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背村诗篇

赖咸院

1

去坑背村的人，不是亲人

就是走亲的人，他们向往大城市

见过灯红酒绿

当一株稻穗成熟的时候

一些人回来了，另一些人

回不来，他们还在外面打拼

活在疲惫中，并在疲惫中想念着坑背村

对于家乡的只言片语

他們牢牢记在心里

他们渴望稻穗可以将他们拉回

日渐远去的眼光中，缓缓爬过

一群蚂蚁，它们走在坑背村

像是在等待认亲的人

2

1998年洪水漫过坑背村

我紧紧抓住一株草才得以生存

门前的梨树被连根拔起

葬身滚滚洪水中

这已经是多年不再提及的事情了

如今，梨树改换成了桃树

当春天来临时

它便穿上红棉袄

盘卧在村头的一块石头

当年洪水远远地绕开了它

如今，村里的花花草草

仍然不愿意在它身边

多停留一会儿

3

此刻，坑背村灯影婆娑

此刻，坑背村把远方交给了远方

黄昏里，我把满身的泥巴

一遍又一遍地往地上甩

然后，投奔到河里 拼命擦拭

黝黑的身板被我擦出

一道道血痕，坑背村河水依旧清澈

石头沉在河底

还保持着多年前的模样

至此，我相信自己回家了

污垢清洗干净了

只等我喊醒一枚睡梦中的种子

让它在春风中

撒满坑背村的每一个角落

只等到秋天赶紧来到

4

我想给坑背村所有的山命名

为此，我搬出了《康熙字典》

只希望能给它们取上最美妙的名字

但仍然一无所获

是否，这世上没有字能配得上这里的山

是否，这里的山不需要名和姓

也罢，也罢

我只希望远方的朋友

来到这里，我可以指着这些山

骄傲地告诉他们

这是最美的山

5

山无名，河无姓

这似乎是坑背村的宿命

就连它本身的名字也是不起眼的

而我，是这不起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但我仍然可以思考

沿着一条偏僻的小道

跟随月光走南闯北

最终又回到坑背村

春光殆尽，脚步停滞

独守坑背村的寂寞

一道灯光走上了不归路

在坑背村，我企图找到自己的方向

沿着无名路，或者无姓河

我还能在这苍茫的大地上

找到最初的方向吗？

6

打开窗户，露珠揉碎在阳光里

恬静托起飘摇的树枝以及

冬天的寒冷，远处的山坡上

袅娜的炊烟点点滴滴

你可以静享这时刻

感受大自然慢慢吹向脸颊

我走进田野，站在稻草之上

在田园与流水之间

寒冷慢慢后退，阳光从云层挤出

充满温度的日子里，山是炊烟的

亲戚，泛着朦胧的面纱

羽化登仙，和喜悦的大雁

在村庄的蓝天上寻找家

寻找河流的源头，树根深扎土地

这里，有最好的倾听者

坐在田埂上

感受音乐般的日子

7

所有的炊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在拼命奔波着，弯曲着双腿

一缕接着一缕

跑远了，又一缕浓香紧跟上

大风吹过，我又看见了泥土上的幼草

这些草，轻易地回到了故乡

在更大的一阵风里

我，还有我的河流

是否必须流经这块古老的土地

在坑背村，我无法辨清这户人家

与那户人家的区别

它们都是一样的：瘦小，真诚，热情好客

8

被坑背村看旧的月光

今夜，在另一个地方晃来晃去

村头的那棵老槐树

也跟随而来，越来越单薄的枝叶

有着不同以往的忧愁

被掏空的枝干，沉默不语

直至升入冰冷的月宫

也不曾叹一声

我抬头仰望，与一丝痛楚相对而视

此时，月光是旧的

坑背村是旧的

我始终看不清的自己

是否也像月光一样旧，一样疼

9

酒已备好，只等客来

从夏等到冬，如今又是一年的新春

来过一些人，又走了一些人

最终能留下的背影

在夕阳里，幻化成一朵白莲

远远地，无法触摸，让季节不断更迭

来吧，亲爱的朋友

酒已备好，村庄里充满喜悦

比起那些美妙的谎言，一盏油灯足够

让内心盛开出闪亮的岁月

荒凉，就让它荒凉吧，荒草自由生长着

你可还记得这处穷乡

不记得也好，就当陌生人走过陌生的地方

说不定有些值得停留的东西

就算没有，当你停驻时，酒已备好

只等你坐下来

拍拍灰尘，尽情畅饮

10

它太渺小了

用放大镜也無法找出

它在地图上的位置

它的存在

就像是被春风吹醒的炊烟

土地垅成一座城堡

季节在一片芦花中的飘荡

一棵树，陪着坑背村走过

被河流运载的枯枝

正慢慢靠近故乡

而我，一个人走在坑背村

从清晨到日暮

不惊动一株野草

11

最后一缕炊烟腾升，老屋的容颜

在泥土里越来越沉

夕阳落满门窗，又被风吹散

从春到秋，厮守在村庄的田地

和树木一起，慢慢地枯萎

一些土壤荒芜，树叶在空中飘来飘去

充满着一种漫长的等待，时光

不仅仅是流水的过程，在村庄的深处

绿叶披上黄衣裳，枝条秃了——

回归到夕阳落下的地方

12

1993年的冬天，冰天雪地里

一切都可以忘了，脚印少了两只

眼泪是热的，而心在风雪中

一遍一遍地刮，你不再说话

望着天花板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最后的天黑了，雪下了三天三夜

也没有下完。一转眼，已是2014年的春天

天气晴朗，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

我看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迹

也始终没有看清你出生的年月日

没有看清你的前辈，以及后辈

尽管，你的后辈就站在你的面前

一手锄头，一手镰刀

在你的墓前，将腐朽的岁月割去

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下显得夺目闪亮

他们抹去墓碑上的字迹

抹去那些疼痛的光阴

直到天黑，还在为一秒钟的误差

搜肠刮肚，回想1993年的那场大雪

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雪化了，记忆重新回到土里

13

一切都是空，夏日的大地

洗尽了阳光、水流、行走者

一切都是空，夕阳藏在眼神之外

忽视了炊烟和稻穗

远眺群山，猝不及防的空

洗劫了整个膨胀的世界

洗劫了疼痛、思念、漂泊和

越来越冷的月亮

一切都是空，连大地都是空的

那些称作炎热的汗水

滴落、爬行、消失

这无言以对的结局——

也只有越来越空的夏日

才懂得生活的意义

14

一个人潜入乡村。看书，写诗

与一只老鹰对视

在坑背村，我不比水鸭更受关注

夕阳停在稻叶上，也停在晶莹的汗水里

杂草疯长……面对乡村，我找到

书写的意义，以及生活

15

一个人对着山坡喊话

日日夜夜，夜夜日日

得到回答是寂寞，是冰冷的石头

当月亮升起，所有的话语

都卡在一片不变的山坡

我的祖父曾在这里守候，我的父亲

也曾守候在这里

如今，他们就葬在这里

一圈圈炊烟绕着山坡

一棵棵树伫立在山坡

眺望远方，对山下的稻穗满含深情

此时，我已没有更多的词汇

表达我内心的感受

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对山坡说出征服

难道我将像祖辈父辈一样

守候，永不离开

这是一种轮回，或者说是一种宿命

然而，一个人对着山坡喊话

并不意味着如祖辈父辈一般守候

也可以像山坡上茁壮的树

面对蓝天，轻轻招手

16

多久没回坑背村，我忘记了

它的模样，还停留在正月的鞭炮声中

荷花的笑容是陌生的

熟悉的是荷花隐约处那条细细的河流

我记得，曾在这河里喝了三次水

被伯父抽了两鞭子

赶着一群正待出笼的鸭子下河

结果被农药毒死了

害得母亲哭了三天三夜

那是我和弟弟的学费

如今，我能感觉到我的村庄

正替我把荷花的香搬回家

替我收藏，等我哪天回家

再去闻一闻

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