给谷雨打电话,问儿子的学习情况,问她身体好吗,还要给她寄钱。谷雨冷笑道,现在你知道关心孩子、心疼我了,可惜太晚了。大伟说不晚,还有半生的光景呢,最后提出和她复婚。谷雨说复婚可以,你先在县城给儿子买套房子,咱们再复婚。当年你重男轻女,把女儿送到我娘家,逼着我再给你生儿子。还记得咱们为啥离婚吗?让你给孩子在县城买房子,你说不给我买。大伟在电话里咳嗽了一声,你這样说我心里有数了,也有信心了,说好了,咱俩都别另找,等我给孩买好房子,咱们复婚。谷雨说好吧,我等你。

其实谷雨对大伟的承诺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当年那套房子才要十二万他不买,现在都涨到七八十万了,靠他在外拼力气挣钱,一年挣不了那仨核桃俩枣,猴年马月能买得起房子?谷雨虽没再找,可她后来遇到了东城,东城虽给不了她婚姻,也给她买不起房子,可他给予了大伟给予不了的温暖。

就在谷雨尽情享受着东城对她的关怀时,大伟给她打电话,说房子给她和儿子买好了。谷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别骗我啊,大伟说骗你是小狗,不信你过来看看。她问在哪儿,大伟说在阳光水岸,是套二手房,先首付三十万,以后再慢慢还贷。

谷雨来到阳光水岸,大伟在小区门口等她。大伟比以前更显得黑干草瘦,个子更矮了,背也有点儿驼。谷雨说,若非咱们约好的,要是在别处见,我都认不出是你了。大伟说,你倒是显得更年轻更精致了。谷雨尴尬地笑了一下,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谷雨跟大伟一起乘电梯上到28楼,三室两厅,装修中档,前窗俯瞰水上公园,后窗一览众山小,都把谷雨高兴坏了。可她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大伟从客厅的隔段里拿出一份购房合同,落款处有买卖双方的签名,歪歪斜斜地写着大伟的名字。大伟还跟她说,明天带上你的身份证、户口簿去房管局办理过户手续。谷雨这才信以为真,再看大伟时,头发几乎全白了,人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像个小老头。谷雨有点儿心疼他了,问他这些年在外边干活是不是加班加点,没黑没明,才劳累成这样。大伟说男人嘛,吃点儿苦受点儿累算不了什么。谷雨想要抚慰大伟,可又觉得自己没资格,也没资格拥有这套房子。一想起东城,肠子都悔青了,她觉得太愧对大伟了。她把自己和东城的事跟大伟说了,我没有遵守诺言,你还会要我吗?大伟蹲地抱头一时痛苦万分,可他最终还是原谅了谷雨。谷雨当着大伟面把东城的微信、电话从手机上拉黑。这才紧拥着大伟,那感觉像拥着一个找回妈妈的弃儿。大伟在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谷雨进厨房看里边炊具齐全,独自下楼去超市买菜,又买了一瓶地方产的好酒。

多少年来,谷雨还是第一次感觉和大伟在一起如此融洽,称心如意,切菜时一心要把菜切出花样,切出棱角来。她给大伟做了一大桌子菜,可他只勉强吃了几口。谷雨委屈地问是不是嫌她做的菜不好吃?大伟说不是,只是他这些天没食欲。谷雨心疼地说可能是累的,赶紧打开酒瓶让他喝酒,喝酒解乏。大伟却推着酒瓶说他早戒酒了。谷雨问,那你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在外远离妻子儿女,一个人在外日夜劳碌,又戒烟酒了,多枯燥啊。大伟说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自己,挣钱买房跟你复婚,一想到这些就浑身来劲儿。

第二天,谷雨没有急着跟大伟一起去房管局办理房产过户手续,先带他到民政局婚姻大厅办理了复婚手续。中午把儿子、女儿、女婿叫到一起在这套新房里吃了一顿团圆饭。一家人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大伟破例喝酒了,酒后哭得一塌糊涂。

大伟开始出现厌食、失眠、乏力等症状,谷雨让他去医院检查,他说没事儿。谷雨还以为是他以前劳累过度所致,经她精心调养会好的,但连去诊所给他包药,也不见好转。当大伟后来出现昏迷、全身性水肿,谷雨才强行把他送医院就诊。

在医院对大伟进行身体检查时,医生发现他腹部上有一条蜈蚣形的疤痕。医生问他做过肾脏手术吗,大伟开始支支吾吾,在谷雨的追问下才道出了实情。为了复婚给妻儿买房,两年前他在南方通过黑中介,卖掉了自己的右肾。谷雨一声呼号,当即昏倒在病房里。

大伟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已经是尿毒症晚期,病因是卖肾后劳累过度、滥用药物引起的。谷雨欲哭无泪,正四处筹钱先给大伟进行血液透析时,大伟却在医院失踪了。谷雨组织亲戚、朋友四处寻找大伟。正担心他死在外边怎么办,这时老家传来消息。邻居先是嗅到从她老家的房子里散发出来的异味,踩着院里一人多深的杂草、灌木走到窗前,才发现大伟早死在他们当年结婚的婚床上。

谷雨说完不禁痛哭失声。

东城惭愧道:“对不起,没想到会是这样。”

谷雨哭够了,平静下来后跟东城说:“我想知道你老婆是怎么疯的。”

东城说:“财迷心窍……”

东城曾多次开导白梅,有钱不花攥手里等于扔了。白梅怒怼他,你成天说话跟别人不一样,比如一万块钱攥手里攥到明年、后年,纵然一百年还是一万块钱,没缺角没烂边,怎么会是扔了?东城说当年那六间瓦房要价两万三,今年你大妹在三眼井那边买那两间瓦房花了多少钱?你比谁都聪明,咋就算不清这个账呢?任他怎么开导她、启发她,等于对牛弹琴,不过她也许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给儿子办婚事,东城手里还差五万块钱,跟白梅说可该你出把力了。白梅正在厨房切菜,一激动切着手指头了。东城赶紧跑出去给她买创可贴。东城边帮她清洗伤口,边把创可贴裹在她的指头上。白梅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我给你生儿育女还不够吗?我一个家庭妇女哪儿来的钱!

东城明白了,白梅的钱是留着给女儿陪嫁呢。女儿平时对白梅最亲,女儿是她妈的小棉袄。

女儿谈朋友了,东城边看书边问女儿,那男孩儿勤劳吗,善良吗?别只在意他平时对你好,要看他平时对路人、对同事们是什么态度。白梅关心的不是这些,她问女儿那男孩儿有工作吗?一月拿多少工资?女儿结婚时,白梅跟媒人说她娘家村上,“豆包”女儿出嫁,光彩礼就要了二十万。那姑娘还不漂亮。东城说,早知如此,你当初何必挑三拣四要嫁公家人?公家人是不兴要彩礼的。你敢向对方要一分钱彩礼,咱离婚!东城平时不敢在白梅面前提离婚,怕遭遇子女们的围攻。

东城给女儿陪嫁一辆上海大众,白梅仍一毛不拔。东城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刚进城工作时,白梅怕跟她离婚,私自攒钱给自己留后路还情有可原,现在什么年龄了?他俩都老头老太太了,儿子都结婚了、女儿都出嫁了,孙子都几岁了,还怕跟你离婚不成。

给女儿陪嫁一辆上海大众,白梅倒没说什么,儿媳不高兴了,闹着要换车。东城接连娶媳嫁女,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说你们都工作了,会挣钱了,想换车自己换。儿媳闹翻了天,闹着要跟儿子离婚,东城说离婚是你们的事,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不离婚,你们谁都没理由离婚。

东城想了,看来跟儿子、儿媳住不到一起了,可他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总不能再出去租房住吧?当时和谷雨说的情况一样,东城也看中了一套单元房,要价十二万,位置还不错。东城跟白梅说,可把你攒的钱拿出来吧,给自己再找个窝,要不等到被儿媳赶出家门,露宿街头多惨啊。白梅顿时暴跳如雷,你成天说我有钱我有钱,你往银行里查查,要不在家掘地三尺看看我把钱藏哪儿了!东城举手投降,好好我算服你了。不过又忍不住跟她说,我告诉你,现在不买房子,以后永远都买不起房子了。

东城用自己的住房公积金贷款十万元,又向朋友借了两万元,把那套房子买下了。儿媳闹得更凶了,把客厅里的电视柜都砸了,你有钱买房子没钱给我换车,敢情儿子不是你生的。白梅也吵东城,都是你买房惹的祸。儿媳跟东城闹着闹着不闹了,调风向了,去跟卖给东城房子的房主闹。房子普遍涨价了,房主不卖那套房子了,可是卖房合同都签好了——儿媳最终把官司打赢了。

又过了几年,白梅听说东城当年花十二万买的那套房子现在值七十万,晚上又开始失眠了。这次她不敢擅自作主,跟东城商量要把那套房子卖了,七十万啊,能装满满一皮箱呢。东城说你最好买个会繁殖的母皮箱,装一皮箱钱还能再给你生出一皮箱钱来。东城气得真想再揍她一顿。

这天早上,白梅的手机响了,只说了两句话,只听她一声惊叫,拔腿就朝外跑。待东城追出去,白梅跑得没影了。谁打的电话,出什么事了?东城赶紧给住在三眼井那边白梅的大妹打电话,问刚才是不是她给白梅打的电话。那边很乱,白梅的大妹情急间说话语无伦次,最后总算听明白了,她家昨晚被盗了。东城赶紧问报警了吗,她说报了。东城想了,白梅跑那么快肯定比警察先到,可她先到有什么用呢?东城不禁哑然失笑。

白梅到晚上才回来,当时儿子正在埋怨东城,我姨家被盗了,你也不过去看看,东城说这几天单位忙,再说有你妈在那儿呢。说话间白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看她披散着头发,样子失魂落魄,敢情是她大妹家丢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可她大妹家的情况东城知道,她大妹在街上擺菜摊儿,大妹夫在街上蹬三轮,家里连空调都没装,最贵重的是那台32英寸的电视机,能偷走她家什么呢?

东城问她大妹家就丢了什么?白梅不吭声。他又问有无线索,案破了吗?白梅还是不吭声。白梅虽不吭声,但呼出的气息很冲,目光狠毒地盯着他们。东城不敢再问了,转身朝屋外走去。走到医院门口,一辆救护车闪着蓝色的警灯呼啸而过,他心里惊悸了一下,望着救护车走远才朝河边走去。

东城从外边散步回来,看到白梅在自家的楼上楼下翻箱倒柜,衣物散落了一地,杂物间更是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在家掘地三尺了。干嘛呢?见她还是不吭声,东城很生气。你大妹家被盗了,与咱家何干,你这是抄家呢,还是起赃呢?东城想吵她几句,又看她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没敢理她,自顾去卧室睡了。

梦里,东城在花丛中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当捉到它抱在怀中时一下子变成兰兰了。心里正美得不得了,忽然被兰兰一把推开,快跑。东城没跑几步被树根绊倒了——白梅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一把明晃晃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说,你把皮箱藏哪了?”

东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皮箱,哪来的皮箱?”

他家的箱子多年前都送人或扔掉了。家里全是衣柜、书柜、橱柜、鞋柜、冰柜,现在谁家还用箱子啊。

“把皮箱交出来!”

“你说哪儿的话?”

“就是你偷走的!”

“我从哪儿偷走的?”

“不交出来砍死你!”

儿子儿媳从楼上跑下来,扑上来夺下白梅手里的菜刀。她反身对儿子儿媳又撕又咬。东城赶紧给她大妹打电话,让她赶紧过来,你姐又疯了。他知道,只有她娘家人过来才能稳住她。

白梅的大妹跑来了。东城问她,你姐逼我交出皮箱是怎么回事?她大妹不得已这才告诉他实情,几年前白梅放她家一个红皮箱——没等她说完,东城赶紧问里边放有什么。她说不知道,箱子上了锁,金贵得不得了,谁都不让看。只是拎着沉甸甸的。东城问是不是那个箱子被盗了,她说是的。她家的东西没盗走什么,就那个箱子被盗了。

白梅早年疯后对东城是文斗,这次是武斗,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要杀他。她是被捆着手脚塞进轿车里送精神病院的。上次只去一次病就好了,这次住院半年,药物电疗均没用。

白梅出院后不见东城还好些,一见他拿刀就砍。东城不敢回家,好在当年坚持买下那套房子,要不真要露宿街头呢。

谷雨说:“男人就该像你这样,认准的事不回头。”

东城说:“咋没回头,退回那六间瓦房,后悔死了。”

谷雨说:“你老婆疯了,你现在也回不去家了,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东城说:“对不起,当年她没疯时我都没弃她,如今她疯了,更不能弃她了。”

谷雨说:“你是个好男人。”

门响了,不像是敲门声,像是动物用前爪抓门、刨门的声音。东城过去开门,惊喜地叫声“小白”,接着问:“你怎么来了?”欲上前抱它,“小白”朝他汪汪叫了两声,样子很不友好。

下楼后,“小白”自动跳到电车的踏板上,谷雨騎车走时,东城说:“房贷我可以帮你还点儿。”

谷雨头也不回地说:“不需要。”

东城一脚跨出宾馆大门,儿子打电话说他妈要见他。东城接电话的手一抖,眼前出现白梅手里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他说我可不敢见。儿子说没事儿的,让我妈跟你说话。白梅平静地问他,我这些天怎么了?像做梦一样。东城说是噩梦,不过他又庆幸道,谢天谢地,噩梦总算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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